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00年，庚辰龙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这一年，宋哲宗驾崩，端王赵佶即位，是为徽宗。
就是在这一年，爱踢中国足球的高俅，人生进入了快车道。
也正是这一年，清河县南门外的潘裁缝家，生了第六个孩子，那就是潘金莲。
01
潘金莲出生时，还不叫潘金莲。人们只唤她六儿。
潘六儿生来长得俊俏，脑子也灵光。在潘家的一众孩子里，她算顶格聪明，再加上四五岁时，缠了一双齐整的小脚，所以父母为她取了学名，叫金莲。
据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抱怨，这金莲哪里生来就是这等伶俐？还不是因为家里让她上了三年的女学。
家中贫寒，女孩，排行老六，又不是最后一个孩子，凭什么让她上学？
因为潘家父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
但这最好的父亲在金莲七岁时撒手人寰，最好的母亲在她九岁时，将她卖到了王昭宣家做丫头，习学弹唱。
那时节，习学弹唱，读书写字，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更好的服务。
服务主人，或者服务主人让你服务的人。
从本质上来说，这和勾栏中卖唱的没有太多本质的区别。
但这毕竟是潘金莲，又摊上了王昭宣府——
昭宣府祖上立过赫赫战功，府中大堂正中，始终挂着那张祖辈身穿戎装、手握兵书的巨幅画像。一代战功，荫庇后辈，到了这一代，昭宣府依旧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贵族人家。
贵族气度，自由开放。自小入府的潘金莲，不过十二三岁，就跟着主子学会了乔模乔样，描眉画眼。
这样的年纪，她已经知道自己玲珑身材的妙处，并且从不避讳将衣服拉紧一点，把领口放低一点。
王婆有言，她是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的。
这小意儿，可以是流波的眼神，或者是轻挑的指尖。一丝忸怩，一种假嗔，总之这潘金莲，完全按照男人的喜好来塑造，再加上自身的聪慧，岂是勾栏中的妖艳贱妇所能比的？
在《金瓶梅》中，没有任何一个卖唱的，比得上潘金莲的妙处。
这妙处，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包括她那位最好的母亲。
02
潘金莲十五岁，王昭宣死。潘姥姥花大力气，硬生生将女儿拖出昭宣府，转手卖给了清河县的张大户家。辗转腾挪间，三十两银钱到手。
张大户年过六十，膝下并无一男半女。家中夫人招来高级陪侍的丫头，无非是为了解闷。
就是在张府，潘金莲业务能力更上一层楼。她学会了琵琶，并且爱上了弹琵琶。
闲来无事，张大户常常让潘金莲弹琵琶给他听。听着听着，耐不住潘金莲使出的小意儿，收用做了房里人。
张大户因此平添了五分病症，比如腰疼眼花，耳聋流涕，外加尿频尿不尽。
张家太太为此震怒，毒打了潘金莲一顿。几欲逐出家门。
张大户灵机一动，索性将潘金莲嫁给了武家的大郎。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们认识了潘金莲。
03
潘金莲为什么会嫁给武大郎？
因为这是一场不怀好意的戏弄。
武大郎是谁？
身如侏儒，形容怪异。人称三寸丁谷树皮，街上卖炊饼的是也。
这武大郎，惯会做小伏低，租了张大户家的门面，捧得府中上下人人称好。
好人武大郎刚刚死了媳妇，留下个十二岁的女儿迎儿，父女二人凑合生活。
张大户将潘金莲白送给武大郎做媳妇，一是方便他觊觎进出，二是想这三寸丁谷树皮，还比不上他这六十多岁的老身板。
这潘金莲，还不得服服帖帖等着我？
这么一算，房租免了都值。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诡异的场景——
武大郎一家三口免费占着张大户家的房子，张大户来找潘金莲寻欢，武大郎自觉出门卖炊饼。
日复一日，诡异变成了寻常。
就在这时，张大户暴病而亡。潘金莲再一次被放逐。
一家三口找到了紫石街的一处门面房，依旧卖炊饼。
潘金莲曾抱怨说，何必这样受人胁迫，倒不如索性自家买处宅子，也显得体面。
武大郎道，我上哪儿买房子去？没钱！
潘金莲恨恨着说，你是个男子汉，倒叫我这样受气！没有银子，拿我的钗梳凑办了去，等以后有了再置办也不迟。
于是托金莲的福，武大凑了十数两银子，住进了自家的屋子。
04
遇到武松，是潘金莲人生的分水岭。
在这之前，她的人生不过逐水漂流，得过且过。
在这之后，她发现人生需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那一年，她25岁。没有生孩子，依旧做炊饼。
她自小学会的职业技能，几乎没有用武之处。
她出不得门，每天百无聊赖，只能坐在家门口，伸出那只引以为傲的小脚，与路过的浮浪子弟们过过嘴瘾，
她想着人生大概只能这样暗淡下去，我这满面的桃花，注定无人欣赏。
我要栽死在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男人身上了。
这是潘金莲人生的至暗时刻。而这种时候，你是看不到她的家里人的。
那小脚的潘姥姥，那五六个同胞的兄弟，血亲的妹子，全都不见踪影。
这是贫寒之家，各个自顾不暇的悲哀。
直到那个冬天，武二郎从天而降。
高大威猛，有十足的安全感。
还那么谦逊，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嫂嫂如此客气尊敬。
只一眼，潘金莲的人生炸出了另一种可能。
她心想，没想到我潘六姐的姻缘，竟然在这里。
老娘终于等到时来运转的一刻了。
于是，不过一个来月，她已经忍不住向小叔武松，倾诉了衷肠。
她微醺地眯着媚眼说，若叔叔有意，不妨喝了我这半盏残酒。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武松摔了杯子，骂了猪狗，又夺门而出。
在潘金莲有限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如此幻灭的时刻。
怎么可能有男人躲得过她的小意儿？
怎么可能有男人不爱她花样的美色？
她炉火纯青的职业素养，怎么可能会失手呢？
她万万没有想到，人生中第一个中意的男人，竟然是女性的绝缘体。
绝缘体走了，潘金莲的心碎了。
她每天恹恹地，垂头丧气地生活。
一日，她收楼上的窗，不想一阵风，吹掉了那支命运的叉竿。
叉竿打中的，正是那位西门大官人。
05
潘金莲为什么会遇到西门庆？
因为欲望的吸引，因为王婆的挑唆。
因为男欢女爱，因为求而不得。
最根本的，还是因为那一阵风。
那一阵由武松刮起的，心中的狂风。
狂风让潘金莲不甘困守，她要追风而行。
十两银子，十条挨光计，潘金莲走进了王婆为她设置好的陷阱。
复姓西门的甜蜜陷阱。
潘金莲开心多了。
这时候的潘金莲，在想的是什么？
是重复从前的老路。
西门庆不过施舍点散碎银两，武大郎依旧装聋作哑。
如此一来，潘金莲满意，西门庆满意，武大郎也得到了好处。
这不挺好？
潘金莲从未想过，这位武家大郎，竟然也有思想。
他心里，竟然也刮起了狂风。
狂风的名字，叫尊严。
自亲弟武松出现之后，所有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一向做小伏低的武大郎，一向被欺负惯了的武大郎，发现自己还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他的弟弟可是打虎的英雄，他的弟弟可是县里的都头。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唯唯诺诺，被人耻笑的矮子了。
武松回来了，他武大从此要挺起胸膛来做人。
被架上尊严之火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能再一次忍受，这可恶的婆娘和别人厮混的羞耻。
绝对不行。
于是武大郎捉奸，挨了西门庆的窝心脚。
他躺在炕上，还不忘威胁潘家娘子说，你可好好伺候我，要不等我兄弟回来，有你受的。
正因为这一句，他等来了那碗混着砒霜的毒药。
大郎，该吃药了。
06
若东窗事发，潘金莲必死。
在她死与武大死之间，她选择了送武大去死。
这是潘金莲身上的第一条人命。
潘金莲等到武大百日烧了灵，第二天就急匆匆嫁到了西门府，做了五娘。
从这时起，她藏起了自己的过去。
做过使女，嫁过武大，还杀过人。这些历史，她再未提起过。
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
想想这宅中五人，各个不是她的对手。
她独享着西门庆给她的宠爱，仗着翻云覆雨的本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算命的说她短命，她愈发恣意起来。
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她随口的一说，没想到道破了自己的结局。
入府纵情过了两三年，新人李瓶儿来了。
李瓶儿不是潘金莲的对手，但李瓶儿生下的孩子，几乎夺走了潘金莲所有宠爱。
瓶儿生子那日，府中上下欢天喜地，只有潘金莲一个人闭门不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
因为她除了宠爱，什么都没有。
西门庆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而身体是她能获得宠爱的唯一本钱。
潘金莲输不起。
她练习自己雪白的狮子猫，教它学会扑红裹布里的生肉。
就是这只猫，吓死了李瓶儿一岁多点的儿子官哥，也除掉了潘金莲的眼中钉。
眼中钉被拔去，李瓶儿不久病死，潘金莲又成了府里最受西门庆宠爱的那个人。
只是她没想到，这西门庆，只还有一百天好活。
一百天后，那个阴云密布的夜里，西门庆分别和林娘子、如意儿、郑爱月、王六二这几位亲密的伙伴告别后，来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站。
他进到潘六儿屋里，只想昏昏睡去。却不想这蹄子淘气，喂了他三粒胡僧药。
药效发作了一夜，两人纵情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倒下。七天后，疮裂而亡。
服丧期间，潘金莲和西门庆唯一的女婿陈敬济，没有一日不欢畅求爱。
东窗事发，府里掌事人吴月娘，将潘金莲逐出家门。
她再一次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07
潘金莲被王婆带回紫石街，待价而沽。
见一面五两，见两面十两，买走需要一百两。
潘金莲倒也惯了，每天在屋里描眉画眼，跟王婆的儿子鬼混。闲时再次弹起心爱的小琵琶。
然后武松归来，付了王婆一百两银子，定下了娶亲的日子。
人不能在一块石头上被绊倒两次，但潘金莲不懂。
她只会想，原来我的姻缘，竟然还在他手里。
她甚至可能窃喜，原来武松早就属意于我了。
次日，婚期。潘金莲一身红衣，跪在了武大的灵前。
她的五脏六腑被生生扯下，头被祭在案桌上。
直到几个月后，她才被春梅收拾了尸首，埋在了城外永福寺后面，一棵空心的白杨树下。
兰陵笑笑生诗曰：
往事看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
而金圣叹也曾批评曰：
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
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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