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血玉璋月光蘸着霜色洒在褒国祠堂的青石上,十四岁的姒娥跪在先祖铜像前,指尖冻得青紫。女巫用獐子毛蘸着朱砂勾画她眉心的花纹时,青铜镜中映出王都使者掀开竹帘的阴影:"明日卯时三刻,十六名宗女赴骊山祭风。"冰块般的声音里裹着竹简开裂般的脆响,"若有哭音——"宝蓝色袖口垂下一枚断裂的玉璋,璋面裂痕蜿蜒如蚯蚓爬出血痕。
这是周王室第三次向褒国索要贵女。族老们彻夜密议的私语顺着梁柱钻入姒娥耳中:"去年齐侯献女八人,只活下来两位……""听说那君上已有半月不曾临朝,药渣里翻出三种毒草……"风声骤急,撕碎最后一缕星子,姒娥将贴身藏着的鱼肠剑在麻衣下压得更紧——昨夜表哥攥着她的手腕,在羊皮地图上划出三条山道:"若是被选中,顺着第六根凤形廊柱向西……"
层层叠叠的玄色帷幕被赤金铜钩挑起时,姒娥第一次看清镐京的宫墙。编织成绮罗云的嫔妃们腰封缀满玉蚕,有位美人发间落着硫磺色的蝴蝶,正把干涸的蝉蜕塞进一个木偶心口。引路女官突然驻足,姒娥猝不及防撞翻了一尊兽面纹陶瓮——瓮中滚出三粒药人的眼珠,泛着煮烂的朱砂色。
贰·占星殿"若想见到王,得让天官看见你的诚意。"出自姜姓的瑾夫人用犀角簪挑开纱帐,案上蹲踞着一只刻满疟鬼纹的青铜温炉。亥时二刻的梆子声惊飞檐下乌鸦,姒娥裹着瑾夫人赐的赤豹裘,在占星殿石阶下数到第九十九步。司命大巫捧着龟甲走出暗影,裂甲声像撕扯浸血的棉帛:"申月丙辰,荧惑守心——需纯阴之血祭天。"
燃着艾草的铜鉴里晃动着两枚而立的卦象。姒娥解开衣带时,瞥见大巫袖中掉落的玉璋碎片一角,与她入宫那日所见裂纹竟如孪生。夜枭啼叫声中,巫者的指节隔着纱帘摩挲她后颈的胎记:"凤凰浴火,星河倒转……你有双主刑杀的眼眸。"
排班侍女私下议论的传闻在子夜翻涌:周夷王自泰山封禅归来后,便对血色产生异样痴迷。他会用金错刀割开鹿的喉咙,痴望着血滴在鼎耳结成珊瑚状的晶粒;某次酒醉后,甚至执意用玳瑁椁殓葬活蹦乱跳的雉鸟。而所有这些怪癖,都始于今春那场未能完成的选妃——原本遴选的四十九名贵女,在入宫七日内接连暴毙。瑟瑟发抖的史官记下"上元节天狗食日,冲撞阴德"的判词,但太庙暗室里的药杵却连夜捣碎了七十八种毒草根茎。
叁·赤练蛇第三次月圆时,姒娥已能在展开舆图的瞬间辨出每条密道走向。瑾夫人送来的熏香帕子附了密信:"明日冬祀,昭华庭第六柱。"她袖管里藏着的竹管有股腥咸,那是旬阳特产的见血封喉树液。
五色祭肉供奉上血腥祭台时,姒娥正伏在横梁窥探。周夷王的冕旒遮住半张面孔,冠上垂珠在风里摇晃似白骨串联的帘幕。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弹动,仿佛正在拨动看不见的琴弦。当巫祝吟诵到"朱雀敛翼"词句时,姒娥突然瞥见那卷《四方风物志》——跟她偷偷誊抄的密道图笔迹相同。惊雷劈开乌云的同时,五十名黑衣武士从太牢牲口腹中钻出,淬毒的箭矢瞄准的竟是周天子!
蟠螭纹铜鼎被撞翻的刹那,姒娥的匕首斩断了第三支射向帝王咽喉的箭簇。明黄色的袖口拂过她眉骨,王的手比雪还冷:"若是褒国献的细作,此刻该让毒箭穿过朕的心窍。"他腰间那枚螭龙玉玦暖得烫手,而地上刺客的尸首正在流出靛蓝色的血液——那分明是瑾夫人擅调的染帛秘方。
终章·玄玉铃春分日簪选的幔帐垂落三百匹绞缬纱帛时,姒娥的发髻插上了赤金九翟冠。瑾夫人幽居的清凉殿传来琴弦断裂之音,而司命大巫的头颅正悬挂在王城门阙。更深漏尽,周夷王摩挲着姒娥锁骨下的刺青,那是用青铜匠特制的隼首针蘸东海人鱼膏纹就。
"孤的祖父宰杀了八百淮夷战俘铸钟,声震十里;父亲掘开虞国祖坟制成编磬,音色清越如裂冰。"帝王的指尖滑过她后颈胎记,语调像在研磨龟甲上的裂纹,"但最美的乐音,终究要用活人骨血来酿制。"藏在椒房夹壁的木偶已积灰半寸,姒娥亲自调制的落胎药正沿着暗渠滋养着西园的曼陀罗。
辰星第三次升起时,刚从申国进贡的十五名淑女中有三人溺毙荷池。当监礼官展开第四卷遴选名册,姒娥对着铜镜将鱼肠剑重新缠入墨发——她数着新人们腰间的玉铃铛,每一枚都巧匠雕刻成了未足月胎儿蜷缩的模样。瑾夫人教过她用玉片与皮绳悬系这些铃铛的方法,而这正是当年大巫占星时施咒所用的禁术。
宫墙外的渭水永远不会告诉世人,那些沉入河底的玉铃在某个月夜曾全部叮咚作响,仿佛八百童魂绕着青铜鼎哀哭。直至百年后骊山烽火冲天而起,某个裹着赤豹裘的亡魂还在数那套玉铃铛究竟缺了第几只——正如史官永远不会记载,周夷王临终前攥着的那块染血玉璋,裂痕恰好组成"龠"字古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