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孙绕膝，颐享庭闱之乐，怕是老人家晚年最大的愿景了。

张继祖和张继宗是两兄弟，年纪差了不到两岁，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名叫张续男。从姐姐的名字中，可以看出张家对生儿子的期望有多强烈。

兄弟姊妹三人的娘，叫蒋花瓶，可是村里的人不直呼其名，都喊她“继祖他妈”、“继宗他妈”或是“续男他妈”……喊得时间长了，绝大多数人，早已忘却了她的本名！

蒋花瓶算是他们老张家的功臣，只因在她嫁来张家之前的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可她嫁过来以后，却连着给张家生了两带把的种，当时可把张家老头（祖父）欢喜得鼻子都歪了。

就凭能使得张家可以在村子里直起腰杆子做人这点，蒋大妈在他们老张家的家庭地位那可是相当高的，无不敬重。

然而，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蒋大妈显耀的日子没过几年，发生了意外。她的大儿子，继祖死了。村里人就没人再喊她“继祖他妈”了，转而仅剩下两个别号，要么是“继宗他妈”或是“续男他妈”。

后来又过了两年，续男出阁嫁了人，蒋大妈的别号就仅剩下“继宗他妈”了。

如今提及蒋大妈，村里人叫得最多的仍然是“继宗他妈”……

说起当年，蒋大妈可真是不负众望，用现在的网络用语来说，那是相当的给力。接连给张家生了两个胖大小子，一时间传为美谈，村里人无不夸赞蒋大妈，称老张家有福气，能娶到这样会生男娃的媳妇，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那几年也是老张家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继祖十岁的时候，偷偷跟着别人去山上打野生板栗，爬在树顶的时候，脚底踩空，坠地摔死了。

这倒好，老张家又成了一脉单传！

继祖出殡的时候，可把蒋大妈和张大爷哭得个死去活来，哀嚎连声，悲恸不已。

打这以后，老两口把继宗看得那是要多重就有多重，恨不能成天把他栓在裤腰带上，生怕一不留神，连最后一根香火也熄灭了。

这往后的日子，老两口简直就是为了继宗活着，尤其是这蒋大妈，自打剩下这么一个带把的以后，人都变得魔怔了，成日撞尸游魂一般，没个正神。

这位张大爷也是个没有儿孙福的人，四十八岁那年患了场大病，一命呜呼去了。活着的时候，巴不得继宗早点儿成家，好让他可以抱上孙子，可是到死也没能看到儿子成亲……

传闻，张大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说的一句话，也是关乎继宗的婚事。不过村里的长辈们都说，张大爷倒不是有多在意继宗结婚与否，更多的是切望能有个孙儿为他披麻戴孝，跪棺送终而已。

有了孙子，张家门楣就后续有旺了！

在这个信念上，蒋大妈和张大爷不谋而合，是那样的笃定不移。

张大爷这么一走，张家就仅剩下继宗这么一个男人了。于是乎，蒋大妈便把她所有的精力，全心投入在继宗一个人身上！

时光如梭，展眼继宗二十三岁了。也正是这年，他成亲了。

娶的媳妇是村东头，河对面李家塘村老李头家的小女儿，李银花。长得虽无十分美丽，倒也有几分姿色，其性平和，观之可亲。然而身材那可是十分符合乡里人讨媳妇的标准——“好生养”。

蒋大妈当初看中的也正是这点，自为是生男娃的好胚子。于是没少花钱，央求媒婆使出三寸不烂之舌，鼓腮摇唇，帮她家继宗说到了李银花做媳妇。

李银花过门还未满一周，一日午饭时分，蒋大妈刚放下碗，就发出了赶紧生娃的命令。羞得一对燕尔新婚的小两口，双双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继宗自然不敢违命，每天晚上加钟加点，终于在婚后的第三个月，李银花的身子有了反应。

这可把蒋大妈高兴坏了，又是去张家祖坟上报喜，祷求祖宗保佑生个带把的种来；又是去庙里烧香，还头一遭往功德箱里投了一块钱……

而对这个怀上孩子的媳妇，也一改往日轻慢的态度，变得疼爱有加，一应家务活不让做不说，家里最有营养的食物也是优先让给李银花享用。甚至不惜宰杀了一只多年下蛋的老母鸡，煲汤给儿媳补身子。

在蒋大妈悉心周全的照料下，儿媳顺利地产下了孩子。

然而，却是一名女孩………

蒋大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咽了半晌，沮丧至极。好在很有阿Q精神，暗暗自我宽慰道：世人都说有福气的人，一般都是先生女孩再生男孩，因为“好”字，是先有女再有子的嘛！

想到这里，蒋大妈的心情才稍作好转……

既是儿媳肚子不争气，那么坐月子自然是享受不到蒋大妈的“五星”服侍了。

李银花勉强坐完月子，蒋大妈便亟不可待地又开启了催生模式。

可是才刚坐完月子，身子尚未调养周全，李银花自然不愿紧接着怀上，遂颔首低眉地回了句嘴：

娘，我想把身子养上个一年半载的再生娃……

一语犹未了，只一听，那蒋大妈五脏气冲天，截断话嗔怒道：

养什么养，女人的身子哪有那样脆弱。想我当年，生完你大伯哥的第二年就剩下了你男人，也没看我调养啊，这不胡闹么！

张继宗本就是个唯母是命的“妈宝男”，哪肯帮着媳妇说上半句话，反倒是乜斜着眼，拿胳膊肘衬了李银花。

李银花见婆婆如此态度，也没了话语，委屈巴巴地埋头吃饭。

世事岂能全尽人意！

一连过了好几个月，眼瞅着年近岁逼，儿媳妇肚子没个半点反应，使得这蒋大妈焦躁万分。正要找继宗问个详细时，忽然发现儿媳有了呕吐的迹象。

诚然，儿媳又怀上了。

蒋大妈旋即转容，满面堆笑，又变得百般疼惜人儿的模样了。

有了上一遭甄判失误的经历，这回蒋大妈可不敢妄断。她托人请来了十里八村一带，名闻遐迩的产婆。

因为人言，这位老产婆不仅生了一双慧眼，还长有一张吐字成真的嘴，说肚子里生得是男娃那就是男娃，传得可邪乎了。

老产婆来到张家后，先是看了眼李银花的肚子，点了点头；接着上前掀起她的衣裳，照着肚皮抚弄个大半天，又是拍拍又是敲敲，还贴耳上去听了好一阵；最后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紧簇一块，五官都快看不见了，冲着蒋大妈说道：

我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踏实等着抱大孙子吧……

简单一句话，听得蒋大妈抓心挠肝似的，不胜狂喜。

跳着脚，踩着风，忙去屋里头拿出那罐藏得严严实实的野生蜂蜜，送给了老产婆，以表感谢之情。

老产婆也不推诿，含笑收下了。

左等右盼，终于等来了儿媳的临产。然而，老产婆看叉劈了！

又是个不带把的………

可想而知，蒋大妈当初期望有多大，当下失望就有多大！

气得她捶胸顿足，冲着老产婆家住的方向破口叫骂，狂啐不止。

白费了一罐金贵的蜂蜜！想到这里，蒋大妈转而心中一阵绞痛……那可是她，连多看一眼都害怕看少掉了的野生蜂蜜啊，一年就那么点，全没了。

接连不歇地生了两个孩子，李银花已显虚势，加之月子坐得不甚好，身子愈发单瘦。

可这急切抱孙儿的婆婆，哪管你死活，不多久便来催生第三胎了。

李银花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毕竟自己委实没有给张家生下带把的种哩，只好一旁偷偷地抽泣抹泪。

蒋大妈见了，假惺惺地摸出手帕，一边给儿媳拭泪，一边哄唆道：

花啊，娘这都是为了你们好，知道不？不生个儿子出来，往后你和继宗咋挺得起腰杆子呢

一席话，说得李银花置身无地，压力倍增……好似一座巨大无比的山峰，压在了她羸弱的脊梁骨上。

对于张继宗而言，娘的话就是纶音佛语，不容违拗。一到夜里，最忙最辛苦的就属他了。

大半年弹指即逝，李银花又怀上了……

蒋大妈没有了先前的欢喜，更多的是神神叨叨的祈祷。

这回不知她又是从哪里打听来得消息，说是镇上有座求子很灵的道观，找到鹤骨松姿的道士求下一幅方子，便可实现。

换而言之，这次蒋大妈要“剑走偏锋”，真真是为了抱上孙子，绞尽脑汁啊！

蒋大妈激动地拿出向道士求来得偏方，（咋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灶下灰呢。）接着谨小慎微地尽数倒入砂钵子里头，熬成汤药后端给了儿媳，教她一鼓作气喝下去。

李银花闻着那好似土腥味的汤药，邹起了眉头，迟迟不愿喝下。无奈，婆婆紧逼迫催，只好闭上眼，捏住鼻，仰脖一口灌下。

浓烈的冲味，使得李银花干呕不断，要不是蒋大妈一旁监视着，怕是早就满口哕出来了。

看着儿媳全数喝下了“汤药”，蒋大妈暗自窃喜，心下早就憧憬着抱孙子了。她对道士的偏方，深信不疑！

常言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己！

没错，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显然，蒋大妈不懂这个道理，一心敢与命争衡。

李银花产下的孩子，又是个不带把的！

蒋大妈好似遭焦雷打了一般，三尸神出窍，不多时眼前一黑，昏厥于地。

良久方苏。一想到那不争气的儿媳，胸中登时窜起一团无名邪火，忿怒难耐。

接着又是哭，恨自己命苦；又是气，恼儿媳没用。

一想起李银花接连生下三个不带把的，心里就越发窝火。

“讨了这样的媳妇，真是到了八辈子的霉运。简直就是来断我张家的代，灭我单传的香火。”

蒋大妈心里这样想着，就愈发瞧着李银花不顺眼。

有一回，蒋大妈装病卧床，李银花熬好了小米粥，淌温了后端进房间喂婆婆喝。

哪曾想，方喂至嘴边，那蒋大妈电触般闪开，并大骂道：

你安的什么心？要烫死老娘啊，小促狭…

李银花明明记得淌凉过了，并且自个儿试过温度，刚好合适，这才端进来喂婆婆的。

“难不成上了年纪的人对温度更为敏感？”

思量于此，李银花再次尝试了温度。

“娘，哪会烫嘴呢，连温都谈不上……”

试过温度的李银花脱口而出。

不待说完，那蒋大妈兀地坐直了身子，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掌掴的李银花眼冒金星。

愣了片时，才委屈巴巴地问道：

娘，你怎么能打人呢，我又没做错什么。

那蒋大妈见儿媳胆敢犟嘴，愈发怒不可遏，颤着身，扭曲着五官，指着儿媳一顿臭骂：

还说没做错什么？你方才就是想烫死我，打你有错了？？？你给我滚出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银花到这里才醒悟，婆婆是在故意刁难她。

于是眼噙泪花，负屈衔辱地出去了。

后来，又过了三两年，见李银花都没有再怀孕，蒋大妈待她便愈发尖酸刻薄了。

话说蒋大妈的女儿，张续男，还真是续上了男孩。嫁过去没多久，便给夫家生了个男孩，接着第二年又生下一个带把的，令公婆高兴坏了。

诚然，女儿的景况和儿媳的，截然相反。蒋大妈那个窝火憋气啊。

中秋节那天，续男带上俩儿回娘家，看望母亲。

蒋大妈伫门，大老远就看见女儿一手抱着，一手牵着两胖大外孙，心里却像是倒了调味瓶，不是滋味。

这天中午，蒋大妈杀了一只大鹅，炖了给续男和两外孙吃。

大炖鹅刚端上饭桌，三个孙女就囔囔着伸手要抓肉吃，怎料那蒋大妈见了，脸色骤变，绰起筷子照着三孩子的手背，狠狠地打去。

“像什么话，这鹅是炖给大姑和哥哥弟弟吃的，不许你们吃。”

三个孙女登时号啕大哭。可蒋大妈却视而不见，骂骂咧咧的把炖鹅挪至续男及两个外孙跟前，叫他们趁热赶紧全部吃了。

这一幕恰好被银花撞个正着，一时心下潮起一抹湿润，心疼三个女儿。

那天夜里，银花蒙着头，哭得梨花带雨，泪水不禁打湿了被褥。

而他的丈夫却自顾自地睡得酣沉。

或许也是从这天夜里开始，银花心如死灰。她看透了婆婆那副重男轻女的嘴脸，看破了丈夫的窝囊，她再也不指望什么了，唯独三个女儿能够健康成长。

再后来发生的事，直令李银花经受不住。她屡次发现，三个女儿身上不时出现点点伤痕，或青或紫，显然是被人打了。而且这个人，李银花断定就是婆婆。

于是她再也不俯身屈就，而是站了出来，正色找到婆婆讨要说法。可是这蒋大妈却不以为然，反倒是一副奈我何的表情说道：

生不出儿子，女儿就得遭罪。

李银花怒了，不对，更确切地说，是失控了，这是她第一次和婆婆对骂，骂得震天动地，骂得酣畅淋漓……

随后她把门一摔，领着三个女儿去了娘家。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张继宗离婚，因为她不想自己的女儿们，受到婆婆的不公平对待！

她可以受委屈，可是她的女儿不行！这或许正是应了那句：“为母则刚”的话吧！

张继宗本就是个没主张的货色，见李银花横竖要和他离婚，一时失措，忙去找他亲娘商量对策。

这蒋大妈还真是老谋深算，她教儿子服软卖怜，先稳住银花，然后再把她哄骗回家，最后再来个“屈打成乖”，狠狠教训。

果不其然，女人就是耳软心活，经不住男人巧言令色的哄骗。李银花放下了记恨，回到了张家。思来想去，都是为了给女儿完整的家庭。

方一踏进张家大院，蒋大妈并着张继宗两人就把母女四人锁进了牛棚。

那蒋大妈更是狠辣，抡圆了膀子，照着手脚受束的银花就是一顿鞭笞。打不过瘾，转而换来扎鞋底的锥子，折磨母女四人。

一霎时，哀嚎之声直冲云汉………整整一宿从未间断。

到了第二天夜里，或许是蒋大妈打累了，睡得很沉。李银花趁隙挣脱了绳索，跑出了牛棚。黑魆魆地看去，像个疯女人模样，破巾跣足，蓬头垢面，没半点人形。

随即，她一径趔趔趄趄地跑至村东头，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河里………自此消失。

消息很快传到了娘家，女儿的舅舅带着族人，绰着家伙事来到了张家，打了继宗，带走了三个外甥女。

最后张继宗再也没讨上媳妇，外也见不着三个女儿，跟着他娘过了几年凄惶的日子，也不知怎的，竟也跳进了村东头的河里……

这下老张家彻底绝了种，熄灭了香火，全都拜蒋大妈所赐。而今，蒋大妈……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她蒋老太了，仍旧活着好好的，今年该有九十岁了吧。

＃乡村老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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