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矛头对准等级观念,并非专家认定的“封建社会”(下)

文化学人 2023-05-11 13:28:00

【编者按】杨若文先生这篇文章针对《红楼梦》研究中的传统性观点提出了否定性意见,观察深刻,分析到位。今年4月在《西部学刊》刊发以后,引起各方的关注。作者授权何媒矩阵全网发布,请君品读!

杨若文

摘要:“红学”界广泛流行的“反封建社会”与贾宝玉的“叛逆性”观点乃伪命题,《红楼梦》矛头对准的是被研究者忽略了的等级观念:展现了等级上层对于等级下层人身的欺压与利益的掠夺,也没有掩饰等级下层的“唯上是从”与对自己厄运默然承受的奴性,并在行为上形成了上层维护与下层遵从的习惯性自觉。曹雪芹揭露与批判了等级观念尤其“男尊女卑”对下层、对妇女命运的扼杀,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为《红楼梦》搭建了别样的书魂,在深层上挖掘出中华文化最应摒弃的东西。

关键词:“反封建社会” “叛逆性”  等级制度   等级观念  男尊女卑

(紧接《<红楼梦>矛头对准等级观念,并非专家认定的“封建社会”》下)

二、《红楼梦》矛头指向的是等级观念

“封建社会”国家机器长臂伸不到贾府这样的高墙深院,维系其家日常运转的,乃是摸不着、瞧不见的等级观念,包括这一观念渗透了的宗法法则与家庭伦理。《红楼梦》人物设计、情节安排与整体内容构思,除了艺术表达的需要,极大可能出于对等级观念揭露与批判的考虑。

(一)将整个贾府置于等级观念的浸泡之中

等级观念笼罩于贾府生活的方方面面,凡社会上的等级,贾府几乎都有或者有着牵连:皇权与臣下、官员与平民、命妇与凡妇、正妻与小妾、嫡出与庶出、主子与奴仆、老师与学生、富户与穷户、东家与佃户、法官与囚犯,贵族大户与平民之家、贵族大户与佛寺、道观等等,无一不等级分明。且不说贾母和子辈、孙辈的辈份等级了,就连记载女子的簿册都分正册、副册、又副册;服务于同一房间的丫鬟也分三、四个层级。最显眼的体现:一是男尊女卑,仅就很不起眼的取名就能说明问题:男子有名有姓、有字有号,众多女子尤其女奴却无,往往是某夫人、某某母、某某媳妇,不客气点叫某某家的,或叫四儿、五儿。且不说贾府后来的坍塌让众多少女全都魂归“薄命司”,就先后冤死的来说,金钏、晴雯、司棋连同尤二姐,无一不是女性。二是主贵奴贱,奴仆是没有独立人身的零等级者,连生命都不在自己手里,至于经济等级、文化等级也垫社会之底。照料贾母起居的女仆鸳鸯,是以牺牲青春、婚姻、家庭甚至一生为代价的。尤其那些既是女性又是奴仆的女伶在最下层,以侮辱性的“娼优、歌妓”定义她们,曹雪芹沿用传统叫法,不排除他在刻意表达等级观念的存在。

贾府表现不出的等级,曹雪芹则构思了社会上的相关内容予以补缺,这也表明他是“出于对等级观念揭露与批判的考虑”。首先,为补皇权与臣民等级差别之缺而设置元妃这一形象,并安排了省亲情节(详见下文)。其次,为补平民与贵族的等级差别之缺,安排乌进孝缴租展现剥削关系,前80回还设置了刘姥姥两进贾府,映衬了贵族富、尊与平民贫、贱的别之天壤。再次,通过多个细节与情节,映衬出贾府在社会等级中的位置。贾母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亲自侍候,每逢年轻的宝玉生日他都少不了送礼。要知,先皇口呼这位道士是“大幻仙人”,当今皇上封他为“终了真人”,两代天子跟前吃香的一位,对贾母与宝玉都是这般热情,您说贾府地位如何?六品御医王太医进府“不敢走甬道,只走旁阶”,见了贾母“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给贾母诊治后“忙欠身低头退出”,这不正反映了贾府的煊赫?曹雪芹通过补缺,这才将等级观念的内涵、外延,完完整整亮给了读者,也将贾府置于等级观念的浸泡之中。

(二)内容布局上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

首先,亮出了等级观念的特质。产生这一观念的等级制度在社会管理上的作用不应不加区分地一口否定,但其所形成的上尊下卑的观念,却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束缚着人们行为,而所引发的不公与不均更是社会的毒瘤。这一观念是以自上而下的层层等级为外壳、以无形的约束为内质的一种意识,有着上层按其利益的最大化对于下层实施逐层约束,笔者称其为“他约束”,呈现出强迫性;又有着各层依照上层设计好的意愿进行自我约束,谓之“自约束”,形成了自觉性与习惯性。如果说国家机器对于个人是体现在限制你不要撞击法规条款的“不许”,而等级观念是在约束你不要越过习惯上的“不该”。贾府这样的上层贵族之家乃法外之地,其男男女女在未涉及法规“许与不许”的大前提下,常常是沉淀在脑中文化层面上“该与不该”的等级观念在左右着行为。《红楼梦》中的“他约束”“自约束”随处可见:贾府“自国朝定鼎以来”能够“已历百年”,离不开“修、齐、治、平”家风的代代相传。“治、平”靠的是统治者喜用的等级杠杆,“修、齐”靠的是“他约束”与“自约束”的双管齐下。等级观念给贾府所有人戴上了紧箍咒,包括贾母也不例外,她以自己辈份、经历、经验、人品、能力,稳坐贾府等级之尖,在不受“他约束”的特殊境况下,为了维护家族利益,也有着按理做、不胡来的“自约束”,成为众人敬之、服之、听命于之的“老祖宗”,偌大的贾府正是在她的等级威势下运转。“贾母”是个顶尖级符号,代表着贵族家庭层级顶尖的张母、李母、王父、刘父等等。贾府中既主动“自约束”而又施以“他约束”的表率,当数薛宝钗,在性别上自觉将自己置于“辅国治民”的男子之下,“自约束”为封建社会淑女的典范。她除了规劝黛玉,更多的是规劝宝玉和哥哥,甚至不止一次“以小犯上”般地规劝母亲,将“他约束”施到了上辈。王夫人、袭人也是注重“他约束”与“自约束”的模范,秋纹、麝月应归此类。连胆大妄为的王熙凤也不敢例外:她在情感失控以情绪骤发而“泼醋”的那阵子可打平儿,可打鲍二媳妇,就是没敢伸手碰碰惯于偷情且是盼着自己死掉另立夫人的贾琏半个指头,这里面就有“三从四德”与“夫为妻纲”的等级观念在“他约束”着,她也“自约束”着始终未敢踩踏夫妻红线、男女红线。长期缘于等级观念奴化的老仆妇太讨人嫌:“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在“狗仗”时,受着“他约束”;“仗人势”时又给别的奴仆施以“他约束”。尤其来旺妇强取亲,借用凤姐等级地位将“狗仗人势”推向了极致般的疯狂。贾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正是享有等级上层特有豁免权而骄纵的结果。精明的贾母却对贾琏的淫行饰掩,也对贾赦的淫行纵容。既然等级顶尖能网开一面,贾府子弟不骄奢淫逸、胡作非为才怪!贾府的维持靠等级观念,其坍塌也缘于这一观念。成也等级,败也等级。

其次,揭露了等级观念对社会的毒害之烈。既有浅层的,又有深层的。

浅层危害性第一体现:捣碎了正常、正义与正当,助长了邪恶、非义与非正常。元妃省亲很值得留意:贾母等久久跪地恭迎皇妃亦即元春,见面后“跪止”尊贵的孙女不要再行家礼,将正常变为不正常。曹公意在表明皇权(含王权)给社会造成的伤害无法估量:元春身上贾府女子的因子失之几尽,余下的只有“皇妃”身份,贾府人眼见到孙女、女儿、姐姐却不能按孙女、女儿、姐姐相待,作为女儿与亲人硬是无日无月地让皇宫红墙隔断,即使回娘家也不能像平常家庭那样正常而正当地欢欢喜喜,而是泪水不止。血缘割裂,亲情丢失,长幼关系颠倒,养育之恩被捏了个粉碎,连人间最伟大的母爱也变得薄如片纸、一文不值。一言以蔽之,人间的好与美、情与理,在被砸、在被毁!皇权,处于等级顶端,对其下各个层级的控制、侵淫、毁坏、绞杀,威力之大、大而无涯,范围之广、广而无边,危害之烈让整个社会也难以承受。一位太监突然“驾临”,就可弄得贾府上下提心吊胆;他们多次公然敲诈勒索,贾府乖乖就范。《红楼梦》中皇权代表的典型仅元春一个,情节大体限于第18回。曹雪芹对这一人物与这一回的设置,正是为展现皇权与臣民之间等级的。浅层危害性第二体现是引来其他诸多矛盾,其第三体现是给贾府人员的作恶提供了平台。学者对贾府矛盾与贾府人员作恶论述颇多,此处略去不谈。

深层的毒害性,首先是培植了毒害民族灵魂的奴性。有意媚上与逆来顺受,是奴性最本质的外在表现,除最高层外各层都有:王熙凤、薛宝钗对贾母媚态百出,女仆中的小红攀高枝儿,林之孝家的拜了年轻的王熙凤为干娘,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等级观念培植了大面积的奴性,而大面积的奴性又给等级观念的维系与强化提供了最优土壤。两种恶性的有效互动,使侵害中华文化、中华民族至毒至苦的等级观念延续数千年,这才是《红楼梦》悲剧之悲的内涵。其次是深中了等级观念之毒却是认为应该而沉睡不醒。表现在权利被夺、人格遭辱并不感到对方之错,反而自认倒霉、自认命苦而不敢吭上一声、抹泪一滴。面对逼得自己女儿跳井身亡的王夫人赏了几件东西,“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谁欠谁的?谁愧对谁?金钏母亲再愚,也不至于掂量不来。猜测她的思路是:人家尊贵,即使有错又能怎地?自己女儿身贱,死了也该!如此不醒者,何止一个、两个?奴性的培植与奴性的自我养成,是对等级观念最有实效的维护。可见,曹雪芹在内容布局上揭示与控诉了等级观念乃万恶之源,尤其揭示出的深受毒害还沉睡不醒的愚昧,让人心悸。

(三)字里行间蕴含着曹雪芹对等级观念批判的主观故意

曹雪芹对贾府等级上层种种丑闻的揭露,是多方面、多渠道并进,却没有平均用笔,而是将男尊女卑作为切口着重施力。《红楼梦》对男子与女子态度截然不同:一者,女子美貌可爱,才华出众,能力超群,人品高洁。补天的,主持太虚幻境的,维持贾府运转的,全是她们,然而,由于性别的社会底层地位,没有谁能逃脱命运的最终倒霉。她们这般的可敬、可爱、可羡,却落得个可怜、可悲、可叹,公理何在?公平何在?其揭露意味还不浓吗?二者,贾府男子如敬、赦、珍、琏、环、蓉荒淫无耻,全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负面”,浊而又浊。宁荣二公之灵唯一可托给警幻的贾宝玉,作为男子“正面”,也只是女子的陪衬,在太虚幻境,仅仅是个外来客,并被迎接绛珠的仙女们视为“浊物”而不受待见;在大观园,作为性别上的异类,他只是女子的服务员、小陪角,还是黛玉的出气筒,甚至如吕启祥先生所说的“女性化了”。(2)可以说,书中男子,成了《红楼梦》中女子的反面对照物,而“彼裙钗”脚踩“堂堂须眉”的细节随处可见,将流传已久的男尊女卑,颠倒为女尊男卑了,这不能说不是曹雪芹的“故意”。

等级下层心灵的健康与等级上层内心的病态,也在对比中被揭了出来。在平日生活中,主子的明争暗斗导致了上层的亲情撕裂、亲情纠结的病态感情笼罩贾府,亲情中广受赞美的母爱在贾府中的8例中,竟有7例为非正常状态。此外,赦、琏父子间,赦、迎父女间,王、邢妯娌间,赵、探母女间,琏、凤夫妻间,宝、环兄弟间,尤、惜姑嫂间,也都内心不睦。贾府子弟的等级上层无束无缚地位,让他们放任到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境地,等级观念成了宁国府不宁、荣国府不荣的罪魁祸首。相比之下,下层的奴仆人品以及之间的友情,远远超出贾府主子:紫鹃对黛玉、茗烟对宝玉一片真挚,倪二对贾芸仗义,平儿、鸳鸯、袭人同类相惜,鸳鸯对司棋荫护,大观园少女们也都彼此关照。

全书颠倒过来的“女尊男卑”“上污下洁”内容的设置,对等级上层丑闻有意而无情的揭露,可视为名副其实的批判,为《红楼梦》搭建了别书未有的书魂。尽管曹雪芹不一定认识到等级观念是一种“超社会形态”的存在,从奴隶社会一直承传下来而不唯封建社会独有,他却能看清等级观念被封建统治者所惯用且成了他们手中最得心、最有效的统驭工具。可以说,将等级观念视为思维固守、迟滞中华民族发展的头号元凶,是《红楼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参考文献:

(1)杨若文:《<红楼梦>研究中与“情”关系密切的三大缺陷》《西部学刊》2022 年4月上半月刊

(2)吕启祥:《红楼寻梦:吕启祥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原载于《西部学刊》2023年4 月上半月刊,亦即第7 期)

作者简介:

杨若文,退休前为武警工程大学教授(编审)。出版著作十多部,其中两部被部分大学选为教材。发于《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中华读书报》以及杂志《今传媒》《西部学刊》等的学术论文180余篇,内容涉及到文学、语言、历史、社会心理学、新闻传播学多个学科,其中在古代汉语(署本名杨军)、报刊现状与报刊批评、《红楼梦》等方面研究的论文产生了较大影响。十多年前曾在一片反对声中独自提出并用8篇文章论证的“新闻情感信息传播”,如今经过众多学者的完善,已初步形成“新闻情感信息传播”的崭新理论。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上下册与《宫灯》,发表过散文与短篇小说,现主持文学期刊《华文月刊》文学评论专栏“华文观察”。

整理发布:何媒矩阵、何媒工作室

责任编辑:何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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