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薨逝,我自请为太皇太后在孝陵守孝祈福三年。
回来后,我的未婚夫婿,至交好友和昔年同窗身旁多了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女。
未婚夫说「你最是端庄无趣,不如燕燕活泼可爱」
情同手足的手帕交说「燕燕姐会陪我玩好多民间的游戏,比你逼着我上进学习体贴多了」
我只当曾经的情分,都化作一团灰,不用风吹,走两步就自己散了。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某些人的情谊和友谊。
(1)
一别三年,京都一如离开时那般繁华。
「大小姐,听说太子跟那位新册封公主交情匪浅。」大丫鬟蝶衣跪坐在一旁,小心打量我的神色。
我半阖双眸,食指指腹摩挲着衣袖,半晌才道: 「不打紧」
只要不碍我的事,都无关紧要。
从梧道山到京都,走了整整一个月。
沿途听了不少那位新封的「安乐公主」的传闻,百姓称她是来自民间的公主。
起初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皇上近年封的公主太多,为联姻而封的安南公主,也有长年驻守边疆的的平康公主....
而安乐公主的特殊在于,太子白龙鱼服游历民间时陷入困境,危机关头,她救了太子一命。
太子萧策安,我的未婚夫婿。
回京当日,皇后娘娘懿旨就宣到了将军府,宣我明日进宫赏花。
赏花是假,和我这个唯一的侄女叙旧为真。
从皇后宫里再出来,我转入御花园,忽地瞥见远处的花丛钻出来个毛发蓬松的斑点狮子狗。
个子不算小,却没有拴绳,也无宫人跟随看管。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当即我便沉下脸色来,吩咐蝶衣赶紧把它送到内务府猫狗房。
蝶衣刚抱着松狮犬走开,突然从后面窜出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子紧随其后,大声喊道「你干嘛动我的小不点,快放开它」
不多时,园外响起一阵清脆的耳光声,还隐约伴着男女声的吵闹声。
我眼眸骤冷,追到园外,就见到让人大为光火的一幕。
以太子萧策安和那女子为首,一行五人围着狮子犬紧张得不行,而蝶衣跪在地上,左脸颊红肿。
我喊了一声「蝶衣」,她立马噙满泪花,快速起身回到我身边。
其他人此时才发现我的存在,太子萧策安冷声问道: 「这是你的丫鬟?」
我勾起蝶衣腰间刻有「谢」字的暗银纹腰牌,侧头反问: 「你不认得字么?」
萧策安一怔,毕竟印象中我从来温婉端庄,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他沉吟片刻,刚开口道「你……」便被打断。
「谢姐姐,是你的丫鬟冒犯了公主」明珠郡主萧纤楚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张口确实是一副久居上位的口吻「要不是我先给了她几耳光,她还想杀了那条小狮子犬。」
「照我说,这种无法无天的贱婢,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折断了狮子犬一条腿,那应该也折断她的腿。」又一道声音传来。
闻言,我目光阴冷地看过去,对上赵家次子桀骜不驯的模样。
忽地有人打断我的视线,赵长恒侧身挡住他的弟弟,冲我施了一礼,「谢大小姐,好久不见。」
没劲。
我收回目光,又从萧策安、萧纤楚、赵长恒、赵长泰的脸上——掠过,传言不假,他们都变了。
他们曾经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从小一同长大的手帕交、同窗风雨共荣辱的伙伴们,可如今他们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人和狗,在这里和我对峙。
「「小不点」的腿都断了,你们要怎么赔它?」刚才那女子紧紧抱着松狮犬,眼眶通红地冲我喊。
萧策安也像刚回过神,匆匆走过去,神情怜爱地将那女子连同松狮犬半揽在怀里。
心脏如同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发疼,我别过脸不去看那一幕,沉声叫道「蝶衣,去请白太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白太医被蝶衣半拉半拽地请过来。
他依旧拎着药箱,缓了口气才说:「又是你们这群小祖宗,哎,谢大小姐也回京了,老朽年纪渐长记性不似从前,恍惚觉得不过是昨日才帮你包扎过。」
被他一提,我难得露出几分羞赧,往日年岁小,却常常爱跟在萧策安、赵氏兄弟后面跑。
那时我活泼爱动,却经常一不小心就会磕到头,绊了腿,弄得自己大伤小伤不断,哭着找白太医上药。
每每这时,萧策安担心我怕疼,就将我圈在怀里耐心地哄我。
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他拥她人入怀,另有一番滋味。
「今日又要给哪个人看呀?」白太医打量一圈,捋起山羊胡子面带疑惑。
「今日不看人,看狗,」我伸手指向那条松狮犬,「劳烦白太医看看它的腿。」
白太医仔细查看过后哈哈大笑,「没事没事,它是装的。」说完把松狮犬往地上一撂,它摇摇尾巴在地上打滚。
白太医又道:「牲畜狡猾,为逃脱就想方设法让敌人松懈,这狮子狗的确鬼精鬼精」
萧策安几人神色变了又变,有些尴尬,还有些难堪。
「对不住!」那女子突然大声对我道,「不过,要不是你家丫鬟先抓小不点,我也不会误会。」
萧策安此时也神色一松,随声附和道: 「算是误会一场,眼下也算公平。」
他对那女子的偏爱,明晃晃的像七月正午的太阳,晃得我口干舌燥,眼前发黑。
「不行,」蝶衣死死地扶着我站立,我狠狠掐着掌心,回眸冷冷盯着他们一圈人,「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磕头道歉,要么把那条狮子犬给我。」
「谢灵韵,你莫要欺人太甚!」
当萧策安率先站出来指责我时,我还是会觉得呼吸不畅。
往昔十六年的情分化作铁手紧紧扼住我脖颈,将我心中仅存最后的爱慕与眷恋挤出胸腔,四散成烟。
多可笑,我笃定他不爱我,而我赌对了。
(2)
「谢灵韵你知不知道,燕燕姐姐是皇叔亲封的安乐公主!」
萧纤楚此时义愤填膺地冲出来,一改曾经娇柔的模样,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双眼盯着我像在看恶人。
我在心底无声冷笑,嘴里问出声: 「所以呢?」
其实从那女子出来的第一时间,我就知晓她的姓名、身份、来历。
崔玉燕,因为救太子被封的安乐公主,从小无父无母,长大靠街头卖艺为生。
「所以,」萧策安瞥向我,冷漠而强硬地说道,「按规矩你该向她磕头下跪。」
周围突然一片哗然,各种窃窃私语响起。原来不知不觉间,赏花宴上的女眷们都被吸引过来,我们早就成浓墨重彩的戏中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登场。
胸中一股滔天怒火即将喷薄而出,却在瞥见远处一抹身影时戛然而止。
我捻起帕子向脸上遮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串滚落,「我只是担心,这不栓绳无人看管的小狗会惊扰皇后娘娘,想让人把它送到犬舍,没承想惹怒安乐公主、太子.....」
从帕子空隙往外瞧,果然觑见太子的脸顷刻像浸了墨汁。
看来他大概想起来,他被皇后姑母正式收养在膝下不久,姑母带我二人去上香祈福,却在半山道上突遇恶犬。当时姑母一直挡在我们身前,为保护我俩被狗咬伤,左脚踝鲜血淋漓,至今伤痕未除。
当时太医说过,姑母伤势严重怕留有后患,日后万万不能再接触犬类。
姑母怕皇上担忧,对外隐瞒了消息,除了我二人和她身边的常姑姑,再无人知晓。这么多年过去,萧策安到底是忘记了?还是为了讨好心上人而毫不在意?
余光里,那抹身影越发靠近。
我一边啜泣一边作势要往下跪的模样,「既然这样,灵韵跪便是了。」
蝶衣死命拉着我,哭得比丢了银锭还伤心。
而一旁萧策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皇后娘娘有喻,请太子、明珠郡主、安乐公主移步栩坤宫。」
人群让开一条路,皇后身边的常姑姑已走近,神情淡漠地瞥了一眼面前几人。
一时间,无论是萧策安、萧纤楚,还是那便宜公主,神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灵姐姐……」萧纤楚下意识向我求救,我双眼一闭,当机立断地“晕过去”。
待我前脚被送回将军府,后脚皇后娘娘的赏赐就如流水般塞进来。
翌日,又一则消息传遍盛京。
皇上夸我仁孝柔嘉,封为永嘉公主,还赐之金册金印。
当今皇上膝下有三位皇子,先头有两位公主都已早夭,新晋公主们也从未有金册金印封赏的先例。
昨日萧策安嘲讽我该给崔玉燕跪下,今日册封的旨意便敲锣打鼓上门。
这是皇上皇后在为我撑腰。
隔日,萧策安等人奉命登门致歉。
萧纤楚娇娇怯怯,露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身侧的崔玉燕则昂起下巴,冷哼一声:「我们错了。」
不等我开口,蝶衣含笑上前,「我家大小姐刚被封为永嘉公主,您二位按规矩要先行大礼的。」
「主子议事,哪有奴婢插话的!」左手下侧的赵长泰猛地站起身,妄想上手推搡蝶衣。
我抓起手边的汝窑茶盏砸过去,在他脚边摔个粉碎。
「赵公子,你们是在奉旨道歉的,还是来谢家耍威风的?」
「谢灵韵,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赵长泰盯着我满脸失望,似乎我这摔杯的言行完全辜负了他心目中的谢家贵女形象。
「灵韵,」萧策安沉沉出了一口气,「我们今日前来,是奉母后口谕向你请罪,希望你不计前嫌。」
「臣女生受不起,诸位请回吧。」我眼都不抬一下地命人送客。
摆明了油盐不进,把萧策安气得差点拂袖而去,他堪堪忍住:「灵韵,你变了。」
「太子不是也变了吗?」
我直面他的审视,继而饶有趣味地去打量崔玉燕。
萧策安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然后一字一句说:「她和你不同。」
我蓦然失笑,那种细密而迟钝的疼痛再度挟卷着回忆的风雨将我淹没。
幼时我爱玩爱闹,闹腾的不像样子,他却说我只是和别人不同,乐意让我跟随。
彼时,他因为谢灵韵的「不同」而接受我踏入他的世界;
如今,他又因为「不同」,未经同意将我驱逐。
(3)
「谢灵韵!」见我愈发跋扈,萧纤楚再也坐不住,她走到我眼前,满腹委屈:
「你知道这三年我们怎么过来的吗?」
我唔了一声,示意她讲下去。
她含泪指责我道:「那时策安哥哥刚被封为太子,他要独自朝堂上几方势力,一举一动如履薄冰,日夜难眠,他孤木难支时你在哪儿?」
「我无亲无故在后宫无人问津,染上时疫奄奄一息,若不是白太医出手,早就成了亡魂,我伶仃孤苦时你又在哪儿?」
「谢灵韵,在我们所有人最孤苦最艰难的时候,你却为了祈福虚名去守陵,如今回来便哄得娘娘和圣上册封你为公主,现在又来装什么委屈?」
「你要感激燕燕姐,是她的仗义出手救了策安哥哥性命,也是她的善良仁义拯救了我。否则,你此生难赎其罪」
难赎其罪?
呵。
好大的罪过。
我冷眼瞧着他们,个个静默悄然不语,安静的像古刹莲座上的泥塑木雕,不沾染人间烟火。
唯独我,是个俗人。
「好了,纤纤,」萧策安已不见悲痛之情,转而冷淡地对我说,「一切已经过去,往后各自安好。」
话音刚落,他已经从容地牵上崔玉燕的手,准备带人离去。
「等一下。」
我想,再不出声制止怕是来不及了。
迎着他们不解的目光,我噗地笑出声,「我这人向来信奉,今天的委屈绝不留到明天。」
说完我率先踱到萧纤楚面前,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中,抡起手臂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震惊所有人,赵长恒几乎同一时间把她拉回怀中,对我怒目而视。
而赵长泰腾地冲过来,恰在此时大门外呼呼啦啦冲进来七八个侍卫,严阵以待。
「这是你今日第二次想在我将军府动手,」我斜眼睥睨他一眼,「不想让太傅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三思而后行。」
「你敢威胁我们?」萧策安挥袖震落茶盏碎了一地,他愤然上前与我对峙。
我却言笑晏晏,「太子说笑,明明是臣女几次三番差点受伤。」
他攥紧拳头,不知该如何辩驳,我转头又看向哭哭啼啼的萧纤楚,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年太皇太后薨逝,原本钦定去守陵的是唯一的宗室女,是你萧纤楚,但你病重,一路跋山涉水只怕受不住,所以我才恳求陛下换我去。」
听了话,萧纤楚愣怔在那儿,也顾不得哭,「不可能.....」
我继续道: 「你从小父母双亡,所以皇后娘娘才把你接到宫里抚养,但后宫诸事冗杂,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但你为何三天两头燕窝补汤不断?」
她眼神躲闪,讷讷道:「这难道不是策安哥哥交代的?」
闻言我失笑,扭头欣赏一番萧策安同样迷茫的神色。
「说实话,拿这些好东西日日滋补,就算我谢家养一棵草也该长得枝繁叶茂了。」
「还有,你说白太医为你治病,他又不是莲花台上的菩萨,他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哪能次次为你看病不要赏钱,都是我掏的。」
眼瞅着萧纤楚的脸色越来越白,几欲昏倒在赵长恒怀里。
我向蝶衣招招手,她立马颠颠地捧上来一本账册,往萧纤楚面前送。
「明珠郡主,以往是我家大小姐不懂事,怕您心有负担未曾让您知晓,这是几年来往您那儿送的物品和钱银支出,劳烦您结下账。」
萧纤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接着我又转向萧策安,他不自觉后退半步。
「太子心虚了?」我勾唇。
他一手牢牢牵着崔玉燕,正正地对上我的眼眸道: 「孤未曾接受过你半分赠与。」
「呵,」一声嗤笑溜出嘴边,我讥讽地看着他,「你也曾怪我那时没陪伴你吧。」
「往事不可追。」
「可我还有委屈,由不得太子追不追。」眸中冷冽寒光闪过,我截断他的话音。「你我定下婚约,故而朝中武官支持你,但清流文官却总以你不是正统嫡出为由推诿阻挠,所以陛下即便有意立你为太子却迟迟未下诏。」
「三年前皇太后她老人家薨逝,我自请前去守陵,一是感念她老人家爱护我等的长幼情谊,二是顾念萧纤楚长年身弱体虚的知交情谊,三是以全仁孝之名替你累积声誉,助你站稳朝堂,这些年情谊,你当真不知?」
伴着我声声诘问,偌大厅堂寂静地仿佛一阵风吹来都会显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