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怀十六首·其十五
【清】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几度坐在花下吹箫，看伊人的红墙近在咫尺，却又像天上的银河那般遥远只能遥望。眼前的星辰已非昨日星辰，我是为了谁在这风露中伫立整整一夜呢？
缠绵的情思蔓延，就像那抽丝蚕茧，宛转的心也像剥了皮的芭蕉。念起伊人十五岁时的月圆夜，可叹我手中的这杯酒竟然不可消愁。
诗中的“伊人”即是黄景仁的表妹。
黄景仁曾同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故事却仅有一个温馨的开始和一个无言的结局。正因如此，才有隐隐约约的感伤笼罩着《绮怀》。
这种感伤，被那种无法忘怀的甜蜜回忆和苦涩的现实纠缠着，而后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们曾在明月下相伴，小酌清酒。星辰虽美，却已不似昨夜，回忆再美，终究不会重来。
黄景仁，号鹿菲子，他是黄庭坚的后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才学不浅，家里虽不富裕，但重礼教。他自幼被父母教导要志存高远、直上云霄。然而天性所致，多情的黄景仁却心性柔软。
幼时，表妹来家中做客，这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因为打翻了佣人茶杯而连连道歉，因此被黄景仁格外关注。
因为家中教导，黄景仁自幼便知书达理，备受家人称赞。如今这个远方来的小姑娘虽是个女儿家，但也和自己一样遵规守矩，落落大方，这不禁让他另眼相待。
黄景仁尽“地主之谊”，邀表妹去花园的墙角捉蝴蝶、挖泥土。正玩得不亦乐乎时，表妹的羊角小辫碰到黄景仁，它们搔着自己的脸蛋，他看看表妹的头发说：“你可真可爱！”两个小家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表妹从家中离开时，他依依不舍，拽着表妹的小手不放开，父亲则宽慰道：“妹妹以后的住所离我们不远，可以时常来玩。”黄景仁一听，乐开了花，拍拍妹妹的小肩膀：“下次来，我们去池塘捉泥鳅！”
时光飞逝，青梅竹马的黄景仁和表妹渐渐长大，他已经在父母的安排下开始上学堂，学习读书作文。
可表妹身为女儿家，且家境普通，就只能学些女红刺绣。
黄景仁聪明勤奋，总能在学堂里第一个做完功课，并得到先生的夸奖。他和表妹讲起这些时总是眉飞色舞，可表妹却低头不语。
小姑娘喃喃地说：“我听不懂，但我也想像你一样有学问。”
于是，他们的玩耍从小时候的捉蝴蝶、抓泥鳅，变成了读书、识字。他教表妹握笔的姿势，教她写两个人的名字。表妹总是把“景仁”二字写得很美。
岁月匆匆，黄景仁成了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而表妹也出落成玉立的少女，颇令人惊艳。
他们还像以前一样，黄景仁在两家人的往来中继续教表妹读书识字，累的时候他们便一起下棋。
桃花树下酌清酒，应有佳人才子行。
两人已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幼时青梅竹马的成长经历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黄景仁温柔地握住表妹的手，承诺以后非她不娶，表妹两颊绯红，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此两人私定终身。
转眼间，黄景仁17岁了，家人为他安排好了求学之路，他即将启程远行。黄景仁和表妹早知道必然会有这一天，不过短暂的分别并不能改变他们的情意。
临行前夜，黄景仁偷偷约表妹出来，将自己平日的贴身小扇送给她。见表妹眼圈泛红又一时语塞，此时就连满腹才华的黄景仁在爱情面前也顿感词穷，忖度半晌，他才温柔地对表妹说：“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
从未远行过的黄景仁拉住表妹的手，他眼神坚定地点头承诺道：“我定速去速回，定不会让你苦等！”
表妹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抽泣不已。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分离。如今心上人就在眼前，却是临别相见，但又见黄景仁如此笃定，也深知他不是说空话的人，只能深深点头。
然这一去，千山万水。日月轮转，时光却从未缩短每日的时辰。
黄景仁刻苦读书，只想快些学成而归。而表妹则日思夜盼，猜着黄景仁口中所说的速去速回，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半年……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如此快，也如此慢……
转眼已是一年光景有余，几百个日夜在黄景仁无尽的思念中慢慢游过。他终于求学归来，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
顾不得卸下行囊，他第一时间就打听了表妹的消息。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犹如晴天霹雳：表妹在他走的当年就因为家中生活遇难——母亲撒手人寰，而被父亲无奈地卖到杭州做歌伎。
黄景仁听罢，心头一紧，好像被什么利器突然击中，霎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清晰的痛感在持续着……
他一想到表妹娇柔清纯的模样，再联想到觥筹交错的风尘之地，不由得闭紧了双眼。他日思夜盼的心上人无力与命运抗争，而他却身处远方无法保护，想到这里，他顿生悔意，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远行求学，心口止不住地痛着。
夜里，黄景仁高热，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表妹的羊角小辫，它们碰到自己的脸，柔柔的，痒痒的，他忍不住去搔痒，而后与表妹一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
母亲正在床边伺候着，拿着热毛巾为自己擦脸。他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央求母亲让自己去杭州看望表妹，母亲疼惜儿子，便点头应允。
她过得好不好，可曾滴泪到天明盼他早些归来？怪不得这三年来，寄出的书信从未收到回应，原来她早已不在那个地方。他来不及想更多，即刻启程去杭州寻她。
母亲说表妹被卖到杭州一位官员的府上做歌伎。他一路辗转，逢人便打探，终于来到那位官员门前。
黄景仁自称是远道而来的亲戚，遂被允许探亲。历经一番波折，黄景仁总算与思念之中的心上人相见。
只见眼前的表妹已经成了风姿不凡的美人，娇艳动人，身着彩衣，耳坠玲珑。还没等黄景仁开口，表妹嘴角一动，一抹甜笑一如当年。
黄景仁万分激动，恰如他在《感旧》中所写：“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或许是饱经沧桑，表妹少了当年的几分稚嫩，也自知如今的自己和表哥再难续前缘。她宽慰黄景仁：“我们各自安好，能够再见已是恩赐。”黄景仁眼中泛泪，强忍着不让它流出，他想要尽自己的努力赎回表妹。
可那位官员早已看中表妹的姿色，一心想要纳其做妾。而这两年表妹也深知，家中主人是个花花公子，他是青楼常客，对家中侍妾喜新厌旧，酒后更是喜怒无常。
她一直拒绝，惹得家中主人十分不高兴，更是不准她将卖身契轻易赎回。黄景仁得知这一切后，对表妹承诺，给自己一些时间回去想办法，他一定会回来接她。
这样的场面和三年前有些相似，也是一个晚上，一个承诺，一个转身，一场空梦。这次表妹没有哭，而是浅浅地一笑，但她仍然点点头，或许是她对爱情还心存向往。
生活，让这个姑娘尝到了失望，也学会了坚强。
黄景仁回到家中与父母坦白了心意，他恳请父母为他完成心愿，但却遭到父母的拒绝。黄家虽不是官宦之府，但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落入风尘的女子。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母亲流着泪劝说儿子，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放弃冲动的想法。
一路辗转奔波，求而不得，黄景仁再次病倒，茶饭不思。
儿大不由娘，母亲见他这般颓废，又那么固执，心疼至极。最终她拗不过儿子，勉强答应他尝试前去赎回，可是即便回到家中，也只能为奴为婢，万不能为妻做妾。
黄景仁来不及细听什么妻妾奴婢，只要能将表妹带回到自己身边就够了。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去潘府。
可谁知天意弄人，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官员府上说明来意后，才从管家口中得知，因为表妹拒不从婚，不愿做大人的侍妾，惹怒了大人，那位大人盛怒之下以不菲的价格将她卖给了一个盐商。
据说，这个盐商来家中送货时，见过表妹一面后就差点害了相思病，三天两头地给府上续盐……管家再往下说什么，黄景仁已经无心再听，他忽然感到精疲力竭。
失魂落魄的黄景仁回到家中，同行的小书童告诉了夫人此番公子经历的一幕幕。母亲听了无奈地感叹着，她来到儿子房中想宽慰几句，却见他目光呆滞，无欲无求的样子，终是什么都没说，放下一碗面便走了。
几日后，母亲一改愁容，对黄景仁说：“赵家小姐尚未婚配，面容姣好，知书达理，是个贤内助！”
没过多久，黄景仁按照父母之意迎娶了赵家小姐。赵氏烧得一手好饭菜，笑起来十分可爱，她对黄景仁说，自己定会做个好妻子，照顾好公婆……景仁不语。
至此，黄景仁再也没有见过表妹。
他的初恋被迫结束，他的内心犹如刀割。他甚至不敢回想曾经的美好，因为回到现实他将痛感加倍。
而表妹被卖给了盐商后，过起了寻常妇人的生活，只是盐商的脾气不太好，酒后心情不顺时偶尔会动手打她。
只因为她长得过于美丽，盐商总说她是红颜祸水，更不允许她见外人，尤其是男子。
表妹时常回想起他与黄景仁的第二次见面，黄景仁让自己等她，这一次她明明又点头了。
望着晚归的大雁，表妹心生苦笑，只觉得造化弄人。
今生今世身在两端。黄景仁积郁成疾，三十五岁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无人知其病的源起，只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书的夹页处有一幅草图，上面画着两个孩童：一个小姑娘正在捉蝴蝶，模样十分可爱，而她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
一只归雁突然哀号，在空中拼命扇动几次翅膀，直坠下去——它被猎人的箭射中，不幸在归途中丧命。表妹倚在门前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流下清泪。世间有多少相爱之人不能厮守，只能眼看着对方受伤却无能为力。
最好的爱情，不是完美无憾，而是你来了以后，再也没走，你离开以后，如期而归。可我等到了你的爱情，却没有等到你。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表妹仰头灌下一杯烈酒，独自品味着这百味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