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谢兰庭是少年夫妻,登基后,我却没有封他为后。
因他是陈留谢氏最年少有为的家主,不肯困顿于后宫空负才华。
虽无名分,但人人皆知,他是天子近臣,帝王心属。
可在我病入膏肓这一年,他却忙着闯入季明云的夫家,将刚刚小产的有夫之妇强抢出门。
朝野哗然。
系统在我耳边幸灾乐祸:「你看,你不接受任务也没用,他还是会背叛你的。」
我冷笑,将死的帝王有很多事要做,既如此,他也将成为我算计中的一环。
1
谢兰庭闯入汝阳侯府英雄救美的事迹传到我耳中时,我撑着案几呕出一口血来。
不是有多伤情,实是我大限将至。
我按着心口,痛得大汗淋漓,宫人皆被我屏退,唯有一道电子音在耳边喋喋不休。
「宿主你就接受任务嘛,反正你都要死了,死得舒服点不好吗,只要你按我说的扳回被你崩掉的剧情,就能屏蔽病痛,如果达成全部成就还能获得额外buff呢......」
我被吵得头痛,反手掀了桌子。
胎穿到这个世界二十余载,我连个金手指的影都没见过。
我尚且蹒跚学步便随着我那造反的便宜爹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身边没有系统。
我撒娇卖乖,装神弄鬼地为自己争取和兄长们同等的教育时,身边没有系统。
我冲锋陷阵,不要命地赚军功,数次濒死,落下一身伤病时,身边也没有系统。
我不甘功勋皆被抹去,发动宫变,弑父杀兄时,身边还是没有系统。
现在我要死了,突然跳出来一个系统。
它说我所在的世界是本虐文。
原本的剧情里,造反上位的泥腿子皇帝把自己的泥腿子公主嫁给了最清贵的世家公子,拆散了公子与他的世家女表妹。
于是公子横眉冷对,公主自卑怯懦,又有表妹凄凄惨惨,公子怜惜之至。
公主被磋磨多年,终于在二十七岁那年,带着腹中的孩子香消玉殒了。
公子于是幡然悔悟,后半生虽位极人臣,富贵荣华,但他唯念公主,抱憾终身。
是的,谢兰庭就是那个公子,而刚被他从夫家抱出来的季明云,是他表妹。
而我,那个公主,现今的大楚女帝,时年二十七。
我改了命,改不得寿数。
也就是说,老娘就要死了。
而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鬼系统却让我赶在死前把剧情拽回到原本的虐文轨迹里。
怎么说呢,它怎么就没有十族来让我诛一诛!
我一脚踹上翻倒在地的案几,有内侍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唤道:「陛下......」
我深吸一口气:「传谢兰庭。」
谢兰庭来得很快,他矜贵的眉峰上沾了些雨珠,简素的青衣却一丝不乱。
萧萧疏竹,公子无双。
与系统所说的原书剧情不同,今世有我这个变数,我那便宜爹的造反事业进行得格外顺利。
谢家亦是早早主动俯首,并没有同书中一般倨傲,要等着新帝嫁女来笼络。
是以谢兰庭在我面前一向和顺又不失风骨,端严安静得像幅极雅致的水墨画。
却不想,他还有大失方寸,不顾人伦廉耻的时候。
2
据说当日季明云小产十分凶险,血浸罗裙,也染红了抱他出来的谢兰庭半身的素衣。
时人多缺德,甚至有浪荡子咏了句什么「半幅红梅凌霜开」。
把女子惨事描绘得如此香艳,实在令我心中生厌。
想到此处,我愈发烦躁。
「你的世家教养呢,汝阳侯府穷得连个郎中都请不起了,用得着你去踹门救人?」
谢兰庭抬了抬眼皮,看起来倦怠又冷淡。
「阿瑄,明云她过得很不好。」
「她有今日境遇,终究是我们亏欠于她。」
我听得气血一阵上涌,「我亏欠她什么了?」
「当初是谢家弃了前朝旧主向我卫氏投诚,是你爹为了改旗易帜,替你向太祖求娶我,不是我上赶着要同别人抢夫君的!」
谢兰庭抬眼看我,语气淡淡:「当年乱世,结亲亦是结盟,卫氏鼎盛,自然什么都不需抢。」
我目光骤冷。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当日为何不说,我若知道你身上还牵缠着旧爱,难道我就肯嫁你?」
谢兰庭垂眸,神色间近乎自厌。
「彼时前朝已行将覆灭,谢家生死存亡面前,我没有选择。」
大抵病入膏肓之人实在不宜动气,我心口憋闷不已,喉间已有一股腥甜涌上。
「你如此被逼无奈,婚后却还肯待我体贴柔情,你装得实在太好了些,如非今日,我只怕永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南风馆里的清倌人可有你会演吗?」
谢兰庭面色一白,旋即又复归平静,那副宠辱不动的模样,是他的世家涵养。
我却只觉心冷。
我与他结缡十载,他连弑君这等事都陪着我做了,多少次尸山血海里并肩,我是信过他的真心的。
可他转头就能踩着我的颜面去为另一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还这样的振振有词。
难道这些年的一切都不过是谢家又一次从龙的豪赌?
我所以为的情意,是否只是他多年隐忍,如今地位稳固,才肯暴露秉性。
那么在我死后,他会怎么做呢?
我没有子嗣,膝下只养着长姐留下的一个女儿,尚才十岁。
届时,世代公卿的谢氏还会甘心只做公卿吗?
一瞬间,我起了杀心。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芥蒂初生,病痛屏蔽已启动,温馨提示:因为宿主还没有正式接受任务,所以该功能只是试用哦。」
电子音突兀地响起,胸口的闷滞感骤然一轻,大股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我剧烈地呛咳起来。
谢兰庭上前一步,眉目间尽是忧色,似乎已全然忘了我刚才对他的羞辱。
「滚出去。」
我掩着袖中咳出的血迹,不肯露出端倪。
他僵硬一瞬,神色间隐有一丝落寞,却还是风仪极佳地行礼离去。
带了些幸灾乐祸意味的电子音在我耳畔响起。
「宿主你看,就算你不接受任务他也是要背叛你的,达成成就又这么简单,你何必硬撑呢......」
「是了......」
「什么?」
以为还要长篇大论地说服我的系统骤然听到这句话,兴奋得几乎有些卡顿。
「宿主你想通啦!」
3
「你说得对,不论怎样,他都会背叛我,我还活着,就已经是这等光景,若我死了,他岂非要谋朝篡位,我怎能容他。」
系统仿佛死机了:「不是......宿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你要杀男主??你这么崩坏剧情这个世界会塌掉的,那可是数不尽的人命啊!」
「我真求求你了,他就是虐文男主有点滥情又不长嘴而已,实际他心里只有你啊,你看他连说亏欠女二都说是你们亏欠她,你们才是一个整体啊!」
我几乎冷笑出声,「这么会屎里抠糖,要么说活该你们这些搞虐文的受罪呢。」
系统一哑,可又不肯放弃。
「你不就担心他谋反吗,我知道说什么真心的你也不信,可是只有你这种异常穿越的天外来客才能改变剧情,书中人是不可能改动王朝归属这样的大背景的。」
「你只要好好做任务,等你死了他恨不能把你的话当金科玉律,为了维护你家的王朝,他跟个老黄牛一样呕心沥血干到死啊,他妥妥的辅政良臣啊!」
辅政良臣......听到这里我心下微微一动。
「宿主你......」
「陛下,」宫人低低的通报打断了系统尖锐到失真的电子音,「公主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我掩住眸中思索,缓声道:「让她进来。」
殿门大开,身量未成的女孩提着食盒走进,稚嫩的眉目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色。
「母皇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她说着走到我身前,伸手去碰我的额头。
我轻柔地把她的手拨下来,握进掌中。
这孩子一向贴心,便是我亲生恐怕也不能更贴心,只是我却很怕,怕她像她生母一样太过仁柔。
当年我那便宜爹逐鹿中原,千里行军,柔弱的姬妾、年幼的子嗣,他是一概不肯费心的。
只有长姐,里外照应,保全了不知多少人,可也拖垮了自己的身子,留下一个女儿便早早撒手人寰。
我幼时深受长姐恩惠,也十分感念,却不想养出个那样的继承人。
怀中的孩子动了动,扯回了我飘远的思绪。
握在我掌中的小手有些粗粝,那是练习骑射留下的痕迹。
一时间我心下稍定。
这些年来,我教得她文武皆通,总不至于教出个温良柔善的来。
「月恒,想做太子吗?」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温热顿时抽出,方才亲昵的女孩已深深拜伏在地。
「月恒不敢。」
「母皇春秋鼎盛,来日定然会有亲生子嗣,切莫因一时之气,而生此心,儿臣说句僭越的话,母皇的后人,何必非要有谢太傅的血脉。」
我看着昔日极尽珍爱的孩子战战兢兢跪伏的样子,却在心里冷漠地评判着。
还好,说得出这番话,对皇权足够谨慎敏感,也有些独尊的气概。
「我不会有亲子,也没什么春秋了,卫月恒,我只问你,若有一日山陵崩,你可承的住我大楚国祚?」
「母皇岂可出此不祥之语!」
女孩急切地抬起头来,却在看清我神色的一瞬白了脸色。
我的神情平静庄肃,任谁都看得出,这不是试探,不是戏言,而是托付。
「母皇......」
「悲喜莫露形迹,」我看着她泪落如雨的稚嫩面颊道,「我没时间教你了。」
4
「帝王生死大抵是一个皇朝最大的机密,我只告诉了你,便当作对你的历练,若你稳得住,来日兴许也担得起。」
我看见从小养大的孩子痛苦之极地望着我,那双澄澈的眼,像决了堤的江河。
若生寻常人家,此刻我或许该抱着她软语安慰。
可我没有,我只是冷冷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良久良久,她终于再度深深拜伏,姿态庄重,如敬神明。
她的额头触在广袖上,有水泽沿着颊侧的衣料蔓延,声音却出奇的坚定。
「母皇放心,您既肯托付,那这万里江山,儿臣一定接住。」
我看着少女尚还单薄的脊背,心中渐渐有谋算成型。
昔年刘备能为托孤哭于臣子面前,今时今世,我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幼主势孤,那么就算生造,我也会给她造出个帝王良佐来。
我接受了系统的任务。
为了把季明云从谢兰庭的私宅里带出来,我花费了不少时日。
金屋藏娇,果真是用心的。
我支颐望着殿中跪着的素衣女子,苍白柔弱,病容憔悴,比我这个将死之人还像将死之人。
系统在我脑海中兴奋地摩拳擦掌:「检测到任务场景——双姝对峙,由于剧情已经改变,只要宿主和女二对线时男主赶来给女二撑腰就算达成成就啦!」
「宿主,原文里女主去找女二理论时可是吃了好大的亏,宿主你现在是女帝诶,你快虐她,我要看好戏!」
我皱了皱眉,还未做声,眉眼低垂的季明云却突然抽出了头上的玉簪,狠狠压在自己瘦得已经凹陷下去的面颊上。
我身边的侍女厉声喝到:「做什么!」
季明云抬眸,眼中是近乎决绝的刚烈:「臣妇只是想要证明,臣妇绝无离间陛下与谢大人之意,若陛下不信,臣妇愿自毁容颜。」
我冷淡看她,「你这一簪下去,便成了朕以帝王之尊同人争风吃醋,强权毁伤女子容貌,朝野又该如何议论,离间?你的祸心只怕不止如此。」
「祸心,」她垂眸重复我的话,「臣妇没有祸心,有的,只是决心罢了。」
她说着,一把扯开身上素色的衣裙,衣襟散落,大片肌肤裸露,连同被扯掉的还有层层染血的纱布。
疮疤满身,脓血横流。
我是战阵上见惯了断臂残肢的,此刻却也皱眉。
「烧伤?」
「是,陛下已见了臣妇这身皮肉,该知臣妇即便有心也是勾引不了男子的......」
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道:「汝阳侯府高门大族,便是走水,何至于叫身怀六甲的当家主母烧成这样。」
她垂首,几乎用尽了气力似的,双手支撑在地上,纤细的指节泛起青白。
「汝阳侯府约束女眷甚严,内院常年闭锁,走水那日,汝阳侯林敬不肯打开院门,只许女婢在内院奔走救火,不许家丁入内,不许女眷外逃。」
「我的女儿,她才六岁,我抱着她,从一个屋子逃到另一个屋子,从一个院门求到另一个院门,我求他们,便是有男女大防,可我的孩子她才六岁,她还是稚童啊!」
殿中有金阶,我的御座安置在阶上,居高临下,将季明云的样子一览无余。
5
她像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周身的恨意几乎能实质化。
「陛下,我就那么抱着她,用我的身体为她挡去那些火焰,直到院门被烧塌,我闯了出去,我的孩子都没有被烧伤一点。」
不知为何,我的心好像微微一松。
可下一刻,季明云的声音陡然凄厉。
「可是她还是死了,早就死了,她躺在我的臂弯中,被浓烟活活呛死!」
「他们说,年少夭折是为不孝,又说我身怀有妊,不可出入灵堂冲撞还未出世的嗣子,连最后一程都不让我送,一口薄棺便把我的女儿拉了出去!」
季明云爬向我,「陛下,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腹中子也没有保住,夫家与我,是血海深仇,娘家任我被磋磨不肯援手,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求到了谢大人。」
「可是陛下,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依附于谢大人,我只想求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面圣的机会!」
我垂眸看她,却不动声色。
「谢兰庭对你一往情深,自然是肯拉你出泥淖的,你又何必要见朕呢?」
季明云神色惨然,「一往情深......不,谢大人只是对臣妇还抱有一丝怜惜罢了。」
「为了利用他的怜惜,我让拼死逃出去的丫鬟带了我一截烧焦的断发给他,以求他一丝恻隐。」
「他救我出来后,我不肯见他,不敢让他见我衰败的容色,遍布疤痕的躯体,更不敢,向他诉说我恨不能杀尽林氏一门的刻骨怨毒!」
「陛下年少成名,打下大楚半壁江山,不曾在男人手下讨生活,恐怕也并不知,即便真君子,也只会怜惜无力反抗的弱女子,不会同情一个满嘴喊打喊杀的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