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过于传奇,后半生查无此人

漫步云端诗人 2024-11-29 15:17:38

明成祖朱棣手下群英荟萃,却偏偏给大臣胡濙安排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任务——找人。

永乐五年(1407年),明成祖派胡濙带着朝廷御赐的玺书、香币,外出寻找仙人“张邋遢”。

张邋遢,即中国道教史上的传奇人物张三丰。明成祖对他推崇备至,可惜无人知道其下落。

此后十几年,胡濙为了寻仙,四处游历,打探消息。

按照史书的说法,明成祖表面上是让胡濙寻仙,实际上是要他“隐查建文帝安在”,“审察人心向背”,带有明显的政治目的,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可苦了胡濙,一个人要打听两个知名“失踪人口”。

有明一代,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便对张三丰推崇有加,英宗、宪宗、世宗曾加封张三丰真人、真君等道教封号,给予其极高礼遇,堪称明朝官方认证的“活神仙”。

有些文献记载了张三丰的“神迹”。

相传,他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烂蓑衣,浑身脏兮兮,整天笑哈哈,所以人称“张邋遢”。

作为一个道士,据说他精通辟谷之术,可数月不食,但吃起饭来食量惊人,顷刻间就能干下一桶饭。

更神奇的故事是,张三丰晚年在宝鸡金台观修行,留下几句谶语,自言将死。不久后,县里的人见他寿终正寝,用棺材收殓他,没过几天却发现张三丰已经“起死回生”,跟没事人似的。后来,张三丰又游历四川、湖北、云南、贵州等地,“踪迹益奇幻”。

明代以来的各种正史、野史、笔记、方志、文集、传说,都有张三丰的行迹。

文献中,张三丰故事的时代背景从宋一直延续到明,时间跨度超过300年。

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典型的“箭垛式人物”。

所谓“箭垛式人物”,是胡适的说法,指的是中国古代的历史或传说人物,得到历代不断改编,故事如滚雪球似的不断扩充,很多事迹被归到了其身上。

抛开神仙鬼怪的元素,根据现存文献中的记载,可将张三丰分为三个不同时代版本的形象:

一是北宋末年;二是宋元之际;三是元末明初。

▲张三丰画像。图源:网络

北宋末年的“张三丰”,是创立武当内家拳的武术宗师。

这个版本的张三丰,出自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为朋友王征南写的墓志铭。

王征南早年从军,参加过反清复明的斗争,后来到宁波归隐,恰逢黄宗羲到此讲学,与之结识。由于王征南是个屡立战功的猛人,退休后时不时有人慕名而来,想要找他切磋,知名度堪比叶问宇宙里的叶师傅。

黄宗羲让第三子黄百家拜王征南为师,学习武艺,而王征南最厉害的本领就是武当的内家拳。

王征南去世后,黄百家为自己没能将其内家拳的真髓传承下去而感到痛惜,说:“余既负先生之知,则此术已成广陵散矣,余宁忍哉。”

黄宗羲也深深佩服王征南,于是为其撰写墓志铭,并追溯内家拳的源流。

中华武术门派众多,“南尊武当,北崇少林”,相较于以拳勇闻名天下的少林功夫,武当内家拳更讲究以静制动,更注重内功修炼。按照黄宗羲的说法,这种拳术“盖起于宋之张三峰(丰)”。

在《王征南墓志铭》中,黄宗羲提到,张三丰是北宋时的武当山炼丹道士,曾得到宋徽宗的召见,但因受阻碍没能入朝。

据说,张三丰早年精通少林武术,从中融会贯通,钻研新的拳法。后来有一次,张三丰在外出游历途中,梦见道教的神仙真武大帝向他传授了一套拳法。次日早上,一群强盗围住张三丰妄图抢劫,张三丰用梦中领悟的拳法和他们交手,结果以一敌百,把这群强盗赶走了。

也有一说,张三丰是在山上修炼时看飞鸟和蛇打架,受启发悟出了内家拳。

此后,张三丰在长期的修道生涯中,将道家理论与武术相结合,开创了内家拳。百年之后,内家拳从武当流传到各地。

但是,黄宗羲的说法,有两个疑点:一是,宋朝并没有关于张三丰的确切文献,也没有宋徽宗召见张三丰的记载;二是,若张三丰生活在北宋末年,那他就不可能在两三百年后的元末、明初留下足迹。

学者徐兆仁认为,黄宗羲笔下活动于北宋末年的“张三峰”和元明间的“张三丰”是不同的两个人,是后人将这两个形象重合,才认为张三丰既是一位武术大师,又是一代内丹宗匠。

因此,内家拳“盖起于宋之张三峰”的说法,可能只是武术家口耳相传的故事,缺乏佐证。

但是,作为一代武术宗师的“张三丰”,在后世深入人心。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作者金庸根据张三丰开创武当内家拳的传说,创作了一个武当派掌门张三丰的形象,只是将其活跃年代,从北宋改到了元代。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与张无忌。图源:影视剧照

宋元之际的张三丰,是一个由世俗走向超世的隐者形象。

据传为张三丰所作的自述,说他曾为元朝中山博陵县令,后弃官出家,于终南山遇火龙真人传授真诀,习得后赴武当山修炼多年。

对于张三丰是元初人的说法,《明史·张三丰传》提到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即张三丰与元初名臣刘秉忠师出同门。

刘秉忠是宋末元初的一个奇人,早年当过居士,后来随僧人前往漠北觐见忽必烈。

经过一番交谈,忽必烈发现刘秉忠兼备释、道、儒之学,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堪称天下奇才,便请他留在府中,以布衣身份担任谋士。

后来,刘秉忠成为元世祖忽必烈的首席谋臣,也是蒙元帝国的总设计师,在议定国号、典章制度,以及营建元大都(今北京)等事件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因功被封为太保。

▲元代版“张三丰”是名臣刘秉忠的师兄弟。图源:网络

忽必烈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多儒士的支持,张三丰大约就是在这一时期受到举荐,成为元朝官员。

在后人所编的《张三丰全集》中,有张三丰感谢师兄刘秉忠提携的话:“公何为者重贱子,此恩此德提吾耳。”

忽必烈在位时,虽然重用一部分儒士,但仍然在路、府、州、县设达鲁花赤,由蒙古人担任,达鲁花赤地位高,享有特权,难免对汉儒形成压制。

张三丰也许不满于这种畸形的政治形态,于是渐生出世之心,最终辞官出家,当了道士。

但是,张三丰活跃于元初的说法,也存在争议。

史载,为元朝立下大功的刘秉忠于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无疾端坐而卒”,享年59岁。

假如张三丰和刘秉忠是同时代的人,他做过元朝的官,再出家为道士,那么,张三丰到明初已经将近200岁了,显然不太科学。

故此,《明史》在写到张三丰与元初刘秉忠同师后,还写了一句:“然皆不可考。”

张三丰在《明史》中有传,相传其名为全一,又名君宝,三丰是其道号。

《明史·张三丰传》是正史对张三丰生卒年代的考证,也是目前比较权威的史料依据,其认为“元初与刘秉忠同师”的说法不可考,并以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寻找张三丰作为这篇列传的主要内容。

可见,《明史》倾向于第三个版本,即张三丰是元末明初人。

清人所撰《三丰先生本传》记载,洪武十七年(1384年),也就是大理感通寺的高僧带着一盆山茶和一匹白马入朝觐见、马嘶花放的那一年,尊崇佛、道二教的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征武当道士张三丰入朝。

诏书下达后,却迟迟找不到张三丰。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下诏“清理”释、道二教,同时派遣三山高道使于四方,告诉他们,“有张玄玄(张三丰道号之一)可请来”。

朱元璋还命令与张三丰有过密切交往的富商沈万三去请张三丰入朝,仍不赴。

朱元璋的第十二子湘王朱柏,封地在荆州,离武当山较近。

朱柏本人笃信道教,听说老爸很敬仰张三丰,于是亲自到武当山寻访张三丰,但也访之不遇。

正是由于朱元璋多次访求,张三丰的名气进一步扩大,其神秘的行踪也引起了广泛关注。

那么,张三丰去哪里了?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呢?

距离张三丰年代较近的明人任自垣在《大岳太和山志》中记载,张三丰于洪武元年来到位于今湖北十堰市的武当山(又名太和山),之后常年在此修行,期间游遍武当诸峰。

任自垣是明代的道士,永乐年间参与编修《永乐大典》,后来还帮胡濙访寻张三丰的踪迹,他的《大岳太和山志》是较早记载张三丰行迹的史料,可信度较高。

据说,张三丰在武当修建草庐居住,收徒传道。由于元末战火摧毁了武当方圆八百里的大量历史建筑,很多宫观沦为废墟。张三丰在武当七十二峰、三十六岩寻幽览胜之余,还带人铲除荆棘杂草、收拾瓦砾砖石,恢复了武当九宫八观中的三座宫观。

后来,张三丰云游四海,“拂袖长往,不知所止”。

他离开前留下一句话:“此山异日必大兴。”此话预言了明成祖朱棣“北修故宫,南修武当”,将武当山作为皇家道场的风光史。

所以,当朱元璋派人召张三丰入朝时,张三丰可能已不在武当。

▲武当山雪景。图源:摄图网

有一种说法,朱元璋的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在四川见过张三丰。

朱椿被称为“贤王”,“循执礼法,表里惟一”。张三丰入蜀云游时,与其相处融洽,还劝他“志退心虚,乃保无祸”,朱椿按照张三丰的教导为人处世,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果然安然无恙。

朱椿曾题《张神仙像》赞之,其中写张三丰的外貌,“奇骨森立,美髯戟张。距重阳兮未远,步虚靖之遗芳,飘飘乎神仙之气,皎皎乎冰雪之肠。”这是年代较早的关于张三丰外貌描写的文字。

另外,沈万三可能在云南再一次见到了张三丰。

《三迤随笔》载:“三丰道人本万三师”,也就是说沈万三曾拜张三丰为师。

江南富商沈万三,是元末明初另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和张三丰一样,他的生平事迹衍生出了多个版本,甚至有人相信,沈万三之所以富有,是学会了点金之术,或传其有个神通广大的聚宝盆。这些传说大都荒诞不经。

据明人笔记《云蕉馆纪谈》记载,沈万三致富,最主要还是靠海外贸易,他“变为海贾,奔走徽、池、宁、太、常、镇豪富间,辗转贸易,致金数百万,因以显富”。

在沈万三荣登富豪榜之前,元朝至顺年间,张三丰云游江南,与沈万三相遇并结识。据说,张三丰留给沈万三一句预言,说:“东南王气正盛,当晤子于西南也。”

元末群雄并起,当时已是江南巨富的沈万三资助朱元璋,出资犒赏全军,还帮朱元璋修筑南京城的外城。

工程完成后,朱元璋对沈万三说:“古有白衣天子,号曰‘素封’,卿之谓也。”口头上表示感谢,背地里却对这个巨富充满了忌惮。帝制时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沈万三却比帝王还有钱,朱元璋当然容不下他。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本要罗列罪名杀沈万三,但在马皇后的劝解下才饶他一命,将其财产没收,流放到云南充军。

《张三丰全集》说,沈万三发配云南后,恰逢张三丰离开武当,游于西南。当年,张三丰预见沈万三穷途末路时将与他在西南相见,这则预言或许是对张三丰的神化,但也说明了道家对于世间人心叵测的看法。

据说,沈万三再度见到张三丰后,经过后者点拨,消解胸中块垒,重新振作,带领当地百姓创业致富,结合当时云贵一带“以辣代盐”的情况,用江南腌制手艺改善当地的“糟辣椒”。后来,沈万三卒于贵州平越福泉山,张三丰亲自为其选择一块风水宝地作为墓地。

另一个能证明张三丰现身西南的人,是靖难功臣、隆平侯张信。

按照《万历野获编》和《枣林杂俎》等笔记的说法,洪武年间,张信担任普定、平越卫指挥佥事等职时,与张三丰私交甚笃。

其中,《万历野获编》说,张三丰是因罪戍平越,张信为其上司。但这一说与洪武年间朱元璋下诏寻访张三丰的说法相矛盾,因为,如果张三丰受朱元璋尊崇,就不大可能被罚为戍卒,而假如他被罚为戍卒,那官方肯定有记录,朱元璋也不用大费周折找寻他的下落了。

在这个传说中,张三丰也预言了张信日后将会显贵,他为张信的父亲选了一处墓地,位于岩穴之中,并对张信说,在此下葬,以后你们一家贵不可言。张信听从他的建议,但进入岩洞后见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感到害怕,只是将父亲的遗骨挂于洞中石牛牛角之上。

多年后,张信因在靖难之役站队朱棣,立下功劳,被封为隆平侯。

后来,朱棣命张信负责大修武当山的工程,可能与这一段缘分有关。

永乐十年(1412年),明成祖朱棣下诏敕建武当山,祭拜真武大帝,并在诏书中说:“我自奉天靖难之初,神明显助威灵,感应至多,言说不尽。”

于是,朱棣命张信等大臣率领30万军民、工匠大修武当山,营建武当山宫观,前后历经十三年,将武当山打造成至高无上的皇室家庙。这一工程之浩大,堪比同一时期在北京修建的紫禁城,故史称“北建紫禁城,南修武当山”。

朱棣对武当山的推崇,除了感谢真武大帝的护佑外,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继承父亲的遗志。

当年朱元璋访求张三丰而不得,所以,朱棣更要找到张三丰,来证明自己君权神授的合法性。

在敕建武当山的同年,朱棣还下了一道诏书,向神秘莫测的张三丰表示敬意:

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尝遣使奉香致书,遍谒名山虔请。真仙道德崇高,超乎万有,体合自然,神妙莫测。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朱棣多次派胡濙出巡各地,寻找张三丰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朱棣夙夜难安。当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取了皇位,大军攻入京师应天(今江苏南京)后,建文帝却在宫中的大火中不知所踪。

所以,胡濙走遍四方,既是为了访求张三丰的下落,也是为了查明建文帝的生死。

但是,和建文帝下落成谜一样,张三丰在永乐一朝始终没有现身。

有人认为,张三丰早已驾鹤而去,胡濙被委派的任务,是在大费周章地寻找两个生死不明的人。

▲建文帝画像。图源:网络

朱棣之所以崇拜张三丰,可能还因为一个让很多帝王欲罢不能的玩意儿。

那就是,朱棣想要追求道教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之方,他曾对大臣说:“仙药不服,服凡药耶?”

但是,张三丰却不贪慕世俗的富贵,更不愿将道家金丹等术传授给权贵。

有一段文献记载了张三丰对帝王的看法:“盖帝王自有道,不可以金丹、金液分人主励精图治之思。古来方士酿祸,皆因游仙入朝,为利之阶。登圣真者,决不为唐之叶法善、宋之林灵素也,前车可鉴矣。”

张三丰认为,帝王应专注于政事,而不应该分心去追求所谓的仙家道术,他不愿像唐朝的叶法善、宋朝的林灵素一样攀附权势,也不愿像古代的很多方士、游仙一样涉足政治,留下骂名。

明初,张三丰“招之不来,觅之不见”,朱元璋、朱棣父子都没有找到他,但有明一代,张三丰被一再加封,得到“通微显化真人”、“韬光尚志真仙”、“清虚元妙真君”等封号,受到朝野各界的尊奉。

在官方的尊崇之下,民间文献中有关张三丰的记载大量增加,其中不乏假托附会之说。

作为一个“箭垛式人物”,张三丰在文献记载中行踪飘忽不定、生活时间跨度极长,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民间将其他奇人异士的事迹也归于他身上。

所以,任继愈在《中国道教史》中说,张三丰是唐代“吕洞宾以来最富魅力的‘活神仙’”。

明朝以后的正史中,再没有过这样的人物。

很多人喜欢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小说连载版的结局尤其令人难忘,当一百多岁的张三丰看见郭襄生前留下的手书时,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金庸在创作小说中的张三丰时,可能参考了明代以来的诸多文献,所以,他笔下的张三丰,德高望重而又不受拘束,仙风道骨而又侠义心肠,正如历史文献中的张三丰,隐居山野,淡泊名利,远离世俗的是是非非,甚至拒绝皇帝的召见。

▲电影版《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图源:影视剧照

《大清一统志》中,有一处关于张三丰在武当山修行的记载:

寒冷的时节里,张三丰口中嚼着梅花,一边攀登祝融峰,一边朗诵《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待朝阳升起时,他放声长啸:“云海荡我心胸。”

参考文献:

[明] 张三丰,方春阳点校:《张三丰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

[明]任自垣:《大岳太和山志》,巴蜀书社,1994

[清]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

[清]穆彰阿等:《大清一统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任继愈:《中国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徐平:《张三丰生卒年代考及生平考》,《儒道研究》,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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