写这篇文章时,我手边正放着一位老师寄来的坭兴陶碗,上面有他刻的字,绕碗一圈,格外精美、雅致。
我曾听人讲起,当泥与火邂逅,便产生坭兴陶。这是质朴与热情的融合,它在火里历练,经受烧制时难以预测的窑变,而后泥土仿佛涅槃重生,以一种并非华美艳丽,而是干净纯粹的色泽,现于观者目前。
即便它不够理想,留存瑕疵,你大可不必叹息,或许这反倒成为另一番味道。烧制的过程,亦是磨练心性的时候。你需要陪伴它,经历缓慢的升温和降温。它在感受温度的变化,你则是在饱尝等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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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不收藏坭兴陶碗或陶壶,却喜欢静静看它,就像看雨落窗棂、风拂湖面,不知不觉忘记时间,感到心底愈发安宁。
我认识的前辈里,有几位算是酷爱它,他们乐意四处寻觅,将它不远千万里带回家,悉心呵护,日思夜想。
透过这些言话,分明可知情深难表。爱陶之人,眼神最为真切,若不信,下次你不妨看着对方,便会发现,他们除去滔滔不绝地表白,眼神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不仅眼神,还有行动。他们像爱护自己的发肤般爱它,家里会腾出专门一处用于摆放,若是空间允许,腾出一间屋来放淘回的这类珍品,也不在话下。
平时如果用它,须得轻拿轻放;若不用,仍需日日清洁。可见多数时候,他们爱它甚至胜过爱自己。
我还记得有次坐在车上,许是车轱辘被石块硌到,车身一个摇晃,不知什么东西倒了,传来沉闷的声音,短而迅速。同行的刘老师听见响动,别看他坐在前排,听觉却比别人灵敏。
只见他没有片刻停顿,在听见声响的瞬间,边做出扭头的动作,边甩甩蓬松的头发,嘴里嘟囔着:坏了。说这话时,黯淡的眼神里满含忧伤,好似被两朵乌云覆盖。
待众人仔细一看,果然,是那只装陶碗的木盒倒了。这一声响,我们都能听见,而他心碎的声音,只能从微微颤抖的手指,半张未合的双唇,以及紧蹙的眉头来判断。
我喜欢听这些爱陶之人彼此闲谈,既涨知识,又有趣味,可谓一举两得。我深信他们对生活仍怀有热忱,用一颗闲适的心,享受慢下来的悠然时光。在当下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学会“慢”是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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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四大名陶之一,坭兴陶自有其特色。
你可能对这个词有印象——双料混炼,所谓“双料”,指的是制作坭兴陶所需的陶土,取自钦江东西两岸,东泥软,西泥硬,两者混合,直达到“骨肉相融”的程度。
这些陶土,决定了坭兴陶的色泽。尽管它不上任何釉彩,但在经历窑变后,也能发生自然色变。这是坭兴陶珍贵的原因之一,它最终的模样,通常取决于天意。
在文章开篇,我提到一位陶碗上刻字的老师。作为旁观者,我感觉他完成得很轻松,但实际上由于陶土本身细腻、柔润,刻起来并非易事。需要手眼并用,在控制手力的同时,眼神需专注,且注意力要集中。
像那种刻满心经的,或者字体呈旋转式的,属于特别珍贵。
我个人对窑变最感兴趣,据了解,要达到最高境界的艺术效果,需集春暖、夏绿、秋红、冬寒之灵气于一体,从中体会色彩变化的奥秘。
当然,之所以这些珍奇能呈现世人面前,与匠人和匠心分不开。钦州不乏陶艺人,个个手艺精湛。想来每位匠人若技艺不精,或难守住寂寞,到底也烧不成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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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愿意日复一日,默默做事的人少了,因而珍品难求,匠人难遇。尽管我们都赞美匠人,却少有人愿意成为匠人,这确是事实的尴尬。
我怎能忘记坐在工作间,满面惭愧的自己。当时我胸有成竹,自以为学会了拉胚师傅的手法,结果残忍的真相是,我根本做不好。师傅说,别看它好像简单,其实很难。我由此更加确定,能熬过时间的才是匠人。
此刻我看着面前的陶碗,只盼望自己做任何事,都能多几分匠心。
实不相瞒,有几次我忽然意识到,坭兴陶已经住在我的记忆里。当我想起它时,我深知珍贵的又何止陶艺本身。
那些默不作声的制陶工,我所遇见的新朋,以及与我一路同行的旧友,都使我觉得可贵。他们合在一起,便是我对钦州的些许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