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十年代,北平医院里。
“院长,我愿意赴边疆地区支援医疗事业。”
院长扶正眼镜,有些惊讶。
“南医生,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哎,申请书给你,只要不签字,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南一舟点了点头,接过申请书。
走出院长办公室,他听到同事的窃窃私语。
“妻子刚死就能投入工作,他是真的无情。”
“这和他五年前做的事比起来都不算什么,我跟你说,五年前,他和他的小姨子……”
这些闲言碎语,南一舟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沿着楼梯下楼,在医院门口,一对年轻的男女撞进他的眼眸。
男人高大英俊,正俯身给坐在轮椅上的娇俏女人揉因怀孕而水肿的腿。
夕阳的余光洒在他们脸上,像一幅美好的油画。
南一舟的睫毛轻颤,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刚往另一边走两步,女人便喊住了他。
“姐夫,你要去哪?”
他错愕转身,对上女人挑衅的目光。
“都五年了,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很惊讶?”
她走过来,那股属于团长的压迫感压得南一舟喘不过气来。
“你南一舟是我姐的鳏夫,我不叫你姐夫还能叫什么?朋友?”
她拖长了音调,细细欣赏着南一舟缓慢惨白的脸色,继而勾起残忍的嘴角。
“还是…我的旧情人?”
最隐秘的伤口被撕扯开,南一舟有些站不稳。
他是有名的妇科圣手,眼看着自己的产期将至,陈思瑶专门从来外地回来,要求他全权为她服务。
“一舟哥,又见面啦!思瑶和宝宝就拜托你了!”
刘海洋对他点头一笑,和陈思瑶十指相扣。
南一舟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和陈思瑶谈过五年的恋爱,却在她参团那年转嫁给她姐,成了她的姐夫。
外人都说他无情无义,可只有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爱陈思瑶。
他吐出一口气,刚想开口。
只听陈思瑶嘤咛一声。
“海洋,我的肚子好疼。”
一瞬间,那在南一舟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变了神情。
他冲过去,轻柔地安抚陈思瑶,脸上的焦急不加掩饰。
“没事的,乖。”
转头,却对南一舟蹙眉不耐。
“你没看见思瑶疼成什么样了吗?还不过来检查一下?”
这态度,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积怨已久的仇人。
南一舟愣了一瞬,抿着嘴唇走过去,在细细检查了陈思瑶那七个月的大肚子后,他说。
“没什么大碍,回去好好休息。”
可陈思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让刘海洋抱起她,重重撞了半蹲着的南一舟。
“这医院有的是不敷衍的医生,你以为我非得要你吗?”
这一撞,让他左肩上的新伤裂开,血液漫出来,浸红了洁白的白大褂。
不光如此,他的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扑倒在冰凉的地面。
在昏倒的前一秒,他看到的也只是陈思瑶模糊的背影……
和那逼嫁的雨夜一样,让他心生无尽的绝望。
两年前的那夜,陈家父母拿着陈思瑶的参团申请表威胁南一舟,逼他嫁给单恋自己的陈家大姐陈静。
不然,陈思瑶将永无出头之日。
为了他的自由,南一舟对着那双哭泣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分手……
2
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南一舟一睁眼,便听见护士说:
“南医生,你这贫血是老毛病了,平时要多注意点啊。”
他一笑而过。
五年来,每次陈静想强迫他,他都会用刀割开手腕放血,表示自己的决绝。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病。
突然,他的余光瞟到了床头的请柬,瞳孔微张。
上面写着:新人陈思瑶、刘海洋,邀请姐夫南一舟参加后天的订婚宴。
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心中酸涩。
当请柬上的桂花香飘入鼻间,他又惨然一笑。
还记得陈思瑶许诺他,以后的结婚请柬一定会是他喜欢的忍冬花味。
他说,想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媳妇是世上唯一一朵忍冬花。
可现在,桂花却替代了忍冬花,他也不再是唯一了。
就像陈静死后,他兴冲冲跑去外地找她,想跟她解释当年的一切。
却发现她的身边早已出现了新欢,取代了他的位置。
“你以为,我会等一个背叛过我的人?南一舟,你太天真了。”
军属大院里,陈思瑶搂着刘海洋,笑着将燃烧的烟头抵在他的手掌。
却也随手唤出手下,将他连着行李一齐粗暴地丢出去。
他的左肩也是在那个时候受伤,缝了整整十针。
身心俱疲下,他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原地踏步的。
“南医生,你怎么了?”
听见护士关切的话,他才发觉自己早已双眼通红,双手把请柬揉得发皱。
他对护士摇摇头,将请柬妥帖收好。
既然她都找到自己的幸福了,那他也该放手去寻找自己的路了。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了,南一舟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在大街上。
冷风吹过,他哆嗦了一下,目光却被不远处的公告栏吸引。
“祝贺第一个万元户陈思瑶小姐,和文工团刘海洋先生喜结连理。”
这刺痛了南一舟的双眼,他的心也缓缓下沉。
……
回到陈家,唯有屋檐上的风铃摆动,他才觉得这是一个活人住的房间。
“一舟啊,要不要我帮你的屋子也整理一下?”
说话的人是远房亲戚,帮陈思瑶主持订婚的。
“不用了,反正这个屋子也是留给陈思瑶的,我这个外人总不能长住。”
南一舟苦笑,他知道这是她对他的“特别关照”。
亲戚有些心疼这个小伙子,他自己扛下了所有,但从来不对别人倾诉。
“你该和思瑶解释的,五年前不是你的错。”
他摇摇头,正想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打断了他和亲戚阿姨的对话。
“不是谁的错?”
他抬头,刚好和陈思瑶对视。
身后的刘海洋也走过来,亲热地揽住他的手臂。
“呀!一舟哥,你怎么这么凉?”
说着,自然地脱下了陈思瑶的外套就往他身上披。
微风拂过,他闻到了外套上女士香水和男人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只有日夜纠缠,这味道才会浓得让人心酸。
南一舟垂眸苦笑,对陈思瑶说。
“你现在大着肚子,还是小心点为好。”
刘海洋有些不好意思,他拨弄头发,有意无意地露出脖子上星星点点的吻痕。
看到南一舟异样的表情,他凑到他的耳边说。
“见笑了,思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忽然,头顶有铃声响起。
刘海洋顺着南一舟的目光抬头,风铃随风飘动,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他的眼睛一亮。
“思瑶,宝宝的小床边差一个风铃~”
这次,陈思瑶没有立刻答应情人的请求,反而,她瞟了一眼南一舟。
“姐夫,你愿意吗?”
3
刘海洋抱着她的手臂。
毫无前兆的,她的手抓住风铃的下摆。
在南一舟颤动的眼神里,手一用力,将它扯了下来。
七七八八的零件散落在地上,她笑了。
“为什么还留着这个风铃?姐夫,你还没放下我吗?”
南一舟几乎停止了思考,他看着地上残破的风铃,脑袋里只有十八岁的陈思瑶。
她将它亲手送到他的手里。
“一舟,村里的老人说,风铃可寄相思。要是我不在你的身边,那这个风铃就会代替我陪伴你!”
而二十八岁的陈思瑶用高跟鞋碾扁了风铃的铃铛。
“哎呀,不小心踩坏了。海洋,我等会陪你去街上买个新的。”
刘海洋捡起了从铃铛里掉出来的戒指,对着阳光看里面的痕迹。
“姐夫,这是你和大姐的结婚戒指吗?”
南一舟脸色一变,想抢回戒指。
那是他藏了五年,想送给陈思瑶的戒指。
刘海洋却将它扔进了墙角边的火盆里,烈火舔舐着戒指被刻意掩藏的痕迹。
“啊,我不是故意的,姐夫。”
透过扭曲的空气,南一舟看到了他不屑的笑。
“怎么办啊思瑶,我闯祸了。”
在他刻意捏起的哭腔下,陈思瑶抱住他,一脸心疼。
“没事的,就一枚戒指,他不会怪你的。”
似乎还嫌不够,她环视这单调的院子。
“哦,还有这院子里的忍冬花,也给我铲掉。海洋对花粉过敏,尤其是对这种水性杨花的花。”
这些花,南一舟养了五年,寄托了他对陈思瑶无尽的想念和愧意。
可现在,被思念的那一方要将他的心意毁掉。
他想上前阻止,却被陈思瑶钳制住手腕。
同时,她还让部下加快动作。
难以行动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开得正好的忍冬花被连根拔起,被团成团,被随意丢弃在大街上。
就像他坚持了五年的真心,被陈思瑶一寸寸踩碎。
恍惚下,他看到了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
夜晚,南一舟点起一盏煤油灯,手边放着用胶水粘好的风铃和空白的申请书。
咚咚——
敲门声响起,他胡乱地把申请书塞到抽屉里,还拿了件物品盖在桌子上。
“南一舟,是我。”
门外是陈思瑶,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手里也攥出了汗。
“你怎么来了?”
陈思瑶回答。
“海洋让我给你送糕点。”
他走上去,接过了她手里的纸袋。
纸袋里都是糕点的碎渣,油腻又倒胃口。
南一舟抿了抿嘴,重新包好了糕点递给她。
陈思瑶没有接。
“只有陈静买的你才乐意吃吗?”
“你什么意思?”
他的不解在看到她手里的结婚证时烟消云散。
见他不回答,陈思瑶的手拉开了抽屉。
“我倒是要看看你对陈静有多深情,就算他死后,你还留着你们的结婚证。”
眼看着她的手快要翻到那份申请书,南一舟来不及阻止,也认命地思考起借口。
下一秒,刘海洋出现在门口,嘴里还嚼着糕点。
“思瑶,我做噩梦了,可以抱着我睡觉吗?”
他们携手一起出去的时候,甚至连门都没关。
冷风吹进来,吹飞了盖在申请书上的薄薄白纸,露出三天后出发的申请信息。
南一舟站在原地,眸中的光亮仿佛在一瞬间湮灭了。
他捏起那份申请书,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4
半夜。
南一舟被轰鸣的雷声惊醒,在看到门边有个人影时,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他才看清那道人影。
——是陈思瑶。
“你来干什么?”
陈思瑶知道他怕雷声,从小到大的每个雨夜,都会来陪伴他。
她走近了几步,直到他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刚想赶陈思瑶出门,却被女人钳制住手腕,压到了床上。
下一瞬,火热的身躯就贴了上来。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他听到了她的喃喃声。
“海……洋……”
紧接着,细密的吻也落了下来。
明明是血脉偾张的行为,南一舟只觉浑身冰冷。
她把他当什么了?醉酒后发泄的玩物?
他开始拼命挣扎,手腕上的割伤也隐隐作痛。
可女人就是不放过他,甚至动作更加粗暴,把他的双唇都咬出血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仍由眼泪流出来。
咸涩的泪水滑过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
陈思瑶也尝到了眼泪,他停了动作,撑起手臂凝视身下的男人。
诡异的静默中,她突然出声。
“你是在为陈静守节吗?”
没等南一舟回答,他哂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要不是海洋没搬进来,我会找一个死过妻子的男人泻火吗?”
啪——
南一舟红着眼打了她一巴掌。
“你给我滚!”
她摸了摸被打红的半张脸,继续说。
“陈静连家传的红手镯都没给你,你还替他守节?南一舟,你也是贱得没边了。”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自己光秃秃的手腕。
下意识地,他把腕后的伤痕往被子里面藏了藏。
这一行为被陈思瑶理解为心虚。
她没再给他一个眼神,径直离开了房间。
与此同时,南一舟脱力躺在床上。
他举起手腕,端详着新长出来的嫩肉。
这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第二天,南一舟起了个大早出门迁户口。
因为是孤子投奔的原因,他从小就是在陈家的户口本上面的。
与陈静结婚后,户口本上的关系也变成了女婿。
一本小小的户口本,囚禁了他几十年。
既然决定离开,那他便要断个干净。
迁户的业务员接过他的户口本,笑着说。
“最近迁户的人真多呢,昨天还有对男女过来,男方坚持要迁到女方的户口上,女方说就算是结婚了,不想让他失去自由。”
业务员又翻了一页,指着陈思瑶的名字惊道。
“就是她呢。”
南一舟扯出笑容,对业务员的追问敷衍过去。
……
路过一家照相馆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老人总说照片会定格一些美好的瞬间,南一舟有些心动,决定去拍一张照片。
刚推开门,他就听到了如浪潮般的欢呼声。
探头望去,原来是陈思瑶带着刘海洋来拍婚纱照。
镜头边围满了她团里的人。
“亲一个,亲一个。”
陈思瑶一边安慰害羞的刘海洋,一边笑斥起哄的手下。
陈思瑶转头,看到了门口的南一舟。
眼神暗下来,揽人的动作一顿。
刘海洋奇怪地抬头,看到了两道半空中交汇的眼神。
他的脸冷下来,主动凑上去,对着镜头,亲吻了她。
在陈思瑶有些错愕的目光里,他在他的唇上咬下淡淡的印子。
5
围观的人都放声大叫,在这个真诚又单纯的年代,当众亲吻无异于宣誓主权。
就算是当年在热恋的陈思瑶和南一舟,在公众前最出格的行为,也只是牵手。
陈思瑶斜眼看向门口,想象中的失态没有发生,南一舟只是慢慢挪开了目光,往另一个拍照房间走去。
她刚想喊住他,就听见身旁的刘海洋高声说。
“姐夫!”
这一声改口,惊到了两个人。
他继续问。
“姐夫,你能不能来和我们一起拍个全家福啊?毕竟长兄如父。”
南一舟闻言看向沉默的陈思瑶,明白了是她的默许。
这是嫌羞辱他羞辱得还不够呢。
他走过去,站在刘海洋身侧。
“姐夫,你嘴上的伤痕是谁咬的?”
拍摄间隙,刘海洋眨巴着无辜的双眼问他。
南一舟被这问题问得一愣,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嘴巴。
“姐夫,我知道你和思瑶有一段过往。可那都结束了,不是吗?”
他垂下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表情是化不开的嘲弄和厌恶。
“大家都是有良知的人,勾引小姨子对你没好处吧?”
听此,南一舟只觉气血上涌,浑身哆嗦,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拍好了,我们走吧。”
陈思瑶过来牵住刘海洋的手,细细摩挲。
拍照结束后,南一舟跟在他们身后回家。
外头冷风呼呼,陈思瑶帮刘海洋系上了红围巾,手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刮过。
“小糊涂虫,出来连围巾都不带。”
他娇嗔。
“这不是有你嘛!”
见此,南一舟也只是默默拢紧了自己的棉袄,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忽然,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衣领上。
是初雪。
他抬起头,更多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不合时宜地,南一舟想起少时的玩笑。
那时也是下了一场雪,陈思瑶指着他头顶的雪白说。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忍冬,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白头偕老了?”
他气得拿雪球砸她。
“好你个陈思瑶,咒我变成老头子吗!”
她抱头鼠窜的同时,还不忘嘴贫。
“你变成老头子,那我变成老太太!我一样娶你。”
遥远的记忆慢慢消散,耳边的笑声越来越清晰。
陈思瑶把雪花贴到刘海洋的脖子上,冻得他咯咯笑。
他也不甘示弱地把手伸进她的腰窝,两个人闹成一团。
南一舟抖了抖身上的雪,只想回家烤火。
而前面的路被一辆轮椅堵住。
陈思瑶靠在刘海洋宽厚的背上甜甜地笑。
“劳烦姐夫把我的轮椅带回去了。”
刘海洋理所当然地和他点头。
“谢谢姐夫!”
说完,两个人往远处跑去,初雪落在他们头上,像极了双双白头……
夜晚。
刘海洋敲响了南一舟的房门。
他整理行李的手一顿。
“有什么事吗?”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思瑶被宝宝闹得睡不着觉,你过来帮她按摩一下。”
他手指一蜷,低低应了句好。
新房里的黑白电视放着动画片,地上都是散乱的衣服。
甚至,空气中都弥散着一丝腥腻。
而陈思瑶靠在床头,低领的睡裙勾勒出无尽遐想。
仔细去看,还能看到一片雪白上的点点红痕。
“姐夫,又麻烦你了呢。”
6
南一舟轻咬舌尖,垂眸为她按摩酸胀的部位。
刘海洋像监工一样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把他的宝贝弄疼。
按摩一个小时后,陈思瑶对着他眼送秋波。
“海洋,让姐夫回去吧。”
他抓住他不安分的手。
“姐夫还没给我按摩呢。”
他转头看向南一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就答应他这个过分的要求。
刘海洋感觉一双柔软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按着按着,他只觉下身某处发烫紧绷,呼吸也开始急促,她抓住南一舟的手。
“滚出去。”
还没等南一舟反应过来,他就上手去推搡他。
他被推得一踉跄,差点在门口摔倒。
扶着门槛起身,他听到了屋子里传来吱呀吱呀的摇床声。
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低吼声和女人的娇喘声。
“海洋,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原来,是要他给他们做助兴剂。
南一舟按住了自己发酸的眼眶。
他真的,何罪至此啊。
……
清晨,南一舟揉着发酸的手腕,拿上白衣打算出门。
没想到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陈思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张膏药。冷风吹过,像一尊虔诚的石像。
他长叹一声,再慢慢呼出一口气,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拿走了那些膏药。
头也不回地丢弃在街边的垃圾桶里。
身后的陈思瑶的眉头皱起来,她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目送着他迈入雪幕。
陈家墓园,南一舟撑着伞,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的三块墓碑。
那毁了他五年的三个罪人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没有给他们扫墓,反而走到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小小的无名墓碑立在忍冬花丛中。
他把从街上买的泼浪鼓放到了墓碑前。
“宝宝,爸爸要走了。”
那是他仅有一个月,还未成型的孩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祭拜陈静的,却不知道他只是想临走前,来见他的孩子最后一面。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不仅推开了爱人,还迷晕了怀孕一个月的爱人,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全城闻名的妇科圣手,经手的第一个孩子,是自己的人流。
他拿出帕子,擦干了上面的露珠。
指腹滑过,他居然摸到了墓碑后的一道裂痕。
不深不浅,却让他的心神一震。
是谁?!
他偏头看去,忍冬花丛旁有两道车痕。
……
盛大的仪式上,身着红色婚服的陈思瑶扶着刘海洋出来,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下,他们签下了订婚书,正式与彼此紧密相连。
刘海洋穿着过的婚服,拿着敬酒茶走到南一舟面前。
“都说长兄如父,姐夫,这杯茶,我敬你。”
他说着,遥遥看向挺着孕肚的陈思瑶。
“而且,我和思瑶的第一个宝宝也很喜欢他的姨夫呢。”
南一舟与他对视,脸上笑意寡淡。
“你去过陈家墓园吗?”
刘海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低头羞涩。
“刚回来的那天思瑶就带我见过爸妈了,连同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一起见过爷爷奶奶了。”
南一舟忍不住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如果平安长大,也该是在长辈怀里撒娇的年纪。
思及此,他的眼神一凌,抓住了刘海洋的手。
生前没有享过半点福气,死后连墓碑都被破坏,他是何其无辜可怜啊。
7
“你看到那块墓碑了吗?”
“姐夫,你抓疼我了。”
他不停喊疼,可对方还是不放手。
“南一舟,你发什么疯!”
清脆声过后,南一舟捂住自己疼得发烫的手,狠狠瞪着陆思瑶。
“你们对那块墓碑做了什么?它的后面为什么会有条裂缝!”
她思索了好久,仿佛那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回忆。
“你说的是那块野碑吗?我推轮椅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
南一舟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子。
“真的是你!”
她一脸莫名。
“怎么了吗?那不就是块没有名字的碑吗?连它的家人都不在乎它,你在这管什么闲事?”
看着她那漫不经心的脸,差一点,他就要说出所有的事情。
但余光瞟到陈思瑶即将临盆的肚子,他又止住了话头。
“陆思瑶,你以后千万不要后悔。”
她笑道。
“我现在有夫有子,生活美满,哪里会后悔?”
……
夜幕降临,南一舟窝在自己房间里整理行李。
刘海洋走进来,挂着不屑的笑容。
“那个墓,是你和思瑶死去的孩子吧。”
在看到刘海洋从背后拿出一个拨浪鼓,南一舟再也维持不住体面的表情。
“你是故意的!”
“只是可惜呢,死得那么早。要不然我家宝宝就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了。”
惊怒之下,南一舟起身去抢泼浪鼓。
却被赶来的陈思瑶踹倒在地。
“你是想把我害得流产吗?!你这个毒夫。”
南一舟瘫软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把拨浪鼓扔到火盆里。
刘海洋依偎在他怀里,泫然欲泣。
“我只是想和姐夫分享你生孩子的喜悦,我不知道他会这么生气。”
南一舟忍着火焰的高温,把手伸进火盆里。
最后拿出来的也只剩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柄杆。
“真是个疯子。”
陈思瑶盯着他被烧得起皮血红的手掌,冷冷审判。
因为他伤害到陈思瑶的宝贝,她不提供给他任何的交通工具。
十几里的雪路,南一舟捧着自己起水泡的手,一步步走向医院。
无尽的雪白后,是陡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
刘海洋载着陈思瑶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飞扬的雪水溅到他的手上,引起难以忍受的灼烧感。
他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在凌晨时分到达医院。
当南一舟坐在烧伤科的诊室时,对面的医生却没给他好脸色,下手也是极重的。
“嘶。”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医生瞬间黑了脸。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喊疼。”
南一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搅得心神一乱。
“钟医生,我和你没有过节吧。甚至你侄女的难产手术也是我亲手做的。”
钟医生猛地拉扯绷带。
南一舟疼得蜷缩起身子,脱力从板凳滑下。
“一码归一码,我承认你在专业方面的能力突出,但是品德才是一个人最起码的东西。”
说完,他便摔门离开。
南一舟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刚走出门外,他听见了刘海洋的声音。
“也许是大姐没能留下一男半女的原因,姐夫好像很不喜欢思瑶肚子的宝宝。”
他向围观的护士们展示手上的细小伤痕。
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让护士们心疼,纷纷开口讨伐。
“我看他还是对自己的小姨子有非分之想呢。”
“就是就是,这种红眼怪见不得你们俩幸福!”
“你得管着你妻子,千万别被他勾引过去了。”
陈思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我的心是属于海洋的,其他人我看不上,也看不起。”
霸道的发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嘴巴惊呼。
除了坐在地板上的南一舟。
他抬眼注视陈思瑶,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也看到了他,但只是一眼,她就扭头搂紧了刘海洋。
像是忘了曾经无数个相爱的日夜,拥着他入怀,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是她,陈思瑶。
因为那双二级烧伤的手,南一舟被迫推迟了去往西藏的计划。
8
呆在家里养伤的时日里,南一舟经常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发呆。
一天,他看到了天边卷起的浓黑乌云,耳边是广播里传来的天气预报。
“北平将迎来十年一遇的大雷阵雨,雨量集中在城南区。”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了身,拿起雨伞往外冲去。
城南是陈家墓园的所在地,那里有他最爱的人。
来到陈家墓园的时候,雨水已经积到膝盖上。
南一舟咬牙在冰冷刺骨的积水中行走,拿起木棍去疏通墓园的下水道。
不远处的山上有两个人走下来。
是陈思瑶和刘海洋。
两个人都没带伞,径直向南一舟冲过来。
“把伞给我们!”
陈思瑶的双眼充血。
他躲过她的手。
“凭什么?你们赶紧找地方避雨就是了。”
但双拳难敌四手,伞还是被抢走了。
罩在衣物下干燥得过分的刘海洋看着全身被淋湿的南一舟。
“多谢姐夫了。”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闪过,劈断了墓园的桃花树。
巨大的枝干砸下来。
陈思瑶把刘海洋拉到怀里,另一只手无意将南一舟推出去。
重物把南一舟压在了水里。
他挣扎不出来,只能绝望地在水里呼救,咕噜噜的,呛了好多口水。
陈思瑶脸色一变,将要移动树干,却被刘海洋拽住。
“思瑶,我的小腿好疼。”
没有任何犹豫,他背对南一舟,扶住刘海洋,慢慢踏水离去。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只能看见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生机被雨水夺走,他丧失了意识。
在醒来时,南一舟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手上还在挂着点滴。
“谁把我送过来的?”
护士上前给他换药。
“墓园的工作人员,他发现的时候,你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有消失,脑袋的刺痛感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怎么给我用这个药?我记得我们医院不是有特效药的吗?”
护士写完观察报告,轻叹一口气。
“特效药全被陈团长包圆了,他的丈夫感冒了,她说不忍心看他受苦。”
听完这话,南一舟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
“我出十倍的价格,劳烦你问她卖不卖。”
护士点头出门,不一会,她就回来了。
双手空空回来。
“他说,反正死不了,用什么药不是用。”
南一舟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拿起床头的病历本,上面密密麻麻的病症触目惊心。
这场闹剧过后,受惊的陈思瑶就住进了医院的待产室,刘海洋也跟了过去。
南一舟落个清闲,他养好了手上的烧伤,准备出发去车站。
刘海洋逮住了他,还想强制把他带到医院。
“思瑶早产了,你去给他接生。”
大有他不同意就把他打晕送过去的架势。
南一舟想到七个小时后就发车的绿皮火车,心中默念不节外生枝,便同意了他的无理要求。
一场接生手术下来,他累得靠在门边喘气。
巡回护士问他。
“南医生,你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来做手术?”
他无奈。
“日行一善。”
说话间,陈思瑶一把把他扯起来,面色不善。
“孩子是熊猫血。”
早产儿常常会伴有缺铁性贫血,需要人为输血。
而他正好也是熊猫血。
输完血后,他单手抵住额头,消化着难耐的眩晕。
一道阴影笼罩住他。
是陈思瑶,他手里还端着一杯糖水。
“都是为了孩子着想。”
他坐到南一舟的旁边,被糖水温过的手覆在他的肩上,传来一片热意。
“其实……”
“宝宝睁眼了!”
产房里传来一声惊呼。
陈思瑶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匆忙之下,失手打翻了糖水。
黏腻的液体撒到他的裤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冷。
南一舟站起身,望向在产房里小心翼翼托起婴儿的陈思瑶。
只是一眼,他就提起了角落里的行李箱。
踏上了火车的台阶,衣角突然被一个小妹妹扯住了。
“哥哥,买朵忍冬花吧。”
他接过了花,清淡花香下,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
他终于,也能像这朵忍冬花一般,独自有力地盛放在寒冬。
他,南一舟终于自由了……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跟着人群涌入火车里,坐在了座位上。
透过车窗,他看见熟悉的建筑物不断后退。
万籁俱寂中,毛毛细雪落在地上,把一切过往都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