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中益乡把养蜂作为了主导产业。通过“甜蜜的产业”来带动村民致富。今年6月,全乡建档立卡贫困户共539户1840人全部达到了脱贫的标准。
9月24日,中益乡最大的养蜂户陈小平在自家蜂场内检查蜂箱。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文 |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实习生 裘星
编辑丨胡杰 校对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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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87岁农妇马培清家院落中抬眼望去,对面的山峰上,题写着“中华蜜蜂谷”几个大字。
马培清的房屋是一幢崭新的三层姜黄色小楼,圆形竹箕装饰着阳台上的木桩,上面贴着红色对联:幸福中国,甜蜜华溪。
马培清所在的华溪村位于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中益乡。这里地处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2019年4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深入石柱土家族自治县的学校、农村,实地了解脱贫攻坚工作情况。
“脱贫攻坚是我心里最牵挂的一件大事。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关键看脱贫攻坚工作做得怎么样。全面小康路上一个也不能少。”在马培清的院子里,习近平同村民代表、基层干部、扶贫干部、乡村医生等围坐在一起,共话脱贫攻坚。
2018年,中益乡把养蜂作为了主导产业。通过“甜蜜的产业”来带动村民致富。马培清家也通过养蜂、种植中药材等,去年家庭收入4万多元钱。
今年6月,全乡建档立卡贫困户共539户1840人全部达到了脱贫的标准。
养蜂就像养宠物
8月底是取蜜的时节。天一擦黑,中益乡盐井村35岁的陈小平开始取蜜。他穿着一身迷彩色防护服,手戴橡胶手套,头顶一盏红色探照灯,双手使劲抖几下排满了六角形蜂巢的蜂脾。
直到大部分的蜜蜂脱落,再用刮板将成熟蜂蜜刮进木桶,放入摇蜜机。
他是乡里最大的养蜂户,养了600多个蜂群。作为打造中的“中华蜜蜂小镇”,中益乡一共有470户蜂农,养殖了8000多群中华蜜蜂(简称“中蜂”)。
如果是白天,能看到细细的蜂蜜丝黏着,像黄色的液体绸缎。陈小平不会讲花哨的话,他憨厚地笑,“养蜂就像养宠物,只要你心细就行。”
自从养殖中蜂之后,陈小平整天都观察着蜂群的状态。早晨5、6点钟,他的蜜蜂就结队从蜂箱里出来,开始了一天的采蜜活动,直到天黑才回来。陈小平有时琢磨,“蜜蜂和人一样,勤劳、爱干净。”
五倍子花盛开的季节,树干上“嗡、嗡、嗡”地围满了蜂群。中华蜂区别于西蜂,是中国独有的蜂种,它体躯较小,头胸部是黑色,腹部黄黑色,全身披黄褐色绒毛,喜欢零星蜜源,不追赶花期。
按照陈小平的理解,中蜂个头小,性格也斯文,喜欢细嚼慢咽。
由于武陵山区山形复杂,从低到高的山坡上,都生长着各类蜜源植物,陈小平不需要像北方的蜂农一样转场,过着追花逐蜜的生活。他在村里设置了五六个场所,定点养殖,一年取一次蜜,今年收了4000多斤蜂蜜。
如果天气再好一点,他预计能收七、八千斤蜂蜜。他把老家的房子改造成蜂场。蜂场还没完工,一堆堆的砖头和水泥摞在院坝里,他甚至设想,在门框的砖缝里饲养一群蜜蜂,游客来的时候,能看到蜜蜂排着队,在门框上飞进飞出。
去年陈小平卖了2000多斤蜂蜜,加上卖蜂群,挣了将近30万块钱。他的蜂群在成倍繁殖,他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走不出穷困,原地踏步。
“我们世代都是蜜蜂的守护者”
陈小平的爷爷是一个养蜂人。在他的印象里,爷爷养蜂也是祖辈传承下来的。
他们用古法传统养殖,“把泡桐树的芯掏空,做成木桶,用竹条箍住,在桶的内侧涂上一层焦黄色的蜂蜡,野生的蜜蜂自然地被吸引过来。靠天吃饭,运气好蜜蜂就多。”
中益乡位于武陵山区大风堡原始森林深处,位置偏远、土地贫瘠。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深居简出,以挖黄连、养蜂为生。
虽然有养殖中华蜜蜂的传统,但过去缺乏规划引导和产业项目载体,蜜蜂产业、旅游产业始终都没有发展起来。
陈小平父亲这一代,已经渐渐看不到养蜂的价值。年轻时,他父亲选择去外地打工,成为一名伐木工人。在广东惠州的林场,每月能赚三、四百块钱。
读书时,陈小平跟随父亲来到广东一段时间,后来又返回老家。
结婚后,陈小平先是买了一辆面包车拉客,之后养殖牛、羊。
2018年前后,当地政府发现,该地有着绝佳的养蜂条件:地广林地面积大、蜜源植物种类多、饲养蜜蜂历史悠久。该地发展中蜂产业的气候、植被、历史条件都比较适合。
于是,中益乡提出农旅融合发展的思路,决定大力发展中蜂产业,规划建设中华蜜蜂产业园,打造以“中华蜜蜂谷”为品牌的特色生态旅游目的地。
陈小平看到了商机,准备重操祖业。那时,乡政府请来技术专家,每天开培训课,陈小平风雨无阻地去上课。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需要操心蜜蜂是否生病、蛀虫、蜂群打架,以及秋繁、越冬等事宜。
“我们世代都是蜜蜂的守护者。”县里的技术员向光伟告诉陈小平,“我们要做出环保、生态,真正有品质、口碑的高端蜜。”
向光伟每次来他家,总是轻轻提起巢框,观察蜂量是否充足。他对陈小平说,蜜蜂喜欢安静,动作粗鲁了,它就变得暴躁。蜂箱不能放在有噪音的地方。“你的技术没多大问题,抓紧把蜂场建好,给全乡起一个示范带动作用。”
2018年,中益乡把养蜂作为了主导产业。通过“甜蜜的产业”来带动村民致富。马培清家也通过养蜂、种植中药材等,去年家庭收入4万多元钱。中益乡宣传部供图
中益乡乡长刘登峰设想的是,如何带动蜂农更积极地创收。他们准备布局蜜源植物,扩大养殖量,通过评定星级养蜂户、蜜蜂人家等方式,建立一定的激励机制,同时带动旅游业的发展。
“农业产业发展需要政府的引导,光靠市场,它的竞争力有限,农民的信心也会随着市场的价格波动。评定星级养蜂户以后,我们收购他蜂蜜的价格,比一般蜂农要高,且随着星级的晋升,有一定的补助。”
在陈小平的设想下,明年他的蜂场就能完工。那时,围墙上是蜜蜂的彩绘,后山搭起草棚,摆满蜂箱,可供参观。他不仅卖蜂蜜,也做认养蜜蜂的生意。客户买他的蜜蜂,每年缴纳一点儿管理费,他代为养殖,取来的蜜全部寄回给客户。
“甜蜜”事业带动脱贫
养蜂逐渐在乡里普及起来,成为贫困户增收的主要渠道。
马培清的儿子陈朋,49岁。因长期酗酒,2014年,他患上了酒精肝、脑血管堵塞、高血压等疾病,住院花费2万多块钱。两个儿子上学也要钱,这一年,他们被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9月26日,已经脱贫的陈朋正在查看蜂箱。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平时,陈朋种洋芋、玉米,日子艰难又清苦。
在村支书王祥生的印象里,陈朋早上出工要先喝二两酒,再醉醺醺地扛起锄头往地里走,不到中午,又回家喝两口。
今年3月,陈朋养殖了8群中蜂。白天在乡里务工,傍晚时分,从工地回来,他总是爬上山坡,细心地清洁蜂箱,查看蜜蜂是否健康、有无害虫、产卵过程等。未来,他准备扩大规模到50群。
母亲马培清发现,陈朋发生了转变。他改掉了酗酒的毛病,每天早出晚归,参与建造了蜜蜂桥、农贸市场、吊脚楼等工程,除了养蜂,还承包了5亩黄精自己管理。
“习总书记视察后的一年以来,我的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陈朋说,他添置了一台大彩电和洗衣机、双开门的冰箱,安装了热水器和冲水马桶,去年家庭收入4万多块钱。
对于63岁的华溪村村民谭登周来说,养蜜蜂曾是他的梦想。
返贫户谭登周依靠养蜜蜂等脱贫增收。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夫妻俩大半辈子都过着贫苦的生活。2014年,谭登周夫妇建档立卡成为贫困户。他们在家里养了两头猪,种植辣椒和水稻,勉强糊口。
2019年,谭登周向驻村副书记罗风华提出,想养几群蜜蜂。不久后,屋后的山上就摆上了五个新蜂箱。
进入9月后,雨水逐渐多了起来。每逢阴雨天,他就挂心着自己养的蜜蜂,没法出去采蜜。于是,他花了700多块钱买了蜂糖水,给蜜蜂补充食粮。
一聊起蜂蜜,谭登周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有游客来他家拜访,就会拎几瓶蜂蜜带走。他的蜂蜜因为是中药材五倍子的花蜜,品质好,一斤能卖到150元。不少城里人特地来询问购买。
在罗风华看来,这一年谭登周的精气神好了不少。以前,谭登周总是佝偻着腰,缩在角落里,寡言少语,整个人灰暗暗的,眼神里没有阳光和希望。“现在他身体好转了,跟别人接触也多了,想靠自己的劳动去生活。”
村里第一个“中字号”企业
2017年9月,华溪村收到一家企业的10万元扶贫捐款。当时村里正发展生猪产业,不少村民建议,用这钱买几十吨猪饲料,免费发给贫困户。
华溪村第一书记汪云友不赞同。华溪村户籍人口542户1466人,其中贫困户87户301人。如果按此建议办,受益人只能是贫困户,且猪饲料用完后便没了,是典型的“输血式”扶贫。
汪云友想,何不用这10万元当启动资金,整合其他扶贫资金,带动村民入股成立公司发展产业,“生”出更多钱呢?
他们最终决定把钱用于发展壮大集体经济,这个想法得到县里的支持,并引来了一笔90万元的帮扶基金。
华溪村以村集体股份和部分村民出资共同入股的模式,2017年11月,成立了石柱县中益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村民们戏称这是村里第一个“中字号”企业。
32岁的姑娘成世芳,现在担任中益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
成世芳说,公司主要售卖农产品,并与重庆的两家公司合作经营蜂蜜加工扶贫车间。蜂蜜是公司的主要产品,通过收购散户的蜂蜜在车间进行罐装。中益乡农户的蜂蜜产品真正走出了大山,走向了北京、上海、广州等50多座城市。目前公司已打造了两个蜂蜜自主品牌,分别是“华溪村土蜂蜜”和 “三峡蜜罐”。
9月26日中午,一辆邮政大货车驶来,成世芳等公司职工开始往车上搬运成箱的蜂蜜。
第一批返乡创业的成世芳正在成箱发货村里的土蜂蜜。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这还不是订单最多的时候。中益公司在多个电商平台上建立了 “华溪村扶贫馆”,邀请县委书记、县长直播带货,今年4月份的一场直播带货,蜂蜜卖出了15000多个订单 “远远超出了预想和承接量。”
500克罐装的蜂蜜,在“华溪村扶贫馆”上的售价是168元。在详情页上,是石柱县委书记和县长直播带货的宣传图。“紧密不分层,自然结晶的蜂蜜才真。”产品介绍写道。
在一处溪涧旁,姜黄色的两层小楼屹立在山峦之间。黄色的拱形门上是一只小蜜蜂的雕塑。
华溪村的蜂蜜扶贫加工车间。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这是华溪村的蜂蜜加工扶贫车间。2019年10月,作为东西扶贫协作项目,由山东淄博高新区援建的扶贫车间投入运行后,蜂蜜在车间进行罐装。
华溪村以车间使用权入股,每年享受3万元的保底分红和每斤蜂蜜5元的效益分红。
扶贫车间每年可实现产值600万元,带动200养蜂户户均收入1.5万元。
数据统计,中益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实现村集体经济收入22.8万元,2019年收入32.4万元。
探索认养蜜蜂模式
发展蜂蜜产业后,更多的外地商人,在中益乡发现了商机。
岑欢是石柱县城人,一个年轻有朝气的小伙子。以前,他在县城做活动策划,做宣传片。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中益乡的亲戚说起,自家产的蜂蜜没有销路,不敢扩大养殖的规模。
岑欢思考,何不探索一种不一样的销售模式,在产品出来之前,能不能把蜂蜜先卖出去?“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价格已经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品质永远是他们最渴望的东西。但是他们无法把控源头的品质,那么通过认养就可以实现。”
他决定将公司迁来乡里,做认养蜜蜂的商业模式探索。
岑欢的公司和中益乡的多个村集体合作,由村集体购买蜂群,承包给公司喂养,村集体享受每个蜂群140元的固定分红。
他们共同开发了网上认养平台,做网上运维。蜂群的情况,尽在客户的掌握之中。“管理员在蜂场说话的声音也能听到。”
在微信搜索“我的蜜平方”小程序,就能实现“云养蜂”。认养客户在上面选择蜂场、技术员以及认养的蜂群,然后打开监控页面,24小时都能看到蜂群的实际状况,以及蜜源植物、蜂场的实时温度、空气指数,技术员管理蜂群、取蜜等过程。
岑欢经常领人参观他的蜂场。他一共有12个蜂场,饲养了1500群蜂,去年卖了7000多斤蜂蜜。每个蜂箱都写着“社交小蜜蜂”,一旁安装着二维码和摄像头。
今年的取蜜日,许多认养客户来到了岑欢的蜂场,他们找到自己认养的蜂群,技术员当面取蜜脾、摇水蜜、割蜜盖、摇纯蜜、过滤、装罐,最终是成熟的原蜜。
产量最多的客户,总共收获了15.3斤的蜜。不足6斤的客户,公司为他们补足。
认养模式,为中益乡的蜂蜜探索了另一条销路。岑欢预计,在2021年底,他的自营示范蜂场将达到30个,落地蜂群达5000群。
他还在高海拔的地方,设置了蜂场。通过人力背蜜蜂上去,花费成倍的价格管理,每年只做1000份高端蜜,“那将是真正代表中益品质的蜜。”
在岑欢的设想里,除了认养定制土蜂蜜,将来还要推出传统古法养殖的蜂蜜品牌。“蜂蜜的产量是有限的,因为自然环境对养蜂的承载量有限,中益乡计划控制在1万群以内。未来我们要通过文化变现的方式,挖掘中益的古法养殖历史,建设一个产学研相结合的蜜蜂文化主题庄园。”
打造“中华蜜蜂第一镇”
在中益乡,农房外墙被刷成了蜂蜜黄的颜色,路灯上挂着蜜蜂的标志。选这个颜色,是乡政府请重庆大学和四川美术学院的专家们反复调研确定的。农民很喜欢,外面来的游客也说漂亮。
中益乡打造的中华蜜蜂小镇的美食街,房屋刷成了蜂蜜黄色,村民依靠开起了农家乐。新京报记者王昱倩摄
如今,中蜂养殖已经是中益乡重点产业之一,该乡产业结构调整涉及的多项产业,都考虑到了能为中蜂提供稳定的蜜源。
“甜生活,新中益”,这句宣传语在中益乡多处可见。普通农户养十几箱蜜蜂,一年可增收两三万元。
中益乡乡长刘登峰说,通过认养模式,带动旅游业的发展,也是中益发展中蜂产业的布局。“光靠农业产业,能解决基本的收入问题。农文旅相结合,以农业为基础,旅游才是我们最终的发展方向。”
“把中蜂产业赋予旅游的属性,串成一个从一产到三产的纽带,使得一产更优,三产更强。”刘登峰说,围绕中蜂主题,他们正在打造蜜乐园、蜜蜂科普馆、蜜蜂游乐园。
在刘登峰的设想中,未来,小朋友将在游乐园里穿着蜜蜂的衣服,制作蜜蜂蛋糕。“街道的路灯是蜜蜂的标志,我们还准备在中华蜜蜂谷安置一个巨大的蜂桶,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以后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
刘登峰说,他们正在挖掘蜜蜂文化,将中益乡打造成“中华蜜蜂第一镇”。
“以中华蜜蜂小镇为载体,在后脱贫时代,能让中益乡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走到前面去。”刘登峰说, 未来要争取把“中华蜜蜂第一镇”做到名副其实 。
洋葱话题
你怎么看石柱县的“甜蜜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