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一场酥雨漫过江城，青石板缝隙里忽然钻出数点银芽。戴竹笠的老妪蹲在巷口，藤篮里码着沾露的翡翠簪——这正是《楚辞》中"蓠蘅槁节"的蓠蒿，今人唤作泥蒿的时令珍馐。其价昂至十四金一斤，犹引得主妇们趋之若鹜，个中玄机，且听某为君细剖。

■ 雨前金芽：时令经济学里的春之博弈

晨光熹微时，汉阳门码头的青雾里晃动着数十盏矿灯。采蒿人足踏芒鞋，手持特制鹤嘴锄，在长江淤滩上寻觅初萌的嫩茎。"须赶在辰时露晞前采收"，七旬老把式周伯以掌丈量泥蒿，"过三寸则老，短两分则损"。他腰间皮囊里装着祖传的"三光镜"：铜镜辨土色，水晶镜观露重，琉璃镜测芽长，皆是百年传承的采青秘器。

某亲见武昌鱼巷的竞价场面：头茬泥蒿甫一入市，戴金丝眼镜的粤商与执紫砂壶的沪上老饕即刻展开暗战。青瓷盘中的银芽明码标价，却暗藏三重玄机。其一为"雨前金"：谷雨前七十二时辰所采者，叶背银毫密如霜雪；其二曰"江心玉"：唯长江中段沙洲所产，根系能析出江水沉淀的矿物质；其三唤"雾中仙"：需在寅卯之交的江雾里采收，此时泥蒿素含量达昼夜峰值。

■ 庖厨秘辛：镬气与文火间的春味哲学

某尝造访归元寺后的百年素斋坊，见主厨妙真法师以泥蒿入馔，竟暗合禅机。取三寸嫩茎与寺院古井水同贮陶瓮，埋于腊梅根下冷藏三日。及至烹时，素手撕作细丝，佐以昆布熬就的琥珀清汤。此法既存本味，又得梅魂，真乃"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料理妙境。

至若家常烹法，某独服膺汉口老饕陈二爹的腊味合炒。其灶头悬着三十年老腊肉，刀落处琥珀色的油脂已呈半透明。"急火七铲，慢火三颠"，老人执铁勺如执狼毫，在镬中勾出山水画卷。最妙是起锅前洒的那把野茶籽粉，将泥蒿的清气与腊味的醇厚熔作玉液琼浆。

■ 野蔌考辨：本草纲目里的青蒿疑案

考《救荒本草》，泥蒿古称"蒌蒿"，苏东坡"蒌蒿满地芦芽短"之句，即咏此物。然某在武当药谷访得隐士张道长，其言振聋发聩："今之泥蒿非古之蒌蒿，实乃水蒿变种。"道长出示明代药典残卷，上有朱笔批注："江蒿性寒，蒌蒿性温，形似而质异。"

更有趣者，某在荆州博物馆见东汉庖厨俑，其手中所执竟似泥蒿。考古学家复原的陶灶模型显示，当时已用青铜篦子蒸制蒿蓉。遥想楚宫夜宴时，屈子或曾举箸尝此春味，而后挥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绝唱。

■ 采青遗韵：长江流域的清明密码

某曾溯江而上，在秭归山乡偶遇"踏青会"。耄耋老者执龙头杖引路，少女们鬓插泥蒿花，吟唱着古老的《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原来此地保存着周代"四时荐新"遗俗，春分采蒿实为祭祖仪典。

更奇者乃巴东土家族的"蒿卜"风俗。未婚女子将泥蒿嫩芽投入陶罐，观其沉浮方位占卜姻缘。某亲见九十八岁的梯玛婆婆，能用蒿茎排列出六十四卦象，其玄妙不输《周易》蓍草。

暮春三月，某置酒武昌城头。看大江东去，烟波中似有采蒿人踏歌而来。盘中翡翠色犹鲜，忽忆及《山家清供》所载"蒿茎羹"制法，不禁莞尔：千年食事流转，今人古人，终究都在一碗春鲜里相逢。

诸君若得闲，不妨携一柄湘竹篓，往江滩寻访这转瞬即逝的春信。待掐断嫩茎时，指尖沾着的不仅是晨露，更是从《诗经》里漫出来的千年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