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八月，荆州辽王府内突然竖起一面白色大纛，上面绣着四个字：“讼冤之纛”。纛，音[dào]，是古代军队里的大旗。湖广按察司副使施笃臣见状大呼一声： “辽王造反了”，一面调兵五百人包围王府，一面上报两位钦差刑部左侍郎洪朝选和锦衣卫指挥佥事程尧相，让他们早做决断。

洪朝选和程尧相这次奉旨来荆州，确实要对时任辽王朱宪㸅的罪状进行勘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事态竟然会发展这种局面。然而洪朝选在回朝之后一口咬定辽王虽然有罪，但并没有造反。据说此举得罪了一代权相张居正，让他最终死于非命。

张居正剧照

一个是日理万机、忙得顾不上喝水的大学士。一个是闲得无聊，只知道欺男霸女的宗室亲王。那么问题来了，张居正和朱宪㸅之间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以至于一定要致其于死地吗？今天我们就透过历史的迷雾，好好把这个问题给捋一捋。

张居正，生于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五月初五日，荆州府江陵县人。祖父张镇，辽王府护卫。父亲张文明，秀才。据说在张居正出生前，其曾祖父张诚梦见一只白龟从水中浮起，故而给曾孙起了个乳名：白圭。

作为一个神童，张居正在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以12岁的年龄就通过了童试。以至于第二年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参加乡试之时，被湖广巡抚顾璘故意打压而落榜。三年后，张居正卷土重来，这一次他顺利通过乡试。此时顾璘解下自己的犀带送给张居正，并且告诉他之所以在前一科打压你，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少年得志而自满，玉带（一品）才是你应该追求的目标。

巡抚顾璘奇其文，曰： “国器也。”未几，居正举于乡，璘解犀带以赠，且曰： “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明史卷二百十三·列传第一百一》

荆州古城

朱宪㸅，生于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辽庄王朱致格庶长子，生母次妃王氏。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封句容王，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进封辽王。朱宪㸅的父亲朱致格多病，府中事务以及儿子的培养任务一直都由辽王妃毛氏负责。史书中对这位毛妃有着极高的评价，称其“沉毅有断，中外肃然，贤声闻天下”。

由于张镇的关系，辽王一家也知道了张居正。据说看着这个隔壁家的孩子，辽王妃毛氏都快馋哭了，经常拿张居正举例教训不成器的朱宪㸅。又据说朱宪㸅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趁着为张居正中举庆祝的机会，竟然把他祖父张镇给活活喝死了。

大学士张居正家荆州，故与宪㸅有隙。—《明史卷一百十七·列传第五》

看上去张居正和朱宪㸅之间有杀祖之仇，而他在发达之后反过来报复辽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辽王朱宪㸅案

由于和明世宗朱厚熜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修道，辽王朱宪㸅在嘉靖年间很是春风得意。嘉靖二十七年（公元1548年）十月，明世宗还给辽王赐了一个道号：“清微忠教真人”。史书中也称当时的荆州辽藩：“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

明世宗画像

不过等到裕王朱载坖登基之后，辽王的好日子也算到了头。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十月，巡按湖广御史陈省率先对朱宪㸅开火，弹劾他“僣侈乱伦，多杀无辜”等诸多违法之事。新天子明穆宗朱载坖立刻做出反应，下旨革去朱宪㸅的真人道号，追夺世宗赐给他的金印。

次年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巡按御史郜光先再次对朱宪㸅进行弹劾，这次足足列了十三条罪状。朝廷于是在七月份派出刑部左侍郎洪朝选和锦衣卫指挥佥事程尧相，前往荆州进行勘问。洪朝选很谨慎，因为这一次涉及亲王，为了慎重起见，他又推举了河南布政司右参议董文采山东按察司副使吴道直和自己一同前去。

当年十月，洪朝选回京汇报本次调查结果。洪大人还是坚持己见，认为郜光先所列十三条罪状件件属实，但辽王确实没有谋反。最终明穆宗下旨将朱宪㸅革爵废为庶人，发凤阳高墙禁锢，同时将辽国除封。

上曰： “宪㸅僣拟淫虐，罪恶多端。背违祖训干犯既多官核实参奏，本当尽法。姑革爵禁锢，削除世封。其遣驸马邬景和告太庙，仍以书示各王府知之。拨置群党，俱下御史按问。”—《明穆宗实录卷二十五》

张居正剧照

此时的张居正已经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他对于洪朝选“包庇”辽王的行为十分不满。张大人的报复来得很快，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考察京官之时，洪朝选的名字赫然在“不职官”的名单之中，最终不得不以致仕的方式退出官场。

说实话从朱宪㸅的罪名来看，削爵降为庶人并没有问题。但是竟然连传国近两百年的辽王世封一并削除，就有些过分了。这其中张居正如果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是不可想象的。当然张居正也不会想到，在他死后，辽王案竟然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宪㸅被押赴凤阳之后，其独生子朱术玺也被一并废黜并安置于武昌，交由楚王约束管理。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辽藩广元王朱宪爀奉旨管理辽府事宜。笔者倒是以为，辽王案的发起人并非张居正，而是辽藩宗室。在郜光先所陈的十三条罪状之中，排名第一位的是什么呢？我们来看看：

以乐妇之子川儿冒请封名，以乱宗统，因而逼死承差等官，罪一。—《明穆宗实录卷二十五》

在大明朝，乐妇所生之子被称为花生子，朝廷严令不得请名请封，也就是说不把这些人视作宗室。但是朝廷历来只是发现一人，处理一人，一般只会革去当事人的爵禄，不会对请封人进行处罚。而朱宪㸅虽然风流潇洒，男女通吃，但就只有朱术玺（即川儿）这一个儿子，那么这件事情就很有些说头了。

隆庆年间辽藩近枝宗室

朱宪㸅和广元王朱宪爀，同出于辽恭王朱宠涭一脉。朱宠涭共三子，长子辽庄王朱致格、次子早夭，第三子广元康僖王朱致椹。朱致格仅有朱宪㸅和朱术玺这一子一孙，换句话说，如果朱宪㸅父子被废黜，伦序就该由广元康僖王嫡长子嗣封广元王朱宪爀进封辽王。这下大家能够明白为什么“冒请封名”之罪会排在第一位了吧。

换句话说，朱宪㸅在辽王的任上曾经有“淫乱从姑、殴死仪宾、禁锢县君、勒诈宗人”等等恶行，可以说和辽藩宗室的关系十分恶劣。大伙儿聚集在伦序最前的广元王麾下，对辽王发动一次绝地打击，也并非不可理解。而本就与朱宪㸅有嫌隙的张居正，趁机就此事推波助澜，最终达成了自己报仇雪恨的目的。

清算张居正

在明穆宗朱载坖驾崩，明神宗朱翊钧继位之后，张居正通过斗倒内阁首辅高拱，将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力攫取到了自己手里。然而张居正大权独揽，得罪了日益长大的神宗。而他整顿吏治，又得罪了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这一切，终于让他在死后遭到了疯狂的反噬。

张居正剧照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二十日，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享年58岁，赐上柱国，谥文忠。神宗没有赐文官的最高谥号“文正”，而张居正推荐的接班人潘晟在他死后四天即被迫致仕。这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清算风暴的到来。

巧的是，就在同一年，前辽王朱宪㸅死于凤阳高墙，而前刑部左侍郎洪朝选则死于福州狱中。洪朝选之子洪兢一直认为父亲的死，是张居正指使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头衔巡抚福建的劳堪所为。眼见得朝中风向有变，洪兢找到兵科给事中孙玮，请他帮自己发声。在痛打张居正已经成为潮流的大背景下，孙玮乐得借此事博出名，于是他立刻对已经升任左副都御史的劳堪发起弹劾。

癸卯，兵科给事中孙玮劾协理院事左副都御史劳堪倚法作奸，杀人媚势。神人共坟，国法难容。国朝大臣未有无故冤死狱中者。原任刑部侍郎洪朝选以勘辽藩事得罪居正。堪希居正意，杀朝选媚之，极其惨酷。至其子洪兢赴阙控诉。堪飞书冯保，廷杖几死。有臣如此，将焉用之？上为罢堪。—《明神宗实录卷一百三十一》

明神宗剧照

劳堪因此罢职，给了言官们极大的信心。次年九月，云南道试御史羊可立弹劾张居正强占辽府田地。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四月，朱宪㸅的生母、辽庄王次妃王氏上奏，指责张居正“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金宝”。

神宗趁机大发雷霆，指出张居正之父张文明把大明亲王的坟墓都给占了，你们这些官员都是吃干饭的吗？于是乎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侍郎丘橓、左给事中杨廷相、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奉旨前去荆州，准备对张家进行抄家。

当时左都御史赵锦出面为张居正说情，认为当年都说严世蕃要造反，结果抄家以后发现根本没这回事。现在张居正都死了两年，就算有赃物也早已转移，何苦还要抄家？然而神宗对这位昔日的恩师余怒未消，死死咬住辽王一案，表示一定要严惩张居正。

上曰： “张居正负朕恩眷，蔑法恣情。至侵占王府坟地产业，岂可姑息？尔等大臣何乃輙行申救？”—《明神宗实录卷一百四十八》

当年六月，张家的住宅坟地财物被全部抄没，此前所赐的诰命及牌坊也被一并递解进京。当然由于在抄家过程中饿死了张家数十人，因此掀起的舆论反弹给予了神宗一定的压力，张居正才免于“斮棺戮尸”的悲惨下场。

张居正故居

结语：张居正和朱宪㸅幼年有嫌隙，外加有祖父被害之仇，以至于他在隆庆年间对辽王实施报复，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依据。因为把张镇的死归结到辽王头上，实在是非常勉强。但是张居正真正和辽王产生不和，恐怕是在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至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这段时间。

彼时的张居正因在政治上不得意，正在老家荆州“告病”。而春风得意的朱宪㸅，看着这位老是被拿来与自己比较的童年小伙伴，只怕忍不住会有幸灾乐祸乃至落井下石的举动吧。张居正的性格是“褊衷多忌，小器易盈”，今天在辽王府受的气，日后一定会百倍报复。

所以到了隆庆年间，明穆宗不满老爹明世宗，辽府宗室不满辽王，睚皉必报的张居正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朱宪㸅去凤阳高墙过日子。要说张居正对洪朝选不满，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借考察的机会公报私仇让他致仕。但要说洪朝选的死是张居正所指使，那实在是太扯。毕竟从隆庆二年到万历十年，已经足足过去了14年，张先生的耐心可没有这么好。

洪朝选的儿子把辽王案拿出来说事，是希望借着斗倒张居正的东风为自己父亲翻案。而朱宪㸅的母妃站出来说话，是希望为死去的儿子出一口恶气。而神宗揪着辽王案不放，是想将张先生彻底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嘴上喊的全是正义，心中想的都是算计，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