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菜,告诉你也不懂。”海伦横眉冷对。两个人倒也第一次到曹县人的家来,也觉得新鲜,后来转悠到卧室,看到那个巢咸女侨民和海伦的合影,高个子拿起镜框抽出了照片,老练地前后翻看。
“什么时候照的?”小胡子问。
“您说呢?问我和姐姐的合影是什么时候,这就是你们的工作吗?我强烈怀疑你们是不是受到了美国史馆的压力,迫害我们巢咸人!”
“千万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小胡子给高个子也看看,似乎鉴定为有了几年的照片,也就扔到桌上,高个子对小胡子使个眼色。“没问题,我们走吧。”
海伦和龚剑诚松了口气,为了表示友好,海伦还将两根高丽参送给了这俩人,他们看了半天不明白是什么。“胡萝卜也能变成这样?”小胡子不那么牛气了,觉得很好玩。
“比胡萝卜价值高一百倍。”海伦嘲笑地说,“这叫人参,是药材,吃了它对你们的老婆很有利,白送给你们两根做个纪念吧。”
两个官差如获至宝,但又觉得这东西不可思议。“这是送给女人的礼物?”小胡子贪婪地闻了闻。
“最好是你们的太太心情好的时候送。”海伦将其余的人参收齐了,装入一个纸箱子。“吃半根就能让你们的老婆尖叫半小时,如果情人的话,再多吃半根,她们会忘情地给你下跪。”小胡子和高个子闻言喜不自禁,也有点目瞪口呆,高个子心急火燎,当即咬了一口,皱皱眉。“有点甜,但不是胡萝卜的味道。”
“乡巴佬,一看您就是性无能的男人。”海伦毫不留情地奚落对方,然后锁门出去。小胡子还解释说,因为每隔两天就换看守的特工,所以明天他们也就离开医院回马德里了。
海伦和龚剑诚默默地听着,虽然龚剑诚听不懂,但海伦偶尔也用巢咸语和英语给与解释,海伦做翻译后,要换上医院特制的防护服,而且只允许穿内衣,其他物品一律不允许带,这样的话,那块手表就不能带进去,而且纽扣的安装也成了问题,至少你不能带在外衣上。龚剑诚默默地看着海伦,为这次行动能否顺利而担忧了,这样的情况下,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海伦知道剑诚为她担忧了,快到医院了,她轻轻地抬起头,给了龚剑诚一个可人的微笑,似乎在告诉他,我会见机行事,不要担心。
巴塞罗那医院,实际上叫圣十字圣保罗医院(hospital de la santa creu i sant pau)。
见到了“表姐”,是在圣十字圣保罗医院看守严密的一个肠胃病的病房那层楼。见龚剑诚和海伦两个同胞上楼来,这位女子怀着惊喜期待的神情从病床上撑着双臂,艰难地坐起来,用完全祈求甚至哀求的目光看着两个来人。海伦看了那女人一眼,和照片上的有些差异,看来美国的药摧残了她的身体为了表示自己就是“表妹”,赶紧小跑过去扑到病床前拥抱了这个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长得很有巢咸人特征的其貌不扬的女人。
“快躺下!”海伦以妹妹特有的担忧和疼爱的口吻数落姐姐,然后轻轻地用西班牙语问旁边的护士。“我姐姐她得了什么病?”
“目前还不清楚,几位医生还在会诊室讨论,但拉肚子很严重,我们的药物很难控制病情。”西班牙这位漂亮的女护士说完,傲慢地走开了,看来对巢咸人的歧视让她不想多说半句话。海伦恼怒地看着小胡子和大个子,这俩人也耸耸肩,因为他们对什么病也不懂。俩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出去了,临走对海伦说:“等我们十分钟,然后联系好了就到第十三区。”
病房内只剩下海伦、龚剑诚和那个女人。龚剑诚看了一眼海伦,两个人会意,龚剑诚就出去站在门口望风,这边海伦将大姐扶着躺下,抱着她的头,轻轻地用曹县话问:“他们给你打针了吗?”
“打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我的病……”说到这里,这位巢咸大姐神色凄然地看着海伦,目光中充满了爱怜。“你真漂亮,我的好妹妹!”
海伦默默地点点头。“我是你妹妹,请别害怕,过了今晚你就没事了。”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这位极度虚弱的姐姐却轻轻地摇摇头,对海伦的话并不相信。“别安慰我了。”大姐并未释重,她的脸色苍白,几乎看起来毫无血色,青紫嘴唇由于脱水严重显出皱着,这副药的作用让她和实际年龄差距太大,除了那双尚且明亮的眼神,真如病入膏肓的中年妇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大姐!”海伦还极度掩饰这个阴谋,但这位坚强的巢咸女性并非如海伦想的那样脆弱和恐惧,反而对她的话表现镇定。“我不会被他们害死吧……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活着……”
海伦则苦笑地摇头,为了掩饰内心的理亏,然后给姐姐梳头。“别胡思乱想,这只是一次交易,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加害你的,姐姐,你什么都不知道,会好起来的!”海伦轻轻地趴在姐姐耳边说完,看看周围,屋子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可插电源,基本没有窃听器的存在。即便如此,这种私密的谈话也是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得到。
海伦的心里很矛盾,她是久经谍报战场的老同志,怎能对大姐的情况看不出来呢?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海伦明知道她几天后必死,还得安慰她。“姐姐,您叫什么?在曹县故乡还有亲人吗?”
大姐听到这句话,扭过脸去,随之泪水流了下来,她拉着海伦的手,冰冷的手指在颤抖,但她还是努力抚摸着海伦的手背,表示亲人的般的爱抚。女人哽咽有半分钟,然后嗫嚅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可我认识你啊,妹妹,我想你不会是美国鬼子的人,你是好人……”
海伦的脸上刷地掠过一层火辣的热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天涯海角的西班牙巴塞罗那,居然还能见到一个熟人。不过海伦马上就镇定下来,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常年世界巡回演出,认识自己的人不会太少,因为在美国和南美洲都曾经派发过海报,虽然那海报上的魔术师都很夸张,但难免有人在现场对自己留有深刻的印象。一个魔术演员,见到一个声称认识自己的人并不足奇。
她轻轻地将脸颊太高两寸,端详一眼大姐,但严重的脱水拉肚子已经让这个女人瘦到惨不忍睹的程度,她确定没见过此人。就贴近她的嘴边,诚恳地说道:“请相信我大姐,我虽然给他们做事,但我不是美国鬼子,我的丈夫也不是。”海伦暗示门外的龚剑诚。“我有自己的祖国。”海伦没有说明自己是哪国人,但这句话分明在暗示,我是中国人。
大姐的脸上发皱的面皮由于这句话微微动了一下,犹如干旱的盐碱地瞬间扫过一场及时雨,海伦的告白很诚恳,她相信了,手也紧紧地捏住海伦的手背,情绪的波动让身体突然也有了力量,虽然她精力和体力已经达到极限,表达感情是需要力气的。大姐看海伦的眼神逐渐迷离了,但亲密的肢体语言还在表达内心的活力。她似乎有自己的判断,忽然说道:“那位先生我也认识,他叫龚剑诚,是CICJ官。”
“您怎么知道他?”海伦这回完全懵了,判断出现了差错,这不是什么巡回演出的观众,她看来有非同寻常的身份。海伦立刻明白,这个女人绝非普通巢咸侨民,既然能认识龚剑诚,说明此前就一定生活在曹县半岛,而且还和龚剑诚打过照面,甚至就在汉城或者釜山,对更可能是釜山,因为海伦在战后还没有去过汉城。
想到这里,海伦也非常紧张,大姐的这几句话犹如深潭之中投进了一颗快速坠落的陨石,瞬间产生的高能效应让海伦同志的灵魂都禁不住心惊肉跳,尽管她是那么的沉稳和老练,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面对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来临,平素能控制情绪保持的镇定的她已由惊愕转变为高度的敌意。
“我想他不是美国鬼子的走狗!”大姐忽然轻蔑地看着前方的龚剑诚的身影哼了一声。
“大姐,您怎么认识我丈夫?”海伦依然入戏,不想被轻易戳穿。大姐抓住了海伦的手指,尤其是大拇指,然后看了一眼。与众不同的是,海伦同志的祖母绿戒指就戴在大拇指上,这是不同寻常的一种装饰,当然,对于深受美国文化和好莱坞影响的美丽的魔术师来讲,这些装饰还有其他目的,那也是一种道具,而且里面也装有剧毒氰化钾。也许正是这个曾经作为海伦身份标志的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这个曹县女人看到过。
“妹妹,你就是‘红帽’同志。”女人贴在海伦耳边,快速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而且使用的是华语,十分肯定。海伦由敌意瞬间变成了吃惊,她的嘴角浮现出亲密的微笑,但说实话,她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强烈地震。微笑是给外面窥探者看的,可她已无法自持。这神秘女人的口音接近东北话,和龚剑诚的口音很像,而且说的非常清晰而准确。“红帽”是海伦同志在中供社会部内部只有李克风和为数不多的人,如电讯科科长曾霞这一层级的人才知道的代号,如今这神秘的巢咸女人居然说出了海伦的代号,简直让海伦那颗敏感的心出现了电击后的痉挛。
“您是谁?”海伦激动地问。
“我就是釜山水果店和你接头的那小叫花子的妈妈。”大姐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用华语清晰准确地贴在海伦耳边说,“想起来了吧!”
海伦轻轻地坐起来,嘴巴张开,轻轻呼出了一个“知道了!”。那次乘坐波音377客机降落釜山后,受首长李克风同志的委托去接头,这前后不过两个多月,怎能轻易忘记呢?那一次李克风首长的电台指定她在釜山的水果店接头,但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上级并未告诉她如何接头。结果恰遇一个小叫花子偷窃店老板面包,还被老板娘拎着耳朵暴打一顿,海伦忍无可忍出面,在宪兵炝口下救了孩子,然后就见一个比乞丐还邋遢的妇女领着那男孩道谢,就在海伦给男孩花钱买的食品时,那女人偷偷给了海伦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天空说把秘密说给山尖。今晚告诉果园接着是黄水仙。”
海伦同志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后来她将字条用秘密形式转给香港李克风首长的秘密交通员。只是她一直在揣测,那个巢咸女人到底是谁!
现在看来是海伦的这枚独特的戒指。
“山尖同志……”海伦自言自语,也是一种验证的手段。大姐马上说出:“果园和黄水仙!”
“同志……”海伦内心涌起剧烈的暖流,她反手握住大姐冰冷的手掌,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是绝对的机密,大姐是高级情报员,是自己人!如果克风同志不对巢咸同志说自己叫“红帽”,世界上除了北京的几位高级首长就没人知道海伦的真实身份,海伦是极度信赖组肢的,大姐叫出“红帽”,可是她在J委情报部级别的代号,这说明她肯定也是李克风同志管辖的情报员之一。
海伦用极其巧妙的手势和动作掩饰了内心的喜悦和凄凉,然后说道:“辐射事故是我们的陷阱?”海伦轻快地在大姐耳边问。
“对,病房那位是巢咸35室黄显荣中校同志,冰炭第一组的副组长,为人民的解放,我们来欧洲吸引敌人火力,保护祖国的物资……甘愿牺牲!”
“大姐!”海伦感动不已,但时间要紧她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您知道我来吗?”
“不知道是你,但我认出了你。我接到101密电,总部告诉我,有‘凤凰’同志亲自来西班牙,我接到命令设法吸引他到巴塞罗那,所以才和黄显荣同志一起策划了这次核泄漏事件。”大姐坚定地说。
“原来真是假的!”海伦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大姐,心情沉重。“凤凰同志牺牲了,大姐,被美国人刹害了。代替他的是美国特务……”海伦说完用目光指了指龚剑诚,但随即对大姐说:“但他是我们的战友,双重身份,潜伏在敌营里,凤凰同志牺牲前,将使命托付给他。”海伦竭尽全力在大姐清醒之前,让她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到了这时候,海伦也不惜暴露两个人的身份了,因为知道内情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她和龚剑诚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意义。
大姐吃力地想半坐起来,因为“凤凰”同志是巢咸D的情报首长,尽管真的牺牲了,但代替他使命的,仍然是“凤凰”,所以怀有崇敬之情,她需要了解和汇报。海伦马上明白,立即站起来到门口,对龚剑诚嘀咕了几句。龚剑诚看看走廊,西班牙特工小胡子和大个子正在给谁打电话。这是最宝贵的机会了,龚剑诚快速回到屋子里。
“引轭方上牛,参旗正南举。”大姐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着龚剑诚的耳朵说。
“行行堠路明,忽在长平聚。”龚剑诚知道这是凤凰同志牺牲前给自己的那首诗,也必是接头暗号,尽管那时候被马丁和美国特工韩小姐窃听,但如今马丁都不知去向,所以这个暗语依然有效。龚剑诚对答如流。龚剑诚立刻从怀里拿出铜钱,他想到了凤凰同志临牺牲前对这枚铜钱的一番描绘,知道它必有用。
“这是凤凰同志的吗?”大姐轻轻地问。龚剑诚摇了摇头,立即将铜钱给大姐捧在手心,让她仔细辨认。大姐抚摸了一下,又前后看看,闭上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首长的信物,我认识它,”大姐的目光比刚才尖锐了一些,眼眸也抬起来似乎越过了龚剑诚和他身后的玻璃窗,飞越到了地球的另一端,美丽的巢咸。“去年真玉同志要传递出的就是这枚铜钱,她准备给苏联远东的一号同志,那时候我作为掩护助手,在她牺牲前一直在保护她。那是我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指示,真玉同志说,我们要在樱之介酒店完成一个任务,如果你见到有一枚铜钱的‘太平’面朝上,就代表非常危险,你赶紧带着铜钱撤离,如果背面朝上,表示安全,进行下一步计划。”
大姐的话引起了龚剑诚的深思,他马上追问:“可怎么到了威洛比的手里?”龚剑诚不理解地问,“这可是美J特务头子威洛比给我的!”
“这有个过程。”大姐并不解释太多,不过她的态度很坚定。“凤凰同志牺牲时,一定见过它了?”大姐问。
“对,他见我佩戴这个东西,告诉日后我会需要它,我当时很觉得奇怪。但那时候在敌人那里,我不能问。他暗示我接下来的任务会需要铜钱,说完不久就服毒自刹了,美J那么多人也没有防备,他似乎舔了一口铜钱就……”
龚剑诚无法说的那么详尽,但也尽可能简要回顾和凤凰同志在一起的点滴,以便让大姐充分信任自己。大姐点点头,有海伦同志的引荐,她对此深信不疑。大姐拉着龚剑诚的手,贴在龚剑诚耳边说:“真玉牺牲时我就在餐厅里,是服务员,那时候我见过你,你和一个日人吃饭。”
“您那时候就认识我?”龚剑诚惊呆了。
“没时间说了,真玉得到一个秘密同志的暗号,送暗号的那个人肯定也在餐厅,那个同志告诉真玉,酒店里有美国特务埋伏,但已经晚了,她已无法撤离。”
“我确实是在场,是碰巧去那里吃饭,就是那个日人介绍去的,虽然是我找的饭店,但也是他提到了这家。”龚剑诚试图想从大姐这里得到三枝正行其人所不知的一面,但大姐没有时间说起了。
“您说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苏联远东情报局一号霍夫曼大夫的人?”龚剑诚问。
“我不知道谁报的警。那时候真玉不认识霍夫曼同志。牺牲前,她将铜钱的太平这面朝上,放在我端的盘子里,我马上撤离,可就在这时候CIC特务下手了。我逃了出去,隐藏起来,但一直没有再和苏联一号同志接上头。”
“大姐,您是……”龚剑诚想立即知道她是谁。
“李银春,代号影子。”大姐吃力地说。
“您就是和霍夫曼同志最后见过面的那位同志!”龚剑诚惊愕不已。追查了这么久的李银春,居然是她!而且就是凤凰同志牺牲前提到的“影子”,这两人合二为一,让龚剑诚非常震惊。不过龚剑诚在39室的时候,听那个林志成说起过李银春,说她是蛋糕店老板,也就河金花的母亲,自刹的那个。现在看来完全不对。
“霍夫曼同志要被引渡到美国,他不想变节,就通过我给组肢传递要求自尽的信息,后来也是我帮了他……”李银春的目光非常刚毅,虽然她亲手送走了霍夫曼,但并不为此感到内疚。“他做了一个GD人必要的时候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