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所不在都是美

生命的意义，我到现在也不见得能够确定的找到。只是感觉到为什么每一天还看到这么美的花在开，看到月缺以后又月圆，看到潮水退了以后又涨起来。

日复一日的自然的秩序如同二十四节气的递变，它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什么？

我住在淡水河边，我的窗台看到这条河，然后学会去听涨潮的声音，学会听退潮的声音。

涨潮的时候万马奔腾，可能有朋友在中秋节去钱塘潮，那真是震撼，整个潮水涌进来的时候非常澎湃！

那个时候你看书也看不下，写字也写不下去，画画也画不下去，只觉得整个天地为之一变。你就坐在窗台上，静观潮水。

可是我后来慢慢学会听退潮，退潮不容易发现。我忽然听到沙滩上有一种沙沙的声音，非常低微的声音，它是在退潮。

退潮跟涨潮非常不一样，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像生命里的汹涌澎湃的激情跟那种低微的声音，好像有时候觉得进入到中晚年以后自己发出的某一种声音。

我年轻时候跟朋友承认说，我大概从来没喜欢过杜甫，也没喜欢过王维。因为那时候读李白太过瘾。到现在我都跟年轻的朋友说，你年轻的时候没有疯狂的爱一次李白，你就真的是白活了。

可是杜甫会等在你的50岁，等着你跟他道歉。

然后读到他的三吏三别（即《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读到他描述的战乱里面人的那种哀伤，描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会跟他说“抱歉”。

我年轻时候真是无知，看不懂杜甫。因为年轻时候觉得他好啰嗦，总在讲这个人没饭吃，那个人小孩没奶粉钱。

然而到我现在这个年龄，我会跟另外一个人道歉，就是王维。年轻的时候觉得他怎么会这么自私，他竟然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我觉得这个人好自私，怎么会万事不关心。可是我现在竟然好久没有打开电视，好像自己已经觉得真的万事不关心，因为不知道怎么样关心。忽然感觉到每一次的关心都搅在一个荒谬的闹剧当中。

这几年，台湾打开电视，每个人都说妈祖在给他托梦。我觉得好荒谬，是一种生命的荒谬性。所以我想这些部分也许是我想和你谈论的，最后我们还是要绕回来问一个核心的问题：生命里面“美”这个词，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也许，我今天不谈很有野心的音乐、伟大的音乐、伟大的绘画、伟大的文学，而是说回到大自然里面，其实无所不在都是美。

02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庄子讲的美常常是大自然里的美。

他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你在谷雨的下午走出家门，走到大自然里面，会看到在阳光里面所有的叶子的绿色，你会听到各种空气当中的气味，甚至连声音都能感觉得到。

庄子认为我们好像不需要特别去音乐厅，也不见得一定要去画廊，而是说天地有大美。

这个“美”是不讲话的，其中大美的“大”字，我觉得有一种特别大的东方的包容，包容的意思是：美是不能够排名的。我们习惯在美当中排名，这是美，这是第二名的美，第三名的美……

我现在也理解庄子的意思。有朋友问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牡丹还是百合？我就吓死了。因为我只要说其中的一个，我就觉得对不起其他的花。

因为牡丹美，百合不美吗？百合美，茉莉不美吗？甚至小小的一点雏菊，一根野草，我都不敢说它不美。

我想这是庄子想要告诉我们的。天地有大美的本意是说每一个存在的生命，他的不可以忽略的一种尊严，一种庄严。

我曾经碰到一个蛮尴尬的事。因为有一阵子讲美讲多了，所以有一个台湾的城市负责人就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们最近有一些有钱的人，捐了一些钱，所以他们想在城市办一个选美会。然后希望我做评审团的主席。

我说你们怎么会找到我？因为我觉得我平常谈的美好像没有关系。他说你不是每天都在谈美，我想好像也对。我说，你给我三天好不好？我想一下这个问题再回答你。

三天当中，我其实一再想有一个画面是：有一个伸展台，而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或穿着泳装，或穿着本国服装，然后在伸展台走过去，腰间别了一个号码牌，然后坐在台下的评委就要开始评分，这个几分那个几分，最后选出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

我忽然懂了，我就打电话跟他们讲，我大概不能做这个工作。他说为什么？我说，如果你们要我做，我不会排名。他们当然不会找我，因为他们选美就是要选出美、最美。可是我当然不方便跟他说，庄子说“天地有大美”。

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有我们无法随便轻率判断的尊严在里面，那个东西叫做“美”。即使一个最卑微的生命。

因此，我认为美是一个信仰。如同蔡元培一直在强调，中国是没有宗教的，没有本土宗教的，它的宗教是外来的。

可是他的信仰就是美。他把美作为他生命里面，民族的一个重要的信仰。所以他曾经提出现在还被大家传颂的一句话：“美育代替宗教”。

因为美本身是一个信仰。而美本身的信仰跟把一个神奉为唯一崇拜的神不一样，而说天地有大美。尊重每一个存在的生命的状态。因为我不了解它存在的状态。

03

每一个生命都要完成自己

我想佛经有一部《法华经》，里面有过一个简单易懂的故事。

一般人认为《法华经》是释迦摩尼佛在晚年讲的一部经，因为他想要给贩夫走卒讲经。

你要给贩夫走卒讲《金刚经》很难，因为金刚经里面很多的哲理。大众他要听的是比较浅显，易懂的故事，所以他讲了一部《法华经》。

这部经书里有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他告诉大众，比如说今天是谷雨，你若是是一个农民，种了稻谷，你当然很希望雨落在你的田里面，因为它可以滋润你的稻田，让稻谷长得很好。

讲完后，他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雨不止落在你的稻谷上，也落在你很不喜欢的杂草上。杂草也在生长。

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东方的哲学里，不管庄子或佛学，它都会包容“天地有大美”。我们常常因为作为一个人的立场，会说什么对我好，什么对我不好。

可是一个真正的天地有大美，是关切到我甚至不是用人的角度，而是从生命的角度来看。

广大的宇宙当中，每一个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往往是我们不容易了解的。可是他们这么努力在生存。

这样的一个谷雨的季节，有多少的植物努力想要得到上天给它的滋润。

这时候我想到了年轻时候读不懂的杜甫。杜甫写春天写到一个很动人的句子，叫做“欣欣物自私”。欣欣向荣的“欣欣”，万物的“物”，我们常常骂人说你很自私的“自私”。我第一次看到自私变成这么好的意思。

他说春天来的时候你去观察，万物欣欣向荣，每一个生命都要完成他自己，那个叫自私。

我觉得好了不起。因为我们平常讲自私这个字都是负面的。

可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告诉你，每一个生命努力的完成他自己的存活，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力量，所以他用了“欣欣物自私”。

我想幸好有这些美好的句子陪伴着你，在成长的过程里面也不断的在休息、在学习，然后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的东西，慢慢要去认识。

因此，我说50岁的时候跟杜甫道歉，70岁时候跟王维道歉，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因为生命本来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条路，而在这一条路当中，你不知道你自己峰回路转，要遇到什么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