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元年间,丰城最大的酒楼外边乃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各路杂货应有尽有,来自四海八方的朋友皆喜于此进行交易或是游逛。
就连乞丐也知这边人流涌动,且不乏大富大贵之人,来这附近乞讨的“收成”要比在别处丰厚得多。
某间裁缝铺外的角落里,一位老乞丐颤颤巍巍路过,看到铺子外面墙根处的人影,他眯了眯眼,遂拄着拐杖往那角落里走去。
只见他一把身子骨瘦削无比,似乎轻轻推一下就要散架了。别人走三步的功夫他才走一步,慢慢悠悠的。后边的路人被他挡住去路,不耐烦得紧,骂骂咧咧地催他让开。
墙根下的人面前放着一只破碗,时不时叩几下头。偶尔遇上好心人施舍,他便微微抬起头来,激动地向对方道谢。
看到他面容的行人无不惊奇,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从未见过这般干净整洁、且年纪尚轻的乞丐。
有深谙世道的行人因此猜测,这四肢健全的青年不过是好吃懒做,才跑到街上来“坐享其成”的,不禁对他十分轻蔑,对于刚刚的施舍几枚铜板的行为甚至有些后悔。
老乞丐看见青年乞丐的样貌穿着同样觉得惊奇,甚至觉得有趣,反正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便走上前来看看。
“这位善心的小伙子行行好,舍我两枚铜板买口粥喝吧。”
青年乞丐忽然感觉头顶一片阴影落下,还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来。
他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位衣着褴褛的老者,也端着个破碗,那不就是和他一样是乞丐么?怎么还来向他乞讨?真是闻所未闻!
青年乞丐拿起自己装了几枚铜板的破碗晃了晃,道:“老伯,您别开玩笑了,我跟您一样是出来乞讨的,哪儿有多余的钱给你呀?”
老乞丐恍若未闻,接着道:“你说什么?我两日没进食了,饿得头昏眼花,耳朵里嗡嗡地响,听不清你说什么……哎呦,求您发发善心吧小伙子,好人会有好报的……”
青年见与他说不通,看了看自己碗里刚讨到还没攥热乎的几个铜板,有些不舍,咬咬牙还是分出一部分给了面前的老乞丐——他看起来似乎真的饿得不行,就当积福吧!
那老乞丐接到铜板时好像有些怔愣,又看了看青年乞丐,不禁笑出了声。
“老伯,给您的虽然少,但我今日也才刚来,没讨到多少,您别嫌弃。”青年乞丐以为对方是在嘲笑他,颇为无语。
老乞丐却不再回答,晃悠着碗里的铜板又走近了几步。
青年乞丐看着他的动作有些紧张,可别把他好不容易讨来的钱晃丢了。这街上多得是调皮孩子,被他们捡去了可就拿不回来了。
老乞丐瞥他一眼,慢悠悠在他身旁坐下来说话。
“小伙子,现在像你这样热心肠的年轻人不多啦!我感激你的好意。走吧,我请你去喝碗粥。”
青年呆住了,用自己给他的钱请客?这老人家的种种举动可真怪!
他婉言谢绝了老乞丐的邀请,但老乞丐仍是不听,又来拉他的胳膊。
青年实在怕他这把身子骨拉不住人,反把自己摔路中央去。无法,最终只得搀着他来到早饼铺,一人要了一碗白粥。
青年慢慢喝着手里的粥,这样的吃食对他来说实在无味,在过去甚至不会被他多看一眼。
但过去再繁荣,那都是过去了。
距离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乞丐,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月。回想起往日的光辉,竟觉得像梦一般迷蒙。
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忽然端起碗哐哐几大口喝光了白粥——今时不比往日,哀叹也没用,赶紧填饱肚子就回去吧。
青年放下空碗的一刻,老乞丐也刚好喝光了碗里的粥。
与青年的感觉不同,这清淡的白粥在老乞丐那里好似是人间珍馐,美味不已,喝完了还舔舔嘴角,意犹未尽的样子。
随后又低垂了眼眸,缓缓说道:“还是差了几分味道,我喝过最好喝的粥,是我娘亲煮的。”
看到老乞丐回忆往事的模样,青年也顿觉伤怀。他又何尝不想回到过去——过去无忧无虑,只懂吃喝玩乐的日子。
饭毕,老乞丐开始和青年聊起来。
“我观小伙子你身体不似有隐疾的样子,可曾想过要去做点小本买卖,或是考取功名——年轻人都爱走这条路。”
青年听了老乞丐的话,脸红之余还有些伤感。他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家道败落,他又没点门路。若是不乞讨,他怕是就要饿死在街头了。
老乞丐见他不回答,又自顾自继续说着自己的经历。说他原是码头的搬货工,在双腿被重货砸伤后,才不得已退了出来。
说到自己腿伤的时候,老乞丐略有些羡慕地看向青年健全的四肢,劝他要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也不要浪费大好光阴……
青年问他家里还有谁。老乞丐回答说,只有他一个人了。
青年更加感慨,两人同病相怜,他也尚未成家,且父母已经不在了。
许是面前的老者看着颇为慈祥,令自己想起了双亲,又或许是多年来生活困顿带来的艰难委屈,青年说着说着就压抑不住,把自己的心事统统倒了出来。
青年姓江,名承德,出生在一个颇为富饶的人家。不出意外的话,他本可以顺风顺水过完这一辈子。年轻气盛时,他也以为自己生来就是要享福的,就该舒舒服服过日子。
因此,父亲劝他考科举的话他并没有认真,也曾拜在有名的夫子门下学习。但他耐不住性子,时常逃学,一有空便往怡红院里钻,倒在脂粉钗环堆里玩闹。
江父见他如此不思进取,发了不知多少次火,可都管不住他的玩性。
后来家境一日不如一日,承德渐渐回过神来,想要认真遵从父亲的教诲,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耳边再也没了双亲的唠叨,也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这才发现自己非但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且从未积攒过钱财。没了家产的支撑,他竟是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在街头饿昏过去时,是一位好心的老婆婆救了他,给了他一张饼。他饿得不顾形象,坐在地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往他这边扔了一枚铜板。他不解地看向那人,但人家已经走了,承德捡起那枚铜板,脑中灵光一闪——或许如今只有当乞丐,才能让自己活下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往街边一坐,当了乞丐一讨就是这么多年。
过去毕竟阔绰过,眼下虽然穿着破烂,但以往的生活习惯都还保留着。他总是尽量保持自身的干净整洁,在乞丐堆里倒是引起了其他同行的斜眼相看。
久而久之,他实在受不了被排斥,便独自找地方讨饭了。
老乞丐听完他的经历,心中长叹一声:“不过是纨绔公子落魄后不甘心罢了,这才哪到哪啊,离真正的绝路还远着呢!”这话他没有直说。看青年的样子,只怕还是平生头一遭吃苦呢,就当挫一挫锐气,磨练磨练也好。
承德倾诉完一番后,心情平静了许多。再次看向老乞丐,他想起方才的疑惑:“老伯以前除了在码头搬货还干过其他什么营生吗?兴许可向小生推荐一番。”
“没有干过别的,一直在码头当搬工,干了二十多年喽!”老乞丐悠悠答道。
承德瞠目结舌,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老乞丐来,有些不敢相信道:
“您老也……太厉害了!搬货可是实打实的苦差事!很多人都干不长的……”
况且看这老伯的身板……也不像能长期干力气活的壮汉啊!
老乞丐笑笑:“小伙子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切莫妄自菲薄!有时候啊,你只要有了一个信念,那你能做到的事情,也许会远远超出你自己的想象……”
承德听到这话,半晌不语。
见天色不早了,两人就此分别。
承德倒也没期望能偶遇什么乔装打扮的高人,只是如此平凡的一番相处,已经让他深感温暖了。此外,由于老乞丐的一番话,他心里好似有了些许动摇。
两天后,码头。
寒风萧瑟的时节,两个搬货工蹲在木箱后面说着闲话。
“这次的货船都在路上耽搁多少时日了,如今河水都结冰了,更是来不了咯!”
“嘿!昨日我听说书先生讲一个貌美的姑娘溺死成了水鬼,这女水鬼莫不是在水底下把我们的货船给拖住了吧!诶嘿嘿!据说啊那水鬼生得美极了,也不知船上的人有没有什么艳遇啊……”
“我猜是开船的伙计们半路贪酒,这才误了行程。”
两人冷不丁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就各遭到一记猛敲。
“死小子躲这偷懒呢!你俩要给我误了行程别想领到工钱!赶紧过去帮忙!”工头恶狠狠地冲俩人一吼。
“都没剩多少货了,可就是见不得人歇着……”挨训的其中一个伙计小声嘟囔了一句,跟他的伙伴一起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江承德背着包袱从他们身旁经过,看到结冰的水面顿时犯了愁。
前两日他听了老乞丐的话后,回去就一直苦思冥想,终于下定决心要重新求学。
他想起以前一位表兄的邀请,便打算先去云阳找他。于是他收好行囊,脑子一热就出门了,竟忘了河水已经结冰的事,暂时是开不了船了。
正当他打算回去时,转身不经意间一瞥,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细瞧,那不是前两天一块儿喝粥的老乞丐吗?
两人上次也不算是结交,可承德看见他还是欣喜异常,飞快地跑了过去。
原来,老乞丐是怀念起过去在这搬货的日子了,这才不辞劳苦跑来老地方看看。
“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啊!”老乞丐颇为感慨。
末了,他又问承德为何在此。
承德向他坦言,那日受他启发,便决定要重新求学,如今是要去表兄家。
听说青年要去亲戚家,老乞丐不知想到了什么,顷刻间泪眼浑浊,心想:“若是我的妹妹还在世,我也不至于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一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
承德看出老人家有心事,正好船也开不了,他便扶着老乞丐到一间茶铺里坐下。
老乞丐再次看着他年轻的样貌,突然有些心酸起来,忍不住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牙子抓走,卖到别人家里做苦力,忍辱负重多年才找到机会逃回家乡。回到老家才知,父母又生了一儿一女,弟弟不幸夭折,所幸妹妹好好活了下来。
可再之后,父母双双去世,妹妹被叔父卖到了怡红院。为给妹妹赎身,他便一直在码头搬货攒钱。
怎奈等他在码头熬了十余年,攒够了银钱,妹妹却已经离开了怡红院。听说是被一个恩客赎了,也不知那人待她好不好。至今音信全无,生死未知。
辛辛苦苦忙了十来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做什么都没了兴致,便仍旧在码头做苦力。若非后来被重货砸伤了腿脚,他怕是会一直在这干,直到生命消亡。
跛脚之后的日子他便待在家里,这些年搬货攒下的银子足够他下半辈子过活了。
然他大半辈子劳碌惯了,一个人待着也甚是无聊,便混到这乞丐堆里来了,在大街上蹭一蹭世人的热闹。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觉得冷清,常常思念起自己的亲人来。
没想到老人家的一生竟是如此艰难坎坷,对比下来,承德只觉得自己的过去如在云端,而这些年来在街头讨饭的所谓辛酸也不过是无病呻吟。
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殊不知,这是无数穷苦人家的起点开端——许多人都是这样从底层慢慢往上攀爬,积累起生存资源的。
老乞丐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对亲人深深的挂念,尤其是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亲妹妹。
承德方才从他的讲述中听到了怡红院的名字,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以前常去的地方,甚至比在家待的时间还长。
对于老乞丐的经历,他颇为同情,便梗起脖子问:“不知令妹的芳名是?”
“舍妹叫……小桃,秦小桃。”老乞丐回答。
“小桃……可是小桃红?”承德顿时有些激动。
“小桃红?好像是这么个名儿,我去那里打听的时候,有位姑娘是这么叫她的。小伙子,你认识吗?”老乞丐也有些兴奋起来,这回莫不是真遇上有缘人了!
承德又仔细与他对过时间。那些年里,怡红院叫小桃红的只有一个,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自己想的那一位了。
对上老乞丐期盼的眼眸,他有些脸红地将自己以前常去怡红院的经历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包括与小桃红相识一事。
老乞丐还要继续打听自己妹妹的下落,承德却是突然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心中颇有疑虑:“老人家看着都能当小桃红的爹了,怎会是兄妹呢?”
倒不是他多心,只因小桃红的经历也相当坎坷,他不希望她再落入坏人手里,多一点防备总没坏处。于是,他将自己的疑惑道出。
老乞丐也不生气,这不是人家第一次怀疑他的年纪了。
“是啊,没想到吧,呵呵,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却像垂暮之年的老头子啦!不中用啦!”老乞丐颇为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好似全然不在意。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些年在码头搬货,淋多少雨受多少日头毒晒都好,总归今日让我有了找回亲人的希望,小伙子你说是不是啊?”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承德不再犹豫,赶紧说出了小桃红的去向。
原来,承德在家里还富裕的时候,最喜来这怡红院找姑娘们玩乐,因此认识了小桃红,两人在多日的相处下情愫暗生。
正当承德想清楚要为她赎身之时,自家却要散了。他自身难保,更遑论去救心爱之人。
在他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甘时,小桃红不知何时被一个恩客赎身了。姑娘不愿意从他,寻机会偷偷跑了出来,但看守的人也很快发现她逃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就跑出来抓她。
双方就这么在街上你追我赶的,一不小心撞上了高府小姐的轿子。高小姐见她可怜,当即对她伸出援手,不但帮她赎了身,还没让她偿还。
小桃红只身一人也没个去处,便请求跟在高小姐身边服侍她,以作报答,因而成了高家的一名粗使丫鬟。
小桃红稳定下来后,还曾经给自己的相好去过口信。当时承德还在世代相传的大宅子里没离开,便收到了她的消息。后来被迫搬家后,两人就再也没了联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小桃红应该也早就嫁做人妇了。承德心里这么想着。
原本打算告诉老乞丐他妹妹的下落后就离开,但老人家颤抖着去拉他的胳膊,请他陪同一块儿去高府找人时,承德还是心软答应了。只是不知见到小桃红时,两人又该如何相处,该有多么尴尬。
反正他去求学也不差这几天,当天便雇了辆马车去了高府。
(二)
高府的门子嚣张得很,看到他们这副乞丐打扮就要赶他们走,连通报都不肯。
承德打算给点好处让他通融一下,哪知对方狮子大开口,说要五两银子,没有就滚蛋。
见说不通,承德只好扶着老人家在门口徘徊,结果又被府里出来的几个壮汉吓退了。
不得已,两人绕到了高府后门。
恰好一位侍女要进去,一见到两个陌生男子,就想赶紧避开回府。关键时刻,承德喊住了她。
以往在怡红院练出来的与姑娘们交际的本领,此刻却是派上用场了。承德三两句话就哄得那侍女眉开眼笑,答应帮他们进去喊人。
幸好他们来得不算晚,秦小桃还在这府里,但不知过得好不好。
小桃如今是高小姐身边的红人,贴身照顾高小姐。因此,侍女免不了要先将外面男子来找的事先说与小姐听。
高小姐已经二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大都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她却是不喜欢。幸而父母疼爱,倒也没有强迫她。
但架不住外面的人家觊觎高府的财势,踏破门槛来提亲。
起初还能被高老爷婉言拒退,但这些苍蝇不会就此放弃,反倒另使计策,偷偷买通高府的下人,要引诱高小姐从后门出来与他们会面。只要高小姐出来,他们就有办法成事。
高小姐对此烦不胜烦,可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法完全清退这些苍蝇,她又有何办法。
一天,又有一位不知死活的公子在后门等着,自以为风流倜傥能博得高小姐的爱慕,就等着当高府的新姑爷羡煞旁人了。
高小姐正要打发下人出去应付了事,忽然看到洒扫的小桃,便心生一计。
小桃与高小姐年纪相当,连身材也相似,且生得几分姿色。若是戴上面纱,怕是连熟悉的人都不一定能立刻分清她们,何况是从未见过的男子。
于是,高小姐让小桃穿上自己的衣服,打扮成自己的样子出去见那位公子。
虽然蒙着面纱,但小桃不凡的姿容又岂能完全掩盖得住,后门的公子一看到她就醉心不已。
就如承德一般,小桃在怡红院时也学了不少说话的技巧,加上她本就聪敏伶俐,很快就巧妙地让那公子感到羞辱而再也不敢登门,却不会对小姐的名声造成损害。
此后,每当有不识相的男子前来,高小姐都会让小桃代她去应对。
渐渐地,两人之间的情意超越了下人与主子之间那层。
高小姐怜她身世悲惨,曾多次提出要让她出府寻个好人家嫁了,但每次都被小桃好言婉拒了。
如今,得知是小桃的亲人来寻,高小姐由衷替她感到开心,催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见亲人。
一开始听了侍女的话,小桃还心存疑虑:“倒是听父母提过上头还有个被拐卖的兄长来着,不知怎么找到自己的?”
她害怕是往日被她羞辱过的男子来寻仇。
但转念一想,人家何苦大费周章来查自己这个下人的身世,还演这么一出戏……或许,真的是亲兄长来了呢?
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来到后门,门一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江公子吗?还有另一位老人家,难道这位老人家就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兄长?
老乞丐看到亲妹的一瞬禁不住泪流满面,他过去很少会哭,哪怕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被工头克扣得最厉害的时候,他都没掉一滴眼泪。此刻亲人相见,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他知道妹妹不认识自己,又怕吓到人,便推了推身旁的青年,让他上前解释几句。
承德突然见到旧情人,正尴尬着,又接收到老乞丐的请求,遂也放开来了,主动同小桃打起招呼来。
其间种种寒暄问话自是不必多说,谈话间,小桃时不时看向旁边的老人。
承德正要解释,老乞丐却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轻轻唤了妹妹一声。
此时哪还有什么疑虑,再也顾不上许多,兄妹二人相拥而泣。
待两人心情都稍稍平复下来,承德才缓缓解释起前因后果来。
却说高小姐正在房中理着花样子,看到小桃红着一双眼睛回来,心中了然,拿出一个厚重的包袱递给这个尽心照顾自己多年的好姐妹。
高小姐知她与亲人相认后便有了家,有了家便会离开高府,她也没挽留,而是主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两首饰以及干净衣物赠与她,就当是感谢她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
小桃磕头拜谢后,便拿起小姐给的包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高府。
自此,她也是有家的人了。
老乞丐终于寻回了妹妹,虽然晚了二十多年,但老天也算待他不薄,能让他在死前还能一享与家人相聚之乐。
他拿出自己积攒多年却不舍得用的银钱,买了一幢新房屋,此外,又将自己的积蓄分给了承德一笔,剩下的全都给了妹妹。
若是刚落难时有人对自己这么大方,承德肯定眼睛都不眨地收下。可过了这么多年,他感受到了更多人生的悲欢离合,想法也发生了革新,怎么都不肯收下老乞丐的好意。
“这可不是白给你的。”老乞丐微微一笑,“一则,是感谢你替我找回妹妹,让我们兄妹二人还能相见。二则,也是托你今后替我照顾好小桃,特别是我不在的时候。这几日我看你们二人情意尚存,何不就此喜结连理?”
承德听他如此说,便答应下来。择了一个良辰吉日,二人便拜堂成亲了。
由于刚刚成了家,承德去求学的事情也耽搁下来,每日只是在家温书学习。不过一年左右,小桃便生下一个男孩,夫妻俩唤他阿良。
原本承德有重新求学的打算,便是因为自己过去在学业上半途而废,功夫不到家,如今自学起来也是力不从心,结果自然如预料中的那般,每次参加科举都榜上无名。
渐渐地,他意志又开始消沉,起了放弃的心思,打算另寻门路。
一天,有个老友登门拜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最近巡抚大人要下来巡查,他十分喜爱古玩,多得是想巴结的人给他搜罗着。
老友的意思是,让承德也准备准备,这种近在眼前的进纳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承德想着,这种大人物哪是自己能够轻易接近的,便是偶然得到了好宝贝,又以何面貌去见巡抚大人呢。
老友却告诉他,不必担心这点,过去他祖上曾与巡抚祖上有过命的交情。如今虽然疏远了,但只是见上一面,给个献礼的脸面,还是不成问题的。
承德一听觉得有希望,当天便留下老友在家小聚,二人相谈至傍晚才作别。
过了两天,承德就收到了老友的口信,说是已经与巡抚大人那边打过招呼了,如今就看承德这边了。
说来也巧,就在承德准备到古玩店那儿碰碰运气时,却在街上碰到个老熟人。
这人是他过去的一个酒肉朋友,承德在家里败落后便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也早就没了来往,如今便也打算当作不认识般走过,不料却被对方叫住了。
此人姓章,曾经在承德落魄后也是绕开他走的,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碰上。他脸上有些羞赧,但想起正事,还是舔着脸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原来,章公子家也在最近衰败了,过去他积攒的那些宝贝几乎都被家人为了生计而贱卖出去,令他心痛不已,幸而最后还留下了最宝贝的那件古瓷,今日便是要来卖个好价钱的。
对于往日的狐朋狗友向自己推销商品,承德是有些不屑的,怎奈恰好自己今日也是要来买古玩,便顺势看了看章公子手里的那件。
他俩曾经都是一类人,承德自然也对这些古玩接触不少。虽他研究不够深厚,但也看出对方手里这件不是凡品,不然也不会被主人留到了最后。
想着古玩店就在不远的前方,承德当即痛快买下了对方手里的古瓷。
章公子出价不低,原本还想再抬高些,但承德只是皱了下眉头,他就飞快改口,答应成交,生怕对方反悔。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他深知不能再意气用事。
目送章公子远去后,承德转身便来了古玩店。经过店家的再三鉴定,他更是庆幸自己方才的英明之举。
直至跨出店门的前一刻,店家还一直抬价要收这件古瓷。承德当然不会应允,给多少钱他都不卖,自己以及全家的未来,可就靠手里这个宝贝了。
“小心着点儿啊……诶,轻点儿放……”
将古瓷带回家后,小桃便在卧房内空出一块地方来安放这尊宝贝。自妻子从自己手里接过古瓷后,承德就屏气凝神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那宝贝被磕掉一个角。
距离巡抚大人下来的日子只有两天了,夫妻俩更是激动得睡不着觉。
这天,七岁大的阿良趁父母不在跑进了卧房。这段时间父母都不让他进这个房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但贪玩,好奇心也十分的强。
他只是隐隐约约知道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宝贝,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他悄悄跑进安放古瓷的卧房,看到宝贝的样子,心里有些失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犹是不死心,踮起脚要去取下古瓷来细看。这一下就失了手,古瓷掉到地上立刻被砸出个窟窿来。
知道犯下大错后,阿良哭着跑到疼爱她的娘亲跟前请求原谅,哪知却遭到了一顿训斥,还说等他父亲回来会好好教训他。
阿良被吓得跑了出去。
承德回来后看到摔得不成样的古瓷,顿时怒火滔天,想要找儿子算账。夫妻二人整整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找见人,这才开始慌了。
隔天,有人让他们去河岸边看看。
看到儿子冰冷的尸身,二人俱是追悔莫及。事已至此,只得默默抱了儿子的尸身回了家。
向巡抚大人献礼的日子到了,承德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准备出门。
他还在心底叹息:早知如此,便不去贪求这些名望了,也不会平白折了唯一的孩子。
昨日,承德去古玩店重新买了件古瓷,比起从章公子那儿买来的要逊色得多,但更贵的他又买不起。
自从古瓷被摔坏,对于这次献礼,他其实已经没了兴致,但还得挤出笑容去应对——老友事前已经在大人那里打过招呼了,若是不去,或是没拿出像样的礼物来,折了大人的面子,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他此前对于这次献礼万分紧张的原因,一切皆因怕大人不满意,他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出门前,承德又去看了一眼儿子,原本打算等他处理完事情再好好安葬的,可此刻竟意外发现儿子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承德大喜,连忙让妻子去找大夫来。
虽然去见大人一事最为紧迫,但结局已经注定,此刻儿子又有了新的情况,他竟耐着性子在家等着大夫前来。
大夫把脉过后,十分确定地告诉他们,这孩子已经没得救了。
夫妻俩都不信,要让大夫重新再看看。大夫认为他们是忧伤过度产生了妄想,只略安慰了几句就离开了。
承德想着,只要孩子还没完全断气,就代表还有一线生机,他绝不会就这样让孩子下葬。
送走大夫,这回是真的要出门了,承德脸色复杂地看了妻儿一眼,随后大踏步跨过了门槛。
忽然,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跑过来在他脚边汪汪叫唤。承德低头看去,小白狗十分可爱,招人喜欢。
若是儿子还清醒,必然会喜欢这样的小动物。但此时他忙着出门办事,没工夫去管,便自顾自往前走着。
那小白狗却是一直跟在他脚边,走哪跟哪,承德上马车时它也跟着跳了上来。
承德顿时起了怜爱之心,将它抱起来放在腿上,还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喂它。
小狗吃得很开心,吃完还汪汪叫了两声。
“没想到在这种关头,是你这个小家伙陪在我身边。”
终于见到了巡抚大人,承德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看着仆人前来取走自己带来的献礼,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心情不禁有些低落。
巡抚后面还站着一位少年,从旁人的谈话中,承德便知这是大人的公子。
巡抚大人还未发话,身后忽然传来大狗狂吠的声音,惊得在场的人皆手足无措起来。他们早就听说这位小公子喜爱豢养恶犬,想不到竟带来了这里。
众人看去时,只见少年身后冲出了一只大黑狗。原来,方才借着少年和座椅的遮挡,大家都没看到它。加之主人的安抚,大狗也还算乖巧。
可如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冲到人群中来,似乎要发动攻击,看起来像野狼一般凶悍。
一时间人群骚乱,间或夹杂着呼救声,门口的护卫立刻跑进来,拔出刀剑准备应战,而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小白狗突然攀上了大黑狗的脖颈,两狗厮杀,分外激烈。一黑一白,一大一小,这场搏斗在众人眼前愈发精彩,甚至有人忘了巡抚还在,竟欢呼叫起好来。
战斗的结果令人意外,大黑狗被小白狗咬死在地上,众人皆啧啧称奇。
直到巡抚发话,他们才安静下来。
大伙儿回神,心里一边为斗胜的小白狗喝彩,一边却为小白狗的主人而感到同情——小公子的爱犬惨死,小白狗的主人怕是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巡抚当即询问谁是小白狗的主人。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张的氛围比方才两狗搏斗时更甚。
承德颤颤巍巍站出来认下了,甚至想要闭上眼睛,以减轻待会儿受罚时的痛苦。众人同情地看向这位颇有风度的青年,可惜了……
“啪啪啪啪……”
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小公子从巡抚身后大笑着走出来。
方才那只斗胜的小白狗看到他摇了摇尾巴,好像表示十分欢迎。
小公子上前蹲下,将小白狗抱起来。小白狗很通人性,在他怀里也不挣扎,时而舔舔他的手。
巡抚大人看得惊呆了,自己这个儿子,自他母亲去世,就总板着一张脸,像个严肃的小大人似的,整日只和大黑狗作伴。但往日与大黑狗玩耍时,也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儿子开心,他也跟着开心,即刻重赏了承德。
意外转忧为喜,还是如此大的惊喜,承德竟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回到家后,他立即将好消息告诉了妻子。想起久未联系的妻兄,他也赶紧修书一封过去,让老人家开心开心。
当初,老乞丐在促成他们二人的喜事后,不顾劝阻,非要另外出来找地方住,说是怕妨碍他们,只要有空过来聚聚就好。
信件寄出后,却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回音,连个口信也没有。
夫妻俩开始担忧起来。于是,小桃留在家里照看儿子,承德则是独自一人去看望妻兄。
奔波了小半天,承德终于来到老乞丐的住处。看到老人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后悔。这一阵他忙于谋划自己的前途,已经许久没来看过恩人了。
正当他趴在床前痛哭时,老人家忽然醒了过来,嘴里嗫嚅着:“娘亲……白粥……”
承德凑近去听,依稀听到了白粥,遂连忙上街去买。
买回来后,他便将白粥端近,舀出一勺举到老人嘴边。
本来也没指望老人家如今还能正常进食,但方才听到“白粥”二字,承德便想起多年前他与老乞丐的初遇。当时老人家喝完一碗白粥后那个意犹未尽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
或许,这种食物对老人家而言,真的有什么特殊含义。
老乞丐恍惚间闻到了粥的香气,但却不再张嘴,似乎是在静静感受着什么。
承德怕老人家呛着,倒也没有喂进去,只是一直保持着端着白粥舀出一勺的动作。
许久,老人家缓缓出声:“还是娘亲煮的粥……最好喝……”
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眼眸,似乎安心离去了。
承德上前轻探,确认他永远离开自己后,登时放声大哭起来。
小桃忽然接到兄长的死讯,接连好几日吃不下饭。安葬老人家的事,便几乎都由承德一手操办。
送走了妻兄,承德忽然更加思念起儿子来。老乞丐临终前的念叨,让他重新审视起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来——或许,一切功名利禄,都不如家人平安在身边来得幸福。
此前,巡抚大人给的丰厚赏赐,承德至今分文未动。这一遭,他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有多少便挥霍多少。
有了夫妻二人的合理打算,几年后,家里便有良田数十顷,牛羊成群,隐隐有要赶超承德家以前最为繁荣的时候。
其间,儿子阿良在某一天忽然醒来,且身体毫无隐疾,就跟正常人一样吃喝。一家三口重新团聚,皆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某天,阿良偷偷与父亲说起一件奇异的事情。说他曾经变作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狗,跟大黑狗进行搏斗,最后咬死了大黑狗,被带去了一个大户人家,因此过了一年才苏醒过来。
承德心中惊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此后,父子俩的感情更甚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