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八岁的时候,妈妈为了保护我而丧命。
爸爸恨我入骨,将我送去舅舅家,一待十年。
他因为养女一句孤单将我接回来,见到我开口第一句是:
“你这个杀人凶手,害死你妈妈,怎么还有脸活着?”
顺应他的心愿,我车祸死在了取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路人拿着我的手机急匆匆拨打他的电话,只收到他的怒骂:
“你要死就死远点,不要死在这碍你妈妈的眼!”
……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一群人围着我的身体。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有个人捡起我那个屏幕遂成蜘蛛网的手机,拨打了我爸的电话:
“请问是机主的父亲吗?你女儿出车祸了,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凶狠打断:
“车祸?死了吗?”
“沈鱼你要死就死远点,不要死在这碍你妈妈的眼!”
“害的小葵摔断了腿,现在还来装车祸讨人同情,你怎么好意思!”
疾言厉色之后,那边隐约传来一句“怎么啦爸爸?”
刚刚还一副凶的要吃人的样子,立刻声音变得温和至极:
“没什么,一个诈骗电话而已……”
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嘟嘟”声。
那人似乎被骂愣了,嘟囔一句:
“这真是这姑娘亲爸吗?”
还想继续打,却显示已经被拉黑了。
他抱着试试的态度,拨通了我通讯录里唯二的电话:
“您好,请问是机主的班主任吗?她出车祸了……”
我早已习惯了我爸对我的怨恨,这话在我心里早已掀不起一丝波澜。
八岁那年,妈妈带我外出旅游,坐在大巴车上遭遇山洪。
她整个人附在我身上,替我抵御了大部分伤害。
自己却没能走下手术台。
爸爸与妈妈结婚多年伉俪情深,没办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妻子就这样撒手人寰。
于是将我送去了舅舅家。
他说:
“我只要看见你这张脸,就能想起你妈满脸失血断了呼吸的样子,你就是个丧门星!”
我在舅舅家十年,他甚至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只是听说他后面又收养了一个灾难中父母丧命的女孩。
舅舅说她身体不太好,经常吃药打针,我爸几乎散尽家财救她,两人相依为命。
那人又戳了几下我的手机屏幕,它卡死了。
我手机没有设置密码,被人轻易打开窥探而自己阻止不了,有点百抓挠心的焦躁。
好在120到了,那人并没有继续翻看。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我的身体上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往医院。
各种管子接在我身上,精密的仪器尽职尽责的报出数据。
没用的,我的灵魂都飘出来了,哪里是医学手段可以救我回去的?
“患者几乎没有求生意识……”
医生喃喃自语,眼睁睁看着我微弱的呼吸慢慢停止,仪器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遗憾地为我盖上白布,眼睛里是对一条逝去生命的哀悼。
手术室外空无一人,医生的眉头深深皱起:
“死者的家属忙什么呢?这个时候了还没到吗?”
###2
我爸当然是忙着给沈葵过十八岁生日。
从灾区把人接回来,他就重新给她取了个名字。
向日葵,向阳而生,充满希望。
他对她寄予厚望,早就将我这条烂在沟渠中的小鱼抛诸脑后。
“祝小葵生日快乐,平安康健!”
爸爸给她端上来一个草莓巧克力的蛋糕。
上面画着一只小熊。
他颇有些局促的搓搓手:
“爸爸第一次烤蛋糕,没什么经验,你要是不喜欢就告诉爸爸……”
话没说完,沈葵已经拍下了照片,并大大切下一块蛋糕:
“哇爸爸你好棒,第一次烤都这么好吃!”
她眉眼带笑,只是眉宇间有着散不尽的病气。
爸爸悄悄背过身去,揩了揩眼角的泪花。
我飘在空中像个小偷,从门缝中窥探着别人的幸福。
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舅舅家过的。
那天是个周末,他们一家带着我的表弟出门玩。
“你幸苦学习了一周,现在需要好好充电了!”
舅妈笑着听表弟的欢呼,转过身来就变得冷淡:
“车上没有位置了,你就先留下看家吧。”
他们一大早就离开了,冷锅冷灶并没有给我准备吃食。
冰箱琳琅满目可我并不敢动,因为舅妈看到东西少了会来我这里冷嘲热讽。
舅舅夹在中间,只能偶尔多给我十块钱,让我随便买点什么垫垫肚子。
寄人篱下,我不想多生事端。
饥肠辘辘等到夜深,他们终于回来了。
表弟玩的很尽兴,嚷嚷着有机会还要再去。
他走到阳台隔断——也是我的房间,随手扔下一块包装被拆开的蛋糕:
“给你带回来的,可不要说我们家欺负你不给你吃东西!”
我在万籁俱寂中小心翼翼打开那个蛋糕盒。
草莓巧克力的,上面的齿痕清晰可见。
巧克力因为天气炎热化开不少,我拿指尖轻沾了点,填进嘴里。
甜的我想哭。
可我还是一点不剩的把它吃掉了,因为不确定下一顿在什么时候。
因为沈葵的一句“孤单”,我爸把我接回来了。
他很是看不惯我垂着头,畏畏缩缩的模样。
“你这个杀人凶手,害死你妈妈,怎么还有脸活着?”
我知道,这里也不会是我的家。
所以我一直很懂事,很乖巧。
非必要不出房间,洗衣做饭擦地洗碗,面面俱到。
可那个带着一个牙印草莓巧克力蛋糕还是印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心心念念。
有一天爸爸下班回家带给我一个盒子,他难得温和地同我讲话:
“喏,你要的蛋糕。”
我几乎是抖着手打开的。
梦想成真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吗?
卖相并不好看,不像是蛋糕店里卖的模样。
尝一口,有一股焦糊味。
可这是他辛苦一天下班后专门给我买来的,所以我还是吃掉了:
“很好吃,谢谢爸爸!”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小葵练手做的废品!你不是不喜欢妹妹吗?她做的蛋糕你还不是吃得津津有味?”
“真好骗!”
叉子掉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捡。
水珠顺着下巴掉在地上,好一会儿我才站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不是下班后特意给我买的。
原来我又被骗了。
我真好骗。
这一刻飘在空中,看他们笑着唱生日歌。
我忽然发现,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块草莓巧克力的蛋糕。
只是看着人家生日,有人陪,有歌唱,有祝福,还有蛋糕。
我只有一块带着牙印的,半融化的蛋糕。
小小的我羡慕别人的巨大蛋糕,更是羡慕他轻而易举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所以我也想要蛋糕。
这是被爱的证明。
我也想要这样一份蛋糕,来证明我也是被人爱着的。
可是现在看来,表弟并不是因为有蛋糕才被爱,而是因为被爱才有蛋糕吃。
是我搞错了缘由,弄错了因果。
是我太蠢,是我好骗。
###3
沈葵吹了蜡烛,吃了蛋糕,又四下看看:
“爸爸,姐姐呢?我想要姐姐陪我一起过生日。”
爸爸脸上又浮现出我熟悉的厌恶:
“她嫉妒你过生日,联络别人一起骗我,说她出车祸了,想让我抛下你去陪她。”
“她真是又卑鄙又自私自利,你十八岁生日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妨碍她出幺蛾子,真晦气!”
沈葵还是那副小太阳的模样,熟练地给爸爸顺了顺气:
“爸,你应该去多问两句,姐姐不是那种人。”
爸爸瞪起了眼睛,我都觉得沈葵要挨打了。
她只是笑意盈盈地说:
“更何况,我还想看看姐姐的录取通知书,爸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上大学估计这辈子与我无缘了……”
“好好好,我打,我给她打电话!”
爸爸无可奈何的挥挥手。
沈葵弯着嘴角,她最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我爸妥协。
“嘟——”
电话那头是无人接听的忙音。
爸爸脸上很快浮现出了不耐的神色。
但看看沈葵期待的神色,他屈尊降贵地给我拨了第二个电话。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庆幸我已经死了,不然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接受得到录取通知书再失去的痛苦。
自从回了家,我最害怕的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病弱似乎是她天然的武器,总是可以仰着一张天真的脸轻而易举地挑起爸爸的怒火。
“姐姐,我不是想要抢走爸爸对你的爱,我只是羡慕你们,你只需要把爸爸分给我一点点就可以了……”
她泪眼朦胧地比出一个一点点地手势。
每当她这么说完,爸爸总会勃然大怒。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小葵抢?”
“丧门星,要不是小葵说想你,我恨不得你死在外面!”
“你还敢记恨她抢她东西,你应该对她感恩戴德!”
随之而来的,就会是爸爸的拳打脚踢,或者是几天没有饭吃。
尤其是那一次,沈葵站在楼梯上对着我笑。
“姐姐,我真是嫉妒你啊。”
“明明你害死了你妈,爸爸都那么恨你了,却还是打算给你留下一套房子。”
“你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命数,所有人都惦记你,可爱我的人,早就已经埋进地底下去了……”
“抱歉了,姐姐,我一点东西都不想被你抢走。”
沈葵眉目含笑,在爸爸惊慌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时仰倒,摔下楼梯。
“爸爸,我好痛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见她泪眼朦胧地和爸爸说话,还不忘给我一个挑衅的眼神。
在舅舅家的时候,舅妈对我只是冷脸,却不会动手打骂。
更不会像现在一样,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逼我就范。
自此以后,爸爸对我的态度更恶劣了。
考上大学就好了,离开家就好了。
我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看今天的模样,她似乎不打算放过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要是没有出车祸又该怎么办呢?
眼睁睁地看着她夺走我多年努力的成果,隐忍不发?
或者奋起反抗?
只是我真的有反抗的能力吗?
###4
几个连续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点燃了爸爸的怒火。
他正打算破口大骂,余光一闪却瞥见了电视新闻的报道。
“我市出现一起惨烈的车祸事故,车主因醉驾酿成大祸。”
“死者是一名高考毕业生,手中还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真是世事无常。”
“在此呼吁广大市民,开车不喝酒……”
爸爸的目光紧紧黏在电视屏幕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打上了马赛克,手腕上那条廉价的手链却格外显眼。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不知道是想要说服谁,不断低语呢喃着:
“不会的,不可能的……”
“巧合,一定是巧合!”
他似乎找到一个勉强合适的理由,仿佛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爸爸,你怎么啦?”
身后传来沈葵疑惑的声音。
“没什么!”
他勉强露出个笑。
“爸爸联系不上沈鱼,咱们就不要等她了吧。”
“好吧。”
沈葵扁着嘴,有点不情愿。
爸爸头一次没有察觉沈葵的情绪,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关机,仿佛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
我有些不解,我死了,对爸爸来说,不应该是皆大欢喜吗?
怎么还避之不及了呢?
门外忽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爸爸身形一僵,磨磨蹭蹭不肯去开门。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马上就要演变成砸门了。
他这才不情不愿过去。
拉开门看见我的班主任,他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是那么客气:
“怎么了?难道沈鱼都毕业了还能给学校闯出什么祸来?”
“我忙着给自己女儿庆祝她成人,可不帮她收拾烂摊子。”
班主任是个年轻女人,被他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眶含泪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把医院的遗体认领书扔到他脸上:
“小鱼死了!你还有心情搞什么成人礼,你还是人吗!”
爸爸脖子一梗,装作看不见掉在地上的纸张:
“你胡说什么呢?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死呢?”
“她为了家产,能把妹妹推下楼梯摔断腿,现在装作自己出了车祸,也并不是不可能吧?只是没有人告诉她吗,这种手段用一次就可以了,第二次只会让人更加恶心她。”
“哦,我看你也是她找来做戏的演员吧?为了破坏小葵的成人礼她真是不择手段,这就是你们学校平时教她的东西吗?”
老师似乎没听过这么赖皮的话,手指颤抖着:
“你……”
“没什么事情我就关门了,我没时间陪你们演戏。”
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又一道声音传来:
“请问这里是沈鱼家吗?”
穿戴整齐制服的警察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
“是,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他们出示了证件后,说:
“您的女儿沈鱼今天出了车祸,医院抢救无效,不幸身亡,我们是来通知您认领遗体的。”
“哟,沈鱼找来的人还真不少,她给你们多少钱,才能让你们这么敬业,我给双份,然后你们赶紧滚蛋!”
女警脸色一变:
“你怎么说话的?”
证件几乎要贴在他眼睛上:
“看清楚,我们是货真价实的警察!”
“来这里是为了通知沈鱼的家属,沈鱼出了车祸意外身亡,没有和谁开玩笑,也没有被谁花钱雇来!”
这一次他认清了,的确是真实的证件。
似乎想明白了,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货真价实的警察来陪我演戏,那么真相或许只有一个……
爸爸脸色一刹那变得灰白,嘴里还是喃喃着:
“不可能吧,不会吧,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