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在江南

能量资讯 2025-01-19 17:41:51

生于江南,存于江南,告别也在江南。

行走在江南的砖道上,满目所见的,是离别和死亡。生之根据轻易就被烟雾打散,仿若不曾来过;于是行走的不再是过客,而是离基的落叶,鸟与飞虫。它们被袅娜的暖雨浸润,被嘤嘤的软语透蚀,再也扶不起来。

可曾有人注意到它们存在?推开门栏,面向巷弄,眼神里尽显无计之沧桑,那是一种无可奈何身寄落寞赴向死亡的悲悯,也是一种令人情愿为其写成传说的力量。这力量能不摧人心肝吗?异客久居于江南,怎能不被此软化、震撼。我们寻到了江南山水之本质,即一种普遍性的死亡,或曰一种“告别”,将生命之基质抽空的告别。

死亡的悲与美尽力地渗透于江南的各个风物之中。人曰此地迷惘会被放大,幸福会诉之轮回;人曰北墙寂寞夜静无人看,秋丛幽深月稀唯虫鸣。因果在此地先打开后又闭合,先构建新生的楼幢又决意推平反思。这一切寻不着规律的,漫而无踪的,通通溯向了静默着的唯一尽头,即告别。每个生存皆是苟且偷生,又苟延残喘。这并非是说江南千里之地毫无生命力,而意在指出,这些生命尽是奔向那无尽的、静谧的、深渊的;这并非是说生存与死亡之间失去了争辩的意义,而意在指出,正是由于生与死的争论普遍存在,这死亡方更显控制力与美感。

没有这样的告别,就不会有江南的魂,就不会塑造出这样的江南。当我们出发去找寻江南的魂脉,发现那永恒不变的,确尽是告别。即便是那如此美好的风景,也能依稀瞥见,在那烟雾缭绕的美丽画卷之下,是命运炙烈的争逐。世代流转,秒针一刻未曾停歇。形体与动作只似是被决定好的,左争右突,活像一出契合某种音律的戏。残局之斗争,孤绝从纸躯中痛释而出,膨胀而独霸,撞荡于整个街巷;夜空被呻吟浸透。掐指一算,胜算不大;然沉默贯穿于形体,不得就此罢休——唯至衣身都渐渐溶泄,消散之际,死亡就在那里,放大在那里,如一件艺术品,呈给旁人看,这凝固了的呼吸升华为永恒,成为不甘怯懦的预示。

在江南,一切告别都是带有筹划意味的。最江南的亦必最先经历告别。桃花被车碾过,流水被刀劈开,落叶被行人踏足,桥梁承重而断......发生在它们之中之间之上的故事,最终都走向了告别。这种告别奇异地令人愉快,也令江南更为丰厚。储备好的一摞摞撰写离去的诗篇,仍在那里飘荡,勾神勾魂。江南满载飘零的幻影,就这样把情思牵扯过去。见黄梅细雨,酒楼空寂,何人能不起深重愁绪?一切在江南的东西都不得不笼上这层纱,蓬乱的鬓发,苍老的外衣,无一不面向着告别——江南的人会走向死亡,物也会,几时能见旧雨对旧花,旧酒对旧屋?然时过境迁,江南本自的畏缩慢慢褪去,也变得有些无谓而自在了——人与物不断在江南告别,而江南却永远伫立于此。在江南,生之本能去了何处?尽只是困于其中,怎样都不得逃脱。

每次夜里出去走,捡起街边的石头丢进水潭,“咕咚”一声就此失去了踪影;俯身寻看,任是如何也再寻不见。行到一样的街道,一样的灯光下,记起曾经千百回在此默愿这一切永恒,而如今再见却已不愿再回想。那分割路口的河,千古的文字尽向那里面流,曳曳悠悠,不计其数;灯笼招摇,如同招着无尽星河无限时空中的游魂;酣眠在其上的小楼,或有梦至黄粱,一时迷醉其中不可自拔。帘开帘卷,歌起歌落,无数个此刻沉湎于烟柳之间,留盼未发的客船,翠香零落,沙河多丽。直到一颗心都耗尽,才好罢休与江南一起归去。

我们也都是江南的,我们面对生机勃勃的旷野,面对豪迈的嬉游,也是多么难以承持。有人来到江南,以豪迈猛烈的心态过完一生;有人来到江南,掩涕兮,将愁度日,病伤幽素。江南是一部关于离别的壮丽史诗,有人未曾翻开、有人翻开却再也无法合上。它是我们共同的恨之不脱,旋又折回的故地!

在江南,通向告别的道路开阔而无遮拦,没有任何一枝一叶为死亡充当遮羞布。在江南,我们一次次与生物基质告别,却永恒地与江南的灵魂相拥。

徐蕴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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