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选了最不被人看好的书生程砚做女婿。
我带着爹爹的盘缠,陪着他进京赶考。
他连中三元,平步青云。
我和他成亲第三年,他带回一个和我七八分像的女子,是他乡下的小青梅。
府里最好的通通送了过去,还要抬她做平妻。
别人替我抱不平,可我却不在意了。
因为我病入膏肓,快死了。
1
永嘉时兴榜下捉婿,每年乡试,城中富商便早早守在贡院,挑起了家境贫寒但读书用功的书生。
书生纷纷递上文赋,只有程砚捧着白纸,一笔不动,一言不发,任由别人嘲笑他资质平平。
我却瞧出他一身傲骨,不是写不出文赋,是不想屈身入赘。
我被他迷住,回去求爹爹招婿。
上头还有两个儿子的爹爹,拗不过我,只能带着礼物登门拜访程砚。
如我所想,他不愿意。
爹爹惜才,留下几两碎银走了,我也没再提此事。
谁承想,三日后,程砚跪在门口,面前草席裹着妇人的尸体,求我爹爹招他入门。
我捧着私房钱给他葬母,他握着我的手执意要娶我。
程砚看着我时,幽深的眼眸既饱含深情又无比坚定,一字一句道:“娶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信了,激动地领他入门,陪他熬过最艰难的日子。
会试在即,他带着我和爹爹的盘缠进京,连中三元,入职翰林院,皇上青睐,各方势力拉拢,平步青云。
成亲第三年,他带着一个和我七八分像的女子进门。
“我自小和姚儿一起长大,最艰难的日子是她陪我熬过来的,没有她,就没有你我今日在京城的锦衣玉食,你也要对她好一点。”
程砚紧紧握着陆姚的手,那眼神和当年求娶我时一模一样。
我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我只是替身,陆姚是青梅竹马,是白月光。
我心如刀绞,但足够清醒。
“你可以纳妾,但她入门时,该有的规矩一样不能少。”
抬眼撞上满是敌意挑衅的陆姚,知道那不是省油的灯,我语气清冽,提醒道:“程砚,你是不是忘了,我未嫁给你时,过的便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要还恩那是你自己的事,莫要拉上我,我不欠你们的。”
程砚理亏,青梅回归的喜色顷刻消失,急道:“你怎么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了!”
不等我回他,便拉着他朝思暮想的青梅走了。
2
回房后,我急火攻心,咳了血在帕子上。
小秋在我旁边哭,要去找程砚过来,我让她寻个郎中过来便好了。
他现在应当没什么心思见我,用他的可怜换来的我也瞧不上。
郎中开了服药,叮嘱我莫要事事谦让,将委屈郁结在心里。
我听进去了,程砚差人来求我免去妾室进门的规矩。
我没应下,陆姚穿着粉色衣裙,从角门入府,跪在我脚边给我敬茶。
她心有不满,第二日就借着敬茶来挑衅。
“程砚说开枝散叶是极重要的事,所以要日日宿在我这里,直到怀上孩子。整日劳顿,也就不必日日晨起了。”
这话戳得我心生疼。
我和程砚成婚三年无所出,多次求借方子调养身体,那时他日日让我宽心。
现在陆姚回来了,为了让他的白月光免去那些妾室要守的规矩,戳我最痛处让我妥协。
但这些在陆姚眼里还远远不够。
她指着穿金戴银的一身,朝我炫耀:“夫君说要把府上最好的都留给我。”
“你年少陪他吃过不少苦头,他现在补偿你是应该的。”
想着郎中叮嘱我的话,我尽力平静。
他要对陆姚好,我拦不住,何必伤了身体。
反正那些东西都是我司空见惯的。
陆姚伸出葱白十指,笑得像春日里开得最盛的花,“我被收养程家后,没做过什么粗活,砚哥哥说女孩子要富养。”
“即便是大娘不在了,他也没让我受苦,离京时还给我留了不少银子,承诺会来接我。”
我下意识把双手藏在袖中,为了保持正室该有的得体,笑中带着酸涩。
这双手在沈府原本也是葱白无瑕的。
刚入京城时,爹爹给的盘缠意外遗失大半。
为了程砚那不值钱的自尊心,我忍着没写信朝家里要钱,浆洗缝补,平日里从未干过的粗活都干了。
冬日里生疮,忍着疼也从无怨言,生怕让他读书分心。
原来在他眼里,日子再难,都是舍不得女子做粗活的。
如今用再好的药,也消不掉痕迹,和陆姚的手是比不了的。
我眼睛发涩,微微仰着头,不想让眼泪被陆姚看到。
那样她就得逞了。
陆姚瞧出我不对,偏赖着不走。
巧的是,二哥去北方进货,绕了远路来京城看我。
檀木梨花大箱子一件件搬进来,打开全是珍稀物件,让陆姚带来炫耀的物件一下子失了颜色。
她看着我与二哥说话,如坐针毡。
“二哥知道这些东西给你送来,也是你常见的,稀罕不了几天。等二哥从波斯回来,再给你捎过来新鲜物件,保准我这妹婿也没见过。”
“爹娘来不了,但让我带了娘亲手给做的糕点,一路上我一直小心护着,新鲜着呢。”
“你要是过得不开心,告诉二哥,二哥回来把你带回永嘉去。虽不能让你做全天下最快乐自由的女子,但在永嘉可以横着走了,也见不到什么不入流的乡野村妇。”
这些话入耳入心,难以释怀的压抑一下子释放出去,松快许多。
只是,我如今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和离也要有所顾忌。
不等我送走二哥,陆姚先灰溜溜地逃走了。
3
程砚归来,破天荒地来了我房里。
他握着我的手,慢声细语,“嘉月,怎么不留二哥多住几日?”
“二哥本就是绕路来的,我不想再耽误他的行程。”
脑中陆姚的脸一闪而过,我下意识把手抽出来,淡淡回道。
程砚察觉到我不对,尴尬地笑了笑,又锲而不舍地搭话,“听说二哥给你带了不少东西过来,还有娘亲手做的糕点。”
“入京多年,我也有些念着娘的手艺了。”
这话意思很明显,是想我匀给他一些。
以前我会主动给他送,现在他不配。
更何况我知道他这人不会专门来讨要吃的。
我佯装没有意会到,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夫君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听出我驱赶之意,脸色沉了沉,执拗地握着我的手,“你我相识多年,夫妻情深。即便有姚儿,也无人能撼动你在程府正妻的身份。所以我不希望你太忌惮姚儿,你们互相扶持,程府上下才能和睦。”
“不过我知道以你的心性,一定会把姚儿视为亲妹,与她分享私己。”
话说了一半,他目光转向小秋,拧着眉道:“是身边不轨之人挑拨离间,今天也该帮你立立规矩了。”
小秋是程砚开府时,让人从沈府接回来的。
也是为了捍卫他可怜的自尊心,让他花重金买了小秋的卖身契。
所以他说这些,是拿小秋威胁我妥协。
摇曳烛火下,程砚眉目清秀,坐姿端正,还是谦谦君子模样,心已经开始浑浊了。
我不禁讥笑一声,回道:“夫君官务繁忙,偶尔像孩童一帮馋嘴任性可以理解。不过夫君在同僚面前可要克制心性,我也会叮嘱小秋嘴严实些,不让府邸其他人听了误解你,笑话你。”
程砚极好面子,双手扣住,膝盖上的衣袍皱了大片。
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气氛凝结,本以为程砚会识趣离开,但我还是低估了陆姚在他心里的分量。
他嘴角颤了一会儿,强扯出笑道:“夫人的话,我谨记在心。”
“既然夫人知道我想要什么,那便不要让场面太难堪,得饶人处且饶人。”
冷眸凝着小秋,嘴角勾着得逞的笑意,“小秋,这次我便不罚你了,下次莫要再让我听到你嚼人舌根。”
“您……”
在沈府,我们把小秋当家人。
她本就替我委屈,现听这么说,急着想要抱不平,被我拦了下来。
东西匀给程砚了,他提着东西,兴冲冲地离开了。
去了陆姚那里。
4
翌日,小秋鼓着小唇,恹恹地在我身边站着,欲言又止。
多问了几遍才说。
“今早,陆小娘身边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的。我跟了过去瞧见夫人给您的糕点都被扔了,她还踩了几脚。”
小秋越说越心疼,抹着眼泪。
我也心疼,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娘这两年身体不好,从不做耗精气神的事,这次为了我才得了爹爹的同意,进了厨房。
我娘的好东西被陆姚糟蹋了,她报复我呢。
尚书府送来请柬,三日后是高夫人生辰,我带着小秋出门挑选商铺。
“程夫人,您眼光好,这可是今早刚进来的好货。”
掌柜的正要找人给我包上,被一道聒噪的女声打断,“这东西我也要,她出多少,我能出的比她还多!”
循声看去,是陆姚。
妾室原本不能出门的,但程砚又为她做了妥协。
“夫君已经答应我给同你一起参加高夫人生辰宴,还给我许多银两备贺礼。”陆姚满面红光,声音响亮到整个楼的人都能听到。
掌柜原本是瞧不上陆姚的,但听了程砚的名号,为难地看向我,“我这做小本生意的,谁给的钱多我卖给谁,还请程夫人海涵。”
“五十两,你卖不卖?”
小秋在我的示意下,递给掌柜的一袋银子,问道。
掌柜咽了咽口水,看向陆姚,“您这是出多少?”
陆姚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脸色煞白。
程砚如今年俸也才百余两。
“为了跟我争,你要用掉府上这么多银子?夫君知道吗?”她捂着钱袋子质问我。
我被她问笑了,懒得理会她。
小秋性子直爽,直来直去道:“我们小姐娘家府上可是永嘉首富,每年流水的银子送过来,用不着官家的俸禄。”
“你……”
陆姚被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捏了钱袋子半天也没有走的意思,在身边人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不屑地看着我,“今儿这东西我是必须要带回去的,你们且再等等。”
掌柜知道程砚如今是官场红人,不敢得罪,只能央求着我多等了一会儿。
陆姚的人回来了,没带回银子,只带了程砚身边的人。
那人在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掌柜的吓得一阵哆嗦,连声给我赔罪,白白把东西送给了陆姚。
陆姚奚落我两句后,高调离开,剩我一人,僵着身体站在原地。
回府后,我气结难舒,让人找了程砚来。
“你如今虽然是官场的红人,但并未向任何一方势力靠拢,现又用权势威胁掌柜,一旦有人上书,你这官位极有可能就不保了!”
这是自陆姚回来后,我同程砚说过最多的话。
程砚沉默良久,深叹一口气,“这三年,你朝夕相伴我左右,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却还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逼我如此。”
“嘉月,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一字一句,像一把尖锐的刀,戳到我最痛处。
程砚这一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眼里,怎能忍受他这么跌落深渊。
我不争了,陆姚花了银两买了回来,程砚也没了把柄在别人手上。
5
高夫人生辰宴,京城世家夫人小姐聚在一处。
陆姚是妾侍,大家都瞧不上她,即便她四处蹭着说话,也鲜少有人待见她。
陆姚不服,当着众人的面拆了给高夫人的礼物。
“没想到陆小娘出身乡野,见识却不凡,送的东西这么贵重。”
“程大人这么宠你,莫不是日后要抬你做平妻,让你和嘉月平起平坐吧?”
“……”
瞧出程砚对陆姚偏爱,大家态度改变了不少,在一旁热闹,拿我打趣。
程砚没跟我提过抬妻的事,陆姚却当着众人的面应下了。
气氛骤冷,陆姚怂恿着大家一起逼我拆给高夫人的贺礼。
陆姚送来的东西已经价值不菲,我手上能拿出来的也都差不多。
正妻和妾室一样,那也是输了,会让人笑话。
我正想拒绝,小秋冷哼一声,替我打开了匣子。
除了陆姚,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直勾勾地盯着匣子里的丝帕。
这是我娘亲绣的帕子。
我眼睛湿润,向上仰着,差点泣出声来。
“当年太后南下永嘉时,曾带过沈夫人亲手绣的帕子进宫,逢人便夸沈夫人是她见过最好的绣娘,此后人人都想得一方你娘亲手绣的帕子。”
“只可惜那次以后你娘身体不好,不愿给人绣了,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
高夫人下座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受宠若惊道:“嘉月,没想到你竟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一时间,陆姚又成了宴上的透明人。
6
回府的路上,月色撩人,我却一点兴味都没有。
“小秋,以后不要擅自找人给我娘写信,我不想她为我担心。”
看着小秋搓揉着双手,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副逗我笑的样子,我没了脾气,无奈提醒道。
那方帕子送来只用了几日,绣完估摸着是要熬上一夜的。
想到此处,我心里愈发沉闷,急忙取出帕子,连连咳了几声。
瞧着帕子殷红一片,我指尖发麻。
小秋夺走我的帕子,哇哇大哭。
“小秋,我没事。”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安抚道。
小秋睁着哭红的眼睛,愧疚道:“小姐,我以后再也不违背您的意思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所幸小秋只跟娘说我感染了风寒,大多提的是陆姚的事。
稳下情绪,我回了房间,躺下床上,身子发冷,脸色也不好。
“夫人,大人来看你了。”
小秋捧着药进来,跪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兴冲冲说道:“大人要是知道您病了,一定会多陪陪你的,不会再让那个妾侍气您!”
程砚来了,坐在床边,替我暖手。
他抚摸着我的脸,皱眉道:“脸色这么差,身子这么虚,是我没顾忌到你,应该早点来看你。”
“没事,知道你官务多,抽不开身。”
他的温声细语消除了我对他的不满,仿佛回到了我们朝夕相伴的时候。
真好啊!
程砚陪着我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商议道:“既然身子不好,以后高夫人生辰宴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去了,让姚儿替你去。”
刚暖好的手又冷得发僵。
“随便你吧。”
我彻底心寒,翻身到另外一边,冷声道:“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若不是为了他,我也不愿出席那样的场合。
也不想事事被陆姚缠着,让人当着面戳脊梁骨。
身后的人反倒没之前去看陆姚那么急不可耐了,依旧坐在床边。
“这是暂时替代你,等你痊愈了,以后还是由着你出面。”
“姚儿刚入京城,识人交际还是不如你,需要你多多教她。”
“程府还是离不开你。”
“……”
不知道他今日话怎么这么多,我饶是烦了,“夫君若是一直在这,我休息不好,恐怕你说的都做不到。”
“好好好。”程砚变得格外听话,站起身,嘴上说着要走,还是杵在床边,没再说话,但能隐约听到他的气息。
后来我睡着了,醒来他不在身边了,我也清静了许多。
小秋带了郎中进来。
候着郎中把脉,他一会儿看看我,一边不停擦汗,就是不说我什么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