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40. 0198 E 116.4065
62.5cm×57.5cm ║ 纸本设色 ║ 2025年
◆ 瞬间的厚度
文｜郑庆余
玻璃保温杯，静静置于桌角。看到的瞬间我会想到什么？
可能自语：“哦，词典上怎么解释的？这是用于喝水的、玻璃质地的、有保温作用的杯子，大概就是这样吧！”
也可能自语：“它坠于地，碎成一片。光线照射，闪闪烁烁。这是苏东坡‘击空明兮’追溯的‘流光’吧！”
N40.0166 E 116.4062
85cm×61cm ║ 纸本设色 ║ 2024—2025年
亦可能自语：“它炸裂于地，星点璀璨。这是范仲淹所说的那漂浮在起伏微波之上不停跃动的金色吧！”
或可能自语：“一个小孩瞪大眼睛愣神地看着我，清水鼻涕挂到唇边。大量清水鼻涕放进保温杯状的模具，结成冰……难道这个保温杯由此而来？！我喝水的时候，手轻碰，滑腻腻，口微触，湿乎乎，有股难以名状之味道，似曾相识，却感陌生。猛然间，小孩戏谑的笑声由远而近……”
更可能的是，那一刻没有自语，没有想法，甚至没有关注，“瞬间”被悄然忽略。
N40.0166 E 116.4062(局部)
忽略——拒绝了这一瞬间可能的价值，时间失去了拥有厚度的可能，“此刻”丧失了绵延。
绵延——存在于大脑走神的过程之中。“所谓走神，是瞬间的精神在延长，瞬间不由自主地在改变着方向。”[1]方向的“改变”，止于公认的概念、雷同的“理所应当”。因为这是人们的“一致认为”，看似正确，实则无趣。方向的“改变”生于“一致”的消解、“差异”的诞生，个体精神自由的任意蔓延，如同走神、如同白日梦……
N 24°07’ E 726°01’
57cm×83cm ║ 纸本设色 ║ 2023—2024年
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我说：“啊！我应该看到的是炽烈如火的爱情吧！”这一“应该”就扼杀了瞬间的绵延，因为我已经陷入了习惯的怪圈。如果摆脱所有预知的概念、公认、习以为常呢？感觉将获得自由，精神将无有禁区。“对于艺术家来说，颜色、花束、匙子磕碰托盘的叮当声，都是最高程度上的物；他停下来打量声音或形式的性质，他流连再三，满心喜悦；他要把这个颜色——客体搬到画布上去，他让它唯一受到的改变是把它变成想象的客体。所以他离把颜色和声音看成一种语言的人最远。”[2]
N 24°08’ E 805°02’
54.5cm×78.5cm ║ 本设色、玻璃 、砂砾 ║ 2023—2024年
我睁开眼，欣赏玫瑰的怒放；我闭上眼，细嗅玫瑰的飘香！然后我的大脑可能突然启动，进入不知为何来到的异度空间。也可能只是沉醉。只是沉醉，表示着这一瞬间仅仅是种身体的享受；突然启动，意味着艺术体验的来临。
N 24°07’ E 728°03’
54.5cm×78.5cm ║ 纸本设色、玻璃、砂砾 ║ 2023—2024年
创造第一次的人被称为天才，往后重复的人就为庸人。“所谓庸人，就是把‘活的隐喻’变成词典里的‘知识’的人。”[3]苏东坡、范仲淹望见光与水，一瞬间思想的绵延，如果我再次复制，便转化成自己对属于他们瞬间绵延的固化。瞬间依然没有活起来。虽然将杯子碎裂与“流光”、“跃金”连线，但无法掩饰时间的单薄。
N 24°07’ E 724°01’
90.8cm×168.6cm ║ 纸本设色 ║ 2023—2024年
清水鼻涕的保温杯，没有逻辑，违反常识，突破了共知的概念。但这有什么关系？那一刻，是真正的自说自话，是无意识的思想神游，是不可预设的时间转向，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绵延。于是，瞬间拥有了真正的厚度，不再是固化的薄薄一片。
如果说，习惯性的研究方法，我们需要把时间暂停，在切片中探索事物的共性，那么现在，我想要让切片绵延，事物在瞬间的原点不断生成。
N39°59’47” E 116°25’23”
86.5 cm×164cm ║ 纸本设色 ║ 2024年
N39°59’47” E 116°25’23”(局部)
生成不再是自然时间中事物“真实”的变化与演进，而是我赋予它在思想中的延伸。当这延伸导致了我下一瞬间行为的异化时，事物的“真实”进程也会转向。且，同一瞬间，其绵延的方向是任意的，导致厚度走向的无穷。大概，这就是我们可能拥有无数平行世界的原点吧。
N 39°55’59” E 116°21’41”
172 cm×177cm ║ 纸本设色 ║ 2024年
一个世界多么孤单，就如同浩渺空间中形单影只的一个小小气泡，哪有无数气泡紧紧挤挨，映照出无穷多样、变化莫测而又绚丽无比的色彩来得丰富，来得生机勃勃。于是，新的价值诞生了！
三个不规则的圈——细菌——一束花——金鱼——公鸡——人脸——牧神。一幅画[4]，五分钟，七种图像。每一图像完成的瞬间，画面迅速转向。人们惊叹:你永远不知道他要画什么。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他要画什么！每次转向的瞬间，思想在绵延，偶发的、未被设计的、独特的绵延。艺术的价值不在于时间的堆砌，堆砌只制造时间的物理厚度，作品依然是瞬间的薄片。
紧紧抱在一起(郑庆余、李润华、孙娟娟合作)
300cm×185cm ║ 绢本综合 ║ 2024年
香烟，烟雾缭绕。73岁的毕加索，在1956年的画室中，在克鲁佐的镜头前，光着膀子用图像的层层叠加，展示了这幅作品的双重厚度——颜料的、瞬间的。毕加索的眼神，专注、沉醉，仿佛世界只有他和面前的作品。
作品，一幅完整的作品放置在画架上。完整，是因为它符合规范——构图的、造型的、设色的，甚至是美学的。我久久闭目，思考着一直探索的问题:如何打破平衡的画面，又秩序重构？或者再次打破、再次重构？步骤、手法、细节……睁眼，笔尖触碰画面的瞬间，我感到了无趣，被提前设计的无趣，只是执行的无趣。虽然我执行的是我的设计，但意味着现在服从过去。一个个瞬间从笔下流逝，却只是瞬间。
N 40.0114 E 116.3094
80cm×64cm ║ 纸本设色 ║ 2023年
那就重新来一次吧！我久久闭目，只是闭目，精神世界一片空白。睁眼，瞬间突然延伸，语言无法描述，文字不可追踪，仿佛一眼万年。目光交缠，电光石火间，无数景象如飓风般扑面而来，倏然而去。是过去？是未来？是混乱？还是指向另一维的异度时空？任意吧，任意吧，放任去拥抱吧。当然必须任意，不得不任意。因为在那瞬间，逻辑，理性，概念，常识……一切都来不及触发。那就随遇而安，尽情享受吧！
化
211cm×169cm ║ 纸本设色 ║ 2022年
这份享受，如果愿意就分享一些吧，在音符间，在文字中……于我，便在腕底笔尖下。音乐在流淌，但四周似乎万籁俱寂，我心中有什么在大声召唤，急促而热烈。听不见具体的语言，有的只是召唤。那就任性去画吧！不用考虑调色，用笔，造型，跟随召唤自然行动。心跳加速，体温升高，皮肤微微渗出汗液，手速越来越快，一种恍兮惚兮的绵延状态！
化(局部)
然而，永远不能尽兴。因为思想绵延快如闪电，不可名状。漫延的笔迹总是滞后的、局部的、百分之二十甚至还不足的精神翱翔。但已经足够了。翱翔是满足，无论是愉悦的满足、痛苦的满足，还是既不愉悦又不痛苦的满足。表现这种满足，同时又是种满足。双重的满足，还有什么遗憾呢？至于观者，那就也任意吧，只希望也是双重的满足，视觉的与大脑的，无论是欣赏亦或厌恶，无论是忽略亦或一眼万年！、
化·2
211cm×169cm ║ 纸本设色 ║ 2023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5]惠明和尚喃喃低语。然而，自知什么？仅仅是水的温度？还是神游万仞、精骛八方，隐机而坐、精神发呆，或者一个荒诞的白日梦？在被遗忘的躯体之内，是精神世界的无比精彩。一瞬间，足够了。薄薄的一片就是时间的厚度，漫不经心的一眼，就是一万年！
这万年的绵延，恐怕人人不同吧！而且我坚信，即便同一人，再看一眼，万年也定不同。然而，有多少人会在一眼的瞬间生成万年呢？我深信，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这般的体验，这种艺术化的创造力。王小波在《我的舅舅》中说:“……生命非常短暂。有的人活到了三十岁，有人活到了四十岁。有的人根本就没活过。我们知道，海明威在六十岁上感到自己丧失了创造力，就用猎枪把脑子轰掉。川端康成在七十岁上发现自己没有了创造力，就叼上了煤气管。实际上，从丧失了创造力到自己觉察到，还要很长一段时间。”[6]
N 42°15’46.01” W 70°56’51.33”
228cm×113cm ║ 纸本设色 ║ 2021—2022年
能够拥有这般的体验，需要种子。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闻到了天籁；拨动炉灰，见到星火的龙门清远悟到了真谛。普通如白开水的“片刻”，于常人只是白开水，对他们却是石破天惊的劈头一瞬。
一盆土，阳光、养分、清水，还有主人的百般呵护。然而，竟生长不出嫩绿的小芽，永远也不能。因为——土里没有种子！德山的棒，临济的喝，有几人顿悟成佛？自语、独白、任意、没有桎梏……似乎简单，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享受。恐怕，拥有白日梦的能力也已成为奢侈！
N 42°15’46.01” W 70°56’51.33” (局部)
萨特的《恶心》如是说，:“我们感到他脑子里装的是螃蟹或龙虾的思想。一个人居然用龙虾的思想来看待岗亭，看待我们玩的铁环，看待灌木丛，我们不免惊恐万分。”[7]惊恐是对不按常理的不安，不按常理就是思想延异，就是白日梦，也就是灵来神会！
N 42°15’49.37” W 70°56’46.85”
91cm×166cm ║ 纸本设色 ║ 2021—2022年
梁锴到梵高，徐渭到蒙克，朱耷到草间弥生……天才与疯癫只隔一线。苏格拉底说：“疯狂来自于神明，而清醒只属于凡人。”[8]拜伦说:“我们这些艺术家都是疯子。”[9]唐伯虎说:“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10]疯癫，失却理智，理智等值于自我控制。李白、张旭、吴道子、莫迪里阿尼、波洛克……一众艺术娇子，均是赫赫酒中仙。酒后之境，亦是失却理智。理智与疯癫双向奔赴，遇见之后又决绝地背道而去。
N 40°01’52” E 116°25’11”
141 cm×86cm ║ 纸本设色 ║ 2020—2021年
我不是“我”，引号的我就是文中的我，是我此刻绵延出的“我”，是我希望成为的“我”。幽暗的深夜，将睡未睡，这些念头就自己冒出来，仿若精灵。我打开手机，记下来，关机；再冒出来，开机，记下来，关机；又冒出来，开机，记下来，关机……不能把手机一直开着吗？哦，那就完了，失眠会伴我到天明。文至此处，东方既白。还是关机吧！安眠药，希望你能让精灵别再冒出来。不，我又希望遇见她，一瞬又一瞬。那样我的内心会很享受，虽然身体已经疲乏得在抗议。这就是庄子的坐忘吧。不，应该是——躺忘！
按下关机键。
“瞬间”，这次你不要再有厚度，薄薄一片，退向过去吧！
N 40°2’99” E 116°32’32”
83cm×145cm ║ 纸本设色 ║ 2020年
N 31°38’25” E 120°44’6”
94 cm×75cm ║ 纸本设色 ║ 2018—2019年
参考文献
[1] 尚杰.解构与时间（第1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10：16
[2] （法）萨特.萨特精选集（下）[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1267
[3] 尚杰.解构与时间（第1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10：1
[4] 这幅画即下文毕加索1956年在克鲁佐导演的纪录片中所作的作品，拍摄完成后被毕加索亲自销毁。参见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
[5] 石峻、楼宇烈、方立天等编著. 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83.06：219
[6] 王小波. 白银时代[M].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01：106
[7]（法）萨特.萨特精选集（上）[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15
[8] (美）凯·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躁郁症与伟大的艺术巨匠（上） [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08：51-52
[9] (美）凯·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躁郁症与伟大的艺术巨匠（上） [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08：1
[10]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 元明清诗三百首鉴赏辞典[M].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2012.01：126
关于郑庆余
江苏常熟人。
2008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获博士学位。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工笔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笔画学会常务理事、人物画艺委会副主任，北京工笔重彩画会常务理事，国家一级美术师，博士研究生导师，国家艺术基金评委。
主要展览、出版、收藏：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展：化—郑庆余，第十、十一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第十、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全国优秀美术作品展览，第五届北京国际双年展，第四、六届全国青年美展，第九、十届中国工笔画作品展等，并屡有获奖。出版有《新工笔文献——郑庆余卷》《画境·典雅——郑庆余工笔人物画探微》《新视界——当代工笔名家技法解析——郑庆余》《当代中国画家丛书·新工笔·郑庆余》《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家系列——郑庆余》《中国画的传承与超越雅韵——郑庆余》《化·郑庆余》等。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国家大剧院、中国艺术研究院等机构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