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世界名著《呼啸山庄》的译者、近代以来最为成功的女性翻译家之一。
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贵族小姐”,汪曾祺、杨振宁是她的同学,沈从文、巴金是她的知己好友。
她暗恋巴金的哥哥李尧林,却遗憾上演“爱人错过”。
李尧林因营养不良去世,年仅42岁;
她活到103岁,念念不忘李尧林,百岁之后仍然会梦见他。
岁月呼啸,美无倦意,少女怀春总是诗。
今天,就让我们走进百年前那场私藏心底的少女心事——
01
故事的女主角名叫杨苡(Yǐ),1919年出生于天津。
她是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杨毓璋的女儿,从小过着富家千金的生活,不知人间疾苦。
18岁那年,杨苡突然厌倦了“做一个终日读书、暇时绘画、晚上听音乐、周末看电影的贵族小姐”,她想要反叛一切!
于是,她写信远在上海的作家巴金:
“我希望能像您小说《家》里的觉慧一样,离开家,到外面广大的世界去!”
巴金回信劝道:
“你小小年纪,得先读书。不要动不动就说离开家。你要懂得向前看,保持乐观,多读书,相信未来总是美丽的。”
为了阻止杨苡离家出走,巴金还加了一句:
“我的三哥李尧林在天津教书,你要是想不开,可以找他聊聊。”
就这样,在巴金的介绍下,杨苡结识李尧(yáo)林,开始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02
彼时,34岁的李尧林正在南开中学教英语。
因为日寇飞机轰炸,炸到了教师宿舍,他受邀住进一位姓冯的学生家里。
而这学生的姐姐——冯秀娥,恰好是杨苡在中西女校的同学。
有了这层关系,杨苡大大方方去到冯家,跟李尧林见了面。
那天,她穿了一件旗袍、一双半高跟鞋,亭亭玉立。
李尧林眼前一亮,惊讶道:
“我以为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其实是大人了。”
这之后,两人开始频繁通信。
短短半年时间,李尧林给杨苡寄去了四十多封信,而杨苡的回信则更多。
信中,杨苡称呼李尧林为“大李先生”,跟他诉说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好玩的事,吃了什么,到哪玩去了,遇到了什么人……什么都汇报。
偶尔,两人会相约散步,闲聊喜欢的书、电影和音乐。
李尧林谈起音乐来,总是津津有味。
因为李尧林每天去学校会路过杨苡的家,杨苡便掐准时间,把房间里对街的窗户打开,用留声机大声地放唱片——放的都是他们讨论过的歌。
这是情窦初开的杨苡,表达爱意的小心思。
晚年,百岁老人杨苡回忆此事,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我母亲已经起疑了:怎么老是把唱片放得那么响?当然即使她到我房间里来,看我在干吗,甚至往街上看过去,也发现不了什么,因为她并不知道有个大李先生。
这是我和大李先生之间的秘密。守着一个秘密,兴奋是翻了倍的,你也可以说,那就是一种幸福感吧。
我希望他听到唱片会知道是我在等他,在放给他听。他的确也会朝楼上望过来,虽然他并不能看到我。我不会站到窗前,开着窗户在楼上和他说话更是不可能的,我只会远远地看他两眼。”
杨苡对李尧林既仰望,又亲近。
在她的记忆里,李尧林永远穿着整洁、风度翩翩,
而且,他还多才多艺,会拉小提琴,听古典音乐,喜欢逛书店,溜冰很拿手。
溜冰场上,当他背着手随着圆舞曲滑行时,杨苡觉得潇洒极了,“他简直是个快乐王子式的人物!”
03
1938年7月7日,19岁的杨苡考上西南联大外文系,即将赴昆明念书。
出发前一天,李尧林带她来到海河边。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一艘艘白色轮船消失在天际线,一言不发。
良久,李尧林才缓缓开口:
“你看,你就会坐这样的轮船离开你的家乡。”
杨苡傻乎乎问了句:
“你呢?”
李尧林叹口气说:
“我迟早也是要走的。”
第二天上午,李尧林又来相送,他递给杨苡一盒精美的手绢——
一盒里装着六条,汕头产的,因为上面有手工绣的花,很贵,一盒要六元钱。
以李尧林当时教书的收入,真是要咬咬牙的。?
分别在即,杨苡捏着礼物盒子,和李尧林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走了两个小时,还恋恋不舍。
待回到杨家,李尧林郑重地说:
“虽然离别就在眼前,但是我坚定的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希望我们见面时都比现在健壮。”
杨苡听了很高兴,心想:
“大李先生是说会去昆明找我?”
她沉浸在一团高兴当中,一边按门铃,一边挥挥手说:
“昆明见!”
那时的杨苡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04
到了西南联大,杨苡满脑子都是和李尧林的约定——“昆明见!”
她日夜等候着李尧林有一天突然出现,心里又寂寞又期待。
因为太过思念,杨苡总是跟舍友聊起李尧林。
“大家都知道我在等大李先生,这个‘等’有各式各样的理解。”
一天,李尧林来信告诉杨苡:
“我已买了船票,马上就要来昆明找你了。”
杨苡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的“等”有盼头了!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李尧林又来信说:
“我把船票退了,退票的原因等见了面再说。”
杨苡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她不断地猜想李尧林为什么不来了。
不久,她遇到一个刚从天津来的中学同学,便立马打听李尧林的消息:
“大李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对方说: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听说大李先生晚上常和冯秀娥一起去溜冰。”
杨苡听了,如同五雷轰顶!
她认定李尧林和冯秀娥谈恋爱了:
“大李先生退了来昆明的船票,原来是因为这个?!”
恰在这时,学长赵瑞蕻(hóng)对杨苡一见倾心,穷追猛打。
杨苡为了赌气,写信试探李尧林:
“有个青年诗人热烈地追求我,我该不该接受他呢?”
没想到,李尧林如此回道:
“我一向关心你的幸福,希望你早日得到它。既然young poet这样追求,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呢?”
杨苡大失所望,赌气般地说:
“你让我结婚,我听你的!”
自此之后,她便与李尧林断了联系,跟赵瑞蕻好了。
05
1940年8月13日,杨苡与赵瑞蕻奉子结婚。
因为有了身孕,杨苡中断了学业。
杨苡的母亲恨铁不成钢,气到急火攻心,支气管破裂,吐了好多血!
婚后,杨苡发现赵瑞蕻占有欲特别强——
他不愿意妻子和人接触,最忌讳妻子和别人谈得来。
每天出门上课时,赵瑞蕻就把妻子锁在家里,让她待在家里带孩子、看书。
一次,日寇飞机轰炸,赵瑞蕻自己跑到一家面馆的桌子下躲避,完全忘了被他锁在家里的老婆孩子。
回来后,他还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如何急中生智,钻到一张桌子下面。
杨苡一听就火了:
“你就不管我们母女,锁在屋里,真要炸弹下来,跑都没法跑!”
就这样,杨苡被赵瑞蕻锁在家里,当起了全职太太。
直到有一天,老师沈从文过来看望杨苡,他语重心长地说:
“不能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弃了,还是要做事。”
与此同时,巴金也写信警示杨苡:
“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
你有空,我还是劝你好好翻译一本书。不要急,一星期译几百、几千字都行,再长的书也有译完的时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细心去了解,去传达原意。”
杨苡幡然醒悟,她在娘家的支持下,重新回学校念书。
毕业后,她一边教书,一边翻译外国诗歌和短文,渐渐成长为清醒无畏、目标清晰的新女性。
对于不如意的婚姻,杨苡当然想过离婚。
然而,母亲劝她: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这个命,不管怎么说,赵瑞蕻有一点好,他没有外心。”
杨苡思考母亲的话,又想到离婚孩子会受影响,最终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于是,日子也就这么将就过了下去。
06
1945年,杨苡突然收到巴金妻子——萧珊的来信:
“大李先生已于11月22日离开了我们。我很难过,希望你别难过。”
原来,孤身在上海的李尧林长期营养不良,先是得了肋膜炎,没钱治,一直拖着,转成了肺结核。
等到巴金赶回上海,将他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住院的第二天,李尧林就去世了,年仅42岁……
直到这时,杨苡才知道李尧林的身世和压力——
李尧林和巴金有个大哥,因家里破产自 杀了。
大哥去世后,李尧林主动承担赡养四川老家十几口人的责任,每个月他都把大部分的薪水寄回老家。
尽管巴金渐渐也有能力帮助老家,但巴金跟老家人不和,李尧林便让巴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写作上,坚持自己一人承担家里生活。
正因要养一大家子人,李尧林无法放下稳定的生活,跑去昆明过动荡日子。
这是身为富家女的杨苡,当年怎么都想不到的。
她想过李尧林言而无信,想过李尧林爱上了别人,唯独没想过是经济上的原因,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而现在,杨苡终于明白李尧林的苦衷,也回忆起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天很冷的时候,李尧林还穿得很单薄,没钱添置棉袍,更不要说大衣;
一次,李尧林和几个同学去溜冰,结束之后发现皮鞋让人偷走了,他也不让人去重买一双,就这么穿着溜冰鞋回去了。溜冰鞋下面是冰刀,没法走路的,他走在路上一探一探的……
当时,同学们都觉得太滑稽了,杨苡看了也直乐。
她再想不到,买双皮鞋的钱对李尧林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数。
这就是李尧林的人生!
他从燕京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了整整十年英文。他受到学生们的敬爱。有女性对他爱慕,但他因自己穷,自卑,从不追求,也不接受。
他长期过着寂寞的独身生活,清贫但却默默为养活老家亲属挑起沉重的经济负担。他好像生来就是为别人活着的。他只给别人带来光和热,播下爱的种子。他自己悄悄地度过了一生,又悄悄地走了。
三哥李尧林的死,让巴金自责一生,到晚年还是如此。
晚年的巴金一本一本地出书,得到好多版税。
有一次又有一大笔版税来,妹妹就开玩笑说:
“老兄,你发财了!”
巴金一听,崩溃大哭:
“两个哥哥都不在了,要钱有什么用?!”
07
而李尧林的英年早逝,何尝不是杨苡一生的心结?
往后余生,杨苡专注于教书和翻译。
1955年,她翻译的《呼啸山庄》,由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
这个经典译本流传至今,受到无数读者的喜爱,至今仍然畅销。
2019年,杨苡还因此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当时,记者来访,下意识地夸赞道:
“你翻译了《呼啸山庄》,你的丈夫赵瑞蕻翻译了《红与黑》。你们二位都是搞外国文学的,都译过书,真是志同道合!”
然而,杨苡当面更正道:
“我们是志同道不合。志同,可以说是都对文学、翻译有兴趣吧。道不合,说起来就复杂了,不单是翻译方法、习惯的问题,也不是诗歌上面喜好的问题——其实是性格、教养什么的,都差得蛮远。”
在这场因赌气结缘的婚姻里,杨苡过着差强人意的生活,似乎没有感受到什么温暖幸福。
而当年和李尧林的误会,反而一个接一个地消除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杨苡与冯秀娥重逢,她忍不住问道:
“你当年有没有和大李先生谈恋爱?”
冯秀娥听了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
杨苡穷追不舍:
“有什么不可能?——你长得这么好看。”
冯秀娥笑道:
“你傻呀?我家里早就给我订了婚的!”
八十年代,杨苡去看望巴金,又忍不住问道:
“大李先生究竟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巴金看了杨苡一眼,轻轻点头:
“是有一个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富家小姐……”
人生之憾不过意难平三字!
这个迟到多年的真相,让杨苡悲从中来。
她回家写下《梦李林》(李尧林笔名李林):
“好像曾有个人走进我的心里,点亮一盏灯,但没多久,又把它吹熄,掉头走开了!”
08
百岁以后,杨苡还好多次梦见过李尧林。
“有个梦特别奇怪,梦里的背景并不是我家,像北京的房子,四合院那样的。他喝了酒,发脾气,在前面砸门,老潘子抵着门不让他进来,他就嚷嚷:我找她说两句话有什么不可以?!而后就把门踢开了。进来站在院里对后面喊:我只说一句,说完就走。他跟我说的一句是:我不是赖斯基!我回了一句:这里也没有马克!”
“赖斯基和马克都是他翻译的冈察洛夫小说《悬崖》里的人物。赖斯基喜欢表妹韦拉,但韦拉只把他当兄长看待,她爱上的是革命的马克,马克是不要婚姻,只愿和她同居的,后来两人也分手了。”
2022年,103岁的杨苡出版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在这部自传中,她提到大李先生时篇幅最长、着墨最多。
这不仅见诸文字,从书中所收藏的照片中也可见端倪——
书中收有李尧林的照片四张,其中一张是他出远门时在码头的留影,被用作本书压卷。
在最后这张照片的下面,杨苡的解说文字令人心酸:
“大李先生这张照片像是在码头拍的,当年我并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坐船到上海,我从天津坐船到昆明,第一次停靠的就是上海。不过照片上不大像天津的码头。那时候出远门常常是这样的,自带着铺盖卷,他还带着大木箱,应该是全部家当了。”
103岁的杨苡从不讳言死亡,也从不失去盼望。
她常常喜欢引用《基督山恩仇记》里的结尾,说:
“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当中:等候与盼望。”
就像当年她在昆明,等候大李先生的到来一样,又寂寞又期盼。
参考书籍:《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 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