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介绍过,在王莽的各种“猛药”下,天下已经有大乱的迹象,如果及时纠错,新莽政权还能苟延残喘。
然而王莽在作妖的路上开始放飞自我了。。。。。。
别忘了,王莽上台的背景是响应当时“复古”的潮流,他以周代的爵位体系为依据,开始整治爵位体系了!
“王”这个称号,周代只有天子才可以使用,宗室凭什么称王?
给我改!
王莽一声令下,刘氏诸侯王一律降为伯爵,国内诸侯王等级降了,蛮夷自然也要跟着动,再降一级,贬为侯爵。
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王莽遣五威将王骏领甄阜、王飒、陈饶、帛敞、丁业等人出使境外各邦,向蛮族宣传新王朝的最新政策。
使团先去了高句丽,按照王莽的指示将其改名“下句丽”,高句丽势弱,不敢反抗, 默默接受了。
紧接着汉朝使团向西来到最重要的一站:匈奴。
当时在位的匈奴单于名乌珠留单于(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原名“栾提囊知牙斯”。这人很乖巧,王莽篡汉前主动向上书,称自己羡慕“圣制”,决定改名为“栾提知”(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窍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
就这么一个主动抱大腿的,王莽后来还是把他逼反了。
王莽大喜过望,给与其丰厚的赏赐(莽大说,白太后,遣使者答谕,厚赏赐焉)在王莽看来,匈奴向往汉朝的德化,弃胡名而改汉名,这不足以代表他是多么的伟大,还有谁会质疑其合法性。
此时的汉匈(很快就是新匈)关系是十分友好的,王莽认为这次出使也会异常顺利。
单于乌珠留接待使团后,五威将王骏宣读诏书,单于受诏拜谢。接着王骏要求单于解下旧印,重新颁发一个新印。单于不疑有他,不就是换个印嘛,理解理解,那就解吧。
左姑夕侯苏从旁突然阻止:我们还没看到新印的印文,请您先不要着急(未见新印文,宜且勿与)
王骏是个精明的人,他已经听闻了王莽的一些风声,这次换印搞不好对单于的声望不利。
单于一听有道理,赶紧停手(单于止,不肯与)
王骏内心已经慌的一匹,高句丽好欺负,匈奴谁敢肆意侮辱。但是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无法交代,两边就这么尬上了,在交不交印上开始了循环:
五威将曰:“故印绂当以时上。”单于曰:“诺。”复举掖授译。苏复曰:“未见印文,且勿与。
最后还是单于打破了僵局,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到:印文怎么会有更改呢?就把印绶解下,交给使者,又将新印佩戴好,为表示诚意,也没去打开看看。
左姑夕侯苏从的提醒是有道理的,王莽给匈奴单于颁发的新印有很大的问题。
在汉朝,玺章是相当讲究的。王爵专用的印信,称“玺”;侯爵专用的,叫章。以前,汉朝政府给匈奴单于的印上,刻的是“匈奴单于玺”;现在,王莽颁给单于先生的印上,刻的则是“新匈奴单于章”。
玺和章,一字之差,匈奴单于就降了好几级。
单于是把印戴上了,但是使团成员仍然不安,当晚陈饶就对众人说:左姑夕侯已经怀疑我们改动了印文,差点让我们拿不到原来的旧印。等到明天天亮,他们一看印文已经更改,肯定要来找我们要回旧印,到时候我们不管再怎么狡辩也没有用了。如果旧印被人家要回去,那就是有辱使命了。
他的办法倒也简单:不如椎破故印,以绝祸根。
毁印毕竟是大事,来之前王莽也没有这个指示啊,包括团长在内众人还在犹豫(将率犹与,莫有应者)
陈饶是幽州人,有着燕赵壮士之风,性格果敢的他见众人疑虑,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一把大斧,就把旧印给砸了(饶,燕士,果悍,即引斧椎坏之)
事实既成,众人也只能接受,准备迎接单于的愤怒!
第二天,单于果然派右骨都侯来质问:今即去‘玺’加‘新’,与臣下无别。
好好的匈奴王怎么就被你们给降级了!赶紧的,把旧印交出来。
哪还有旧印!
汉使拿出被砸坏的旧印,同时将昨晚想好的措辞用来忽悠右骨都侯当:新朝顺从天意,重新建立制度,这颗旧印从单于那里一拿回来,自己突然就坏了。由此可见,单于也应当顺应天命,尊奉新朝。
右骨都侯当都快气晕了,回头就把这些情况禀告给了单于。
现在的情况是:
1、旧印已经碎了,单于也没办法恢复原样。
2、汉使的确不地道,但人家毕竟送来了重礼。
单于不准备难为使者,他派自己的弟弟右贤王舆去长安,向王莽直接申诉:要求更改印文(单于知已无可奈何,又多得赂遗,即遣弟右贤王舆奉马牛随将率入谢,因上书求故印)
王骏总算心定了,匈奴人去长安扯皮这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任务完成,赶紧回吧。
结果返程路上又出了一桩事,汉使经过匈奴左犁汗王咸的领地时,发现匈奴境内竟然出现了大批乌桓人。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打听,原来都是因为战败被匈奴扣押住的。
匈奴和乌桓是世仇,之前匈奴势大,乌桓一直遭受欺压。经过汉匈数次大战后,匈奴实力锐减,乌桓觉得自己可以和匈奴人掰掰手腕了,于是不再给匈奴进贡,没想还是被匈奴痛打。
王骏一看不高兴了,因为这严重违反了王莽给匈奴人定下的四不准原则。
中国人亡入匈奴者,乌孙亡降匈奴者,西域诸国佩中国印绶降匈奴者,乌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
1、不准接纳逃亡的汉人;
2、不准接纳逃亡的乌孙人;
3、不准接纳接受过汉朝封爵的西域人;
4、不准接纳逃亡的乌桓人。
现在匈奴大营出现乌桓人,你们已经严重违反了新朝政策,赶快把这些乌桓人送回去!
左犁汗王咸表示这个事情我不能做主,需要向单于请示。
单于接报后,这次真的怒了。
新四条不过就是给王莽面子而已,他还当真了?!再说这些乌桓明明是匈奴俘虏的,怎么颠倒黑白变成逃亡的?之前更改印文的事情还没了结,我大匈奴内政岂容你王莽肆意干涉!(重以印文改易,故怨恨)
决定和王莽撕破脸皮后,单于故意让人询问汉使,这些乌桓人当从塞内还之邪,从塞外还之邪?
使团不敢做主,快马请示朝廷后,表示从塞外将乌桓人送还。
此举正中单于下怀,他趁机派左大且渠蒲呼卢訾等率军以护送乌桓俘虏为名,屯兵在朔方郡外(乃遣右大且渠蒲呼卢訾等十余人将兵众万骑,以护送乌桓为名,勒兵朔方塞下)

中原与匈奴之间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大战,面对来势汹汹的匈奴人,朔方郡太守赶紧上报,申请进入紧急状态。
单于尚为决心开打,陈兵边境无非是恐吓王莽,恢复原先的王侯待遇。
然而新匈最终还是爆发了大战,导火索并不在朔方郡外,而是来自遥远的西域。
始建国元年年底,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试图投降匈奴,被西域都护但钦发觉后杀死(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谋降匈奴,都护但钦诛斩之)
转过年来,须置离的哥哥狐兰支率领部众2000余人,驱赶牲畜,举国投降匈奴(置离兄狐兰支将人众二千余人,驱畜产,举国亡降匈奴,单于受之)
车师一直反复无常,这也是西域的传统节目,问题在于乌珠留若鞮单于接下来的动作:狐兰支与匈奴共入寇,击车师,杀后成长,伤都护司马,复还入匈奴。
在匈奴的压力下,原先平静的西域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动荡不安起来,西域各国隐隐有脱离新朝,投靠匈奴的态势。
西域都护府摇摇欲坠,雪上加霜的是,戊己校尉史陈良、钟带,司马丞韩玄,右曲侯任商等见匈奴势大,拉拢数百士卒,尽量以下克上,杀死了顶头上司戊己校尉刀护,同时派人联络匈奴南犁汗王手下的南将军(商等见西域颇背叛,闻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谋劫略吏卒数百人,共杀戊己校尉刀护,遣人与匈奴南犁汗王南将军相闻)
很久没有汉人主动投降匈奴事情发生了。
南将军大喜,率兵进入西域,迎接陈良等人。陈良、钟带随后被带王庭参见乌珠留若鞮单于,封为乌桓都将军(单于号良、带曰乌桓都将军,留居单于所,数呼与饮食)
这脸打的是啪啪响,你让我降级,现在匈奴人手里反而出现了投降的汉人将军!
王莽闻讯大怒,下诏全力征伐匈奴。
结果新匈还没打起来,东北的高句丽先反了。王莽强征高句丽一起围攻匈奴,本就因规格降级不满的高句丽拒绝应诏,与新朝划清界限。
无所谓,到时候一起收拾得了。王莽的这次北伐规模空前,出动了三十万人,分六路挺进(莽新即位,怙府库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将率,发郡国勇士,武库精兵,各有所屯守,转委输于边。议满三十万众,贲三百日粮,同时十道并出,穷追匈奴)
其中五威兵团和虎贲兵团,出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厌难兵团和震狄兵团,出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振武兵团和平狄兵团,出代郡(河北省蔚县);相威兵团和镇远兵团,出西河郡(内蒙古格尔旗西南);诛貉兵团和讨秽兵团,出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奋武兵团和定胡兵团,出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

王莽的意图是待六路集结完毕后同时出击,将匈奴一举平定,残部驱逐到更北方的丁零人那去,然后将匈奴领地分为15部,每一部扶持一个单于。为此他遣派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率万余骑兵,携带大量财宝,前往云中一带,招诱呼韩邪单于的子孙于。
分而治之,这不是就是汉武帝推恩令的蛮化版嘛,让匈奴以夷制夷”,的确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北方蛮夷问题。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严峻:北境自昭君出塞后数十年没有大战,突然之间发起灭国大战,上下都没有准备,尤其是后勤运输。
要供给三十万军队,势必要出动对等数量的民夫,关键北方的水系没有中原多,过了冀州就要纯靠人力拉送,效率低不说,对财政来说更是一个吞金兽。
还记得上篇我们介绍的嘛:

百姓都去服徭役,地里的庄稼自然荒废了,一方面收上来的粮食少了,另一方面你还得供应运输人员的物资。
数十年的仓储积累很快就被消耗一空,面对后来的黄河泛滥,王莽既无心、也无力去赈灾了!
这些问题不是没有人看到,时驻渔阳郡的讨秽兵团总指挥严尤就上了一封长书:
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猃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之螫,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贲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
严尤举了周朝、秦朝、汉朝的案例来阐述他的三策。
周朝把蛮族赶出边境这是中策。
汉朝采取的是深入漠北远征,虽然有几次大胜,但是战争持续数十年,中原疲惫不堪这是下策,
秦朝只是修筑长城,在严尤看来是下下策。
接着严尤详细分析了后勤保障的困难:
1、今天下遭阳九之厄,比年饥馑,西北边犹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
路程太远,一年时间肯定来不及集合,早先到达的军队怎么办?
2、边既空虚,不能奉军粮,内调郡国,不相及属,此二难也。
第二条还是强调运输的困难性,内地各郡国征调是不能及时运到的。
3、计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且尽,余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
担心王莽不信,严尤又给他算了一笔细账。
4、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釜鍑薪炭,重不可胜,食糒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
这点强调漠北的气候,不适合汉人军队长期作战。
5、辎重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
哪怕军队集合完毕,仍会受到辎重拖累,首尾相连行进缓慢,容易受到敌人的前后夹击。
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
打仗真的不是人越多,胜利概率就越大啊!兵不在多,在于精!(杨广要是明白这个道理,隋朝也不会二世而亡,毕竟他的破坏程度还没到王莽这个级别)
严尤最后给出了解决方案:既然已经发兵,就让先到达的军队进发,由他率领,发动闪电战,突击匈奴(今既发兵,宜纵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击,且以创艾胡虏)
熟知战事的人兴许会采纳,久在朝堂的王莽又如何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呢?
再说他要的是气势磅礴的大范围战争,这样才能体现出新莽的威力。
王莽回复严尤只有一句话:必须坚持大军集结完毕,方可攻击匈奴。
上面发话,将领们也不敢擅自行动,进攻时间一拖再拖,渐渐演变成了一场典型的莫名其妙的静坐战争。
从建国二年一直到建国五年,新匈双方就在北方边境互相对峙,匈奴人无非是换了个放牧的地方,但汉人的数十万大军是要吃饭的,后方运的慢,那就只能扫荡边境的城池。
转兵谷如故,天下骚动。
初,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及莽挠乱匈奴,与之构难,边民死亡系获,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罢弊,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边郡原本数代不见烽火,近百年下来人丁兴旺,牛马遍野,自王莽与匈奴撕破脸以后,仅仅数年之间,数十年积累毁于一旦,整个北伐陷入了一片荒凉,史书记载:缘边大饥,人相食。
这究竟是谁的问题,大家自己判断吧。
这场闹剧直到始建国五年乌珠留若鞮单于病死,方才出现了转机,问题是王莽他能把握的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