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韩信,死于未央宫。
再睁眼时,我回到了一个时辰前,面前坐着意图诱骗我的萧何。
我冷汗淋漓。
「陛下得胜回来,即便你身子不适,也得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萧何劝道。
他骗我。
陛下在外平叛,根本没有回来。
我在思考,如何躲过这一劫。
见我默不作声,萧何伸手搭上我的肩膀,面露关切之色:「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1
我是萧相国一手举荐的。
而且……相国平日里对我颇为关照。
他必定是被吕后胁迫,才来诱我进宫。
若是我一直称病不出,撑到陛下归来,陛下自然不会纵容妇人干政。
我装作病重:「萧相国,我实在起不了身,陛下宽宏大量,不会怪罪我的。」
萧何面色一松:「那你便歇着吧,我去禀报陛下便是。」
他转身要走。
我松了一口气,翻身面向墙壁。
上一次死得太惨。
我浑身都在隐隐作痛。
我想休息一下。
突然,一根绳索套上了我的脖颈。
窒息的感觉使我痛苦万分。
萧何伏在我耳边,声音似哭似笑:「你为何要违逆吕后,为何?」
我想问问他,我到底哪里惹了那个毒妇。
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还好,比上次死得痛快一些。
2
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我耳畔响起催命符。
「陛下得胜回来,即便你身子不适,也得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萧何说道。
我的喉咙还在阵阵作痛。
上一次,我是被萧何暗算的。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坐起身,暗暗摸出枕头下的匕首。
「萧相国,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你。」我笑道。
他果然附耳过来。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拔刀捅向他的胸腹。
我没想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力气竟然这么大。
他扭转我的手腕,夺过匕首,捅进了我的身体。
我隐隐想起,陛下总是笑我瘦弱。
早知如此,我该多练武的。
我的身体逐渐发冷。
这次我不能白白死掉。
我要问点信息出来。
「吕后到底为何要杀我!」我用尽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韩信……你糊涂啊……你是功臣,又这般年少,吕后岂能容你?你为何不娶吕家的女儿,做吕家人?」萧何痛心疾首地看着我。
吕家的女儿?
吕媭?
她不是嫁给樊哙了么?
我和她那段故事……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难道……与吕媭重修旧好,我便能活命?
我想问个清楚。
见我还没有死,萧何又颤颤巍巍地捅了我一刀。
这下我死透了。
3
我睁开了眼睛。
我记得,樊哙随陛下前去平陈豨之乱了。
如今,吕媭正独守空房。
从前,我心高气傲得很,要我与吕媭重修旧好,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我已经死过三次了。
如今我只想好好活着。
这次,还没等萧何开口,我便抓住了他的衣角。
「萧相国……你能不能让吕媭见一见我?」我说道,「你知道,她自从嫁了樊将军,便不愿再见我……我如今病得快死了,你去劝一劝她,让她来见见我罢!」
萧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不会拒绝一个快要死的人的请求。
他出门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把吕媭带了过来。
吕媭捏着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怒火。
萧何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我和吕媭二人。
她开口嘲讽我:「相国说你病得快死了,我才来看一看你。不然,我绝不可能来见你!」
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
她的长子樊伉,本是我的亲生骨肉。
樊哙却不知。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说道。
她掩面低声笑起来:「看你这痨病鬼的模样,便知道你要病死了。」
我苦笑道:「是你姐姐要杀我!」
她骤然瞪大了眼睛:「我姐姐为何要杀你?」
「你要看着你儿子没了父亲吗?」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你去求一求皇后,好不好?」
她笑了笑:「你从前从不求人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若带着儿子改嫁给你,你可愿意?」
「好……」我说道。
我其实从来就看不上吕媭。
就像吕媭也从来看不上樊哙一样。
我和她有的那个儿子,也只是春风一度,一时意乱情迷的结果罢了。
可死过这几次,我才明白,什么尊严,什么面子,都没有活着重要。
我和吕媭一起出了门。
萧何有些意外:「吕姑娘你?」
吕媭笑了笑:「我有话要对皇后说。」
4
我见到了吕雉。
她眼底尽是杀意。
看到吕媭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妹妹怎么来了?」
「我听说姐姐要杀了他。」吕媭笑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能不能留给我?」
我大惊失色。
「毒妇!」我骂道,「我是你儿子的亲生父亲!」
吕媭转向吕雉,娇笑道:「姐姐,他在说胡话。」
吕雉笑道:「那他就交给妹妹了。」
侍卫捆住了我,把我扔到了吕媭面前。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的父亲,所以我才要你去死啊!」吕媭笑道。
这是最漫长的一次死亡。
吕家的女人,都是毒妇。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一直盼着我去死,随我来未央宫,也只不过想要我死得更惨些。
5
再醒来时,我满头冷汗,面色苍白。
我面前是萧何关切的脸。
「韩信,你怎么了?」他问我。
我已经死了四次。
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我不如实话实说,求一求萧相国。
「相国,我知道你是吕后派来的。」我说道。
他面色一变。
我接着说了下去:「陛下若是知道,你替吕后做事,必会猜忌你。」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想怎么办?」
我哀求道:「能不能让我捱到陛下回来?陛下自有公断!」
他又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好。」
他说道:「我去给吕后回话,就说你已不知去向。」
「那……相国能不能收留我?」我问道。
「不行。」他板着脸说道,「随便你去哪里,但我这里,你不能来。」
夜里,我去投奔张良。
我以为,这人一向脾气不错。
张良开了角门,发现是我,连夜带着家眷去了城郊。
只留一座空屋给我。
我在这空屋里躲避了一阵子。
6
不久后,陛下回来了。
我去求见陛下。
陛下见了我,颇为热情,留我对弈。
一个时辰之后,他方才尽兴。
「韩信啊!」他语气中似有万千遗憾,「不要怪我!」
我觉得大事不妙。
然后我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案上茶香袅袅,碧波荡漾。
我感到青砖地面生出漩涡。
我跪在了满地月光里。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了吕雉的声音:「是臣妾无能,便宜他多活了那么久!」
萧何错了。
他以为要我死的是皇后。
但想要我死的,就是陛下本人。
想到陛下之前待我的那些虚情假意,我就想嘲笑自己的愚蠢。
什么国士无双,解衣推食,简直是笑话!
我又睁开了眼睛。
这次,我不再寄希望于陛下。
周緤曾与我在襄国作战,是我的旧友。
如今他也在京城。
虽然希望渺茫得很,但不造反,我便改不了这命局!
「相国,喝杯茶再走吧。」我对着床前的萧何笑了笑。
我用一杯毒茶断送了萧何的性命,夺门而出,直奔周緤的住处。
周緤见了我,颇为意外:「淮阴侯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皇后派萧相国来杀我,我杀了相国。」我说道。
他手里的茶壶碎了一地。
「君侯在说笑?」他瞪眼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他颓然靠在墙上。
「这一定不是萧相国的主意!」他喃喃道,「必是吕雉这毒妇逼迫相国!」
他慌得团团转:「我们等陛下回来!等陛下回来,此事必有公断!」
我紧紧地盯着他:「周兄,等不得了,相国已死,吕后不久便会发现端倪,我们只能……」
「你要反?」周緤低声问道。
「是清君侧。」我冷笑。
我若是和他说,我要反陛下,他必然不会听。
我只能用吕后做个幌子。
烛光骤暗。
周緤忽然拉我到后院厢房外。
窗纸上晃着女人的影,隐隐有孩童的笑声。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家!」他嘶声道。
「正因为你有家,你才应该跟我一起反!」我低声吼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猛然转过脸,伸手掐住我的手腕,「有人要害我?」
我甩出一卷帛书,帛书上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周緤】。
我说道:「这是我从萧相国身上找到的吕后密信,帛书上的这些人,她都要除掉!」
这帛书,是我出门之前伪造的。
周緤是个喜欢安逸的人。
不把他逼到最后一步,他是不会反的。
我叹道:「看清了吗,周兄?吕后那毒妇不会放过你的!陛下老迈,她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能地位稳固,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緤站起身。
他紧握的双手在发抖。
我走近他,凑到他耳边低语:「彭越只是称病不出,吕后便疑他谋反,要把他剁成肉酱分给诸侯王,他尚且不知此事……你呢?你的肉……够喂几条野狗?」
周緤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陛下外出平叛,皇后就为所欲为了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似有火在燃烧:「今夜我就去调兵!清君侧!杀吕后!」
「子时,朱雀门,我带禁军来与你汇合。」我说道。
周緤惊道:「只有樊将军才有虎符去调禁军,如今樊将军不在城中,你哪里调得动禁军?」
我笑了笑:「周兄不必担心,我自有主意。」
于是我又一次去见吕媭,只为樊哙交给她保管的虎符。
这女人危险得很。
但这一次,我将从另一件事上入手。
我将会给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7
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形同鬼魅。
吕媭看着我,似笑非笑:「淮阴侯,这么多年,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讪讪说道:「我来樊府拜访过的,只是你躲着不见我。」
她冷笑一声,劈头砸来一个茶杯。
那茶杯上的鸳鸯图案在我脚边碎成千百片。
「你那天进我家门,又辱我夫君,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耻与我夫君为伍!」她骂道,「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怒道。
「你骗得过樊哙,骗得过你自己么?」我问她,「你从未拿他当过夫君!你也从未瞧得起他!」
「你嫁的不过是条看门狗。」我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她的皓腕,停在她腕间赤玉镯上。
这玉镯是樊哙送她的聘礼,上面刻着【樊吕永昌】。
吕媭突然扬手,玉镯砸上铜灯,碎成三截:「樊哙是看门狗,我呢?我只是长姐用来喂这条狗的骨头!」
我俯身捡起碎片:「樊夫人,皇后能给你的,我能给你双倍。」
她突然嗤笑一声:「你能给我什么?就凭你这张花言巧语的嘴?」
我把那三截玉镯拼好,放到她手心:「皇后玺为聘,你可满意?」
她定定地看着我。
然后她笑了:「我那夫君若是有你一半胆气,我也不会如此看不上他!」
她旋开梳妆台机关,拿出禁军虎符:「我便再信你一次。」
我伸手去接那虎符,她却突然抓紧我的胳膊,五根护甲深深扎入我的皮肉:「你若是再负我,我就……」
我拥她入怀。
既然她贪慕权势,我便许诺她权势。
一个浅薄的女人,能翻出什么风浪?
不过是第二个吕后罢了。
8
有了禁军和周緤的旧部,今夜一切都很顺利。
我又一次站在未央宫。
只不过,这一次,即将被杀的不是我。
吕媭牵着樊伉,站在我身后。
吕后抬眼看着我,轻蔑一笑:「你以为你赢了?」
她又转过脸,亲切地唤吕媭:「现在过来我这边,你还是我的好妹妹。」
吕媭笑道:「然后呢?继续做你的狗?」
吕媭摇了摇头:「不,连你的一条狗都算不上,我只是你扔给看门狗的一根骨头!」
吕后的面色逐渐阴沉:「樊将军此时正在城中……」
吕媭顿时面色苍白:「樊将军跟随陛下在外平叛……怎么可能在城中?」
我笑道:「即便他在城中,又能如何?我大汉的将官,谁人用兵比得上我?」
吕后讥笑道:「你再用兵如神,也难用三百禁军赢过三千铁骑!」
「不必赢过三千铁骑。」我说道,「我只要赢过樊哙一人,便足够了。娘娘忘了么?那三千铁骑,曾经都是我的部下!」
「狂悖之徒!」吕后骂道,「死期将至,还在这里说大话!」
「陈豨之乱尚未平息。」我说道,「樊将军若要带着三千精锐私自回京,陛下绝不会同意。若是今晚樊将军真的回京……那只说明一件事……」
我感到吕后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说明……陛下已经不在了!」我说道,「你作为一国之母,私自勾结重臣谋害陛下,是何居心?」
吕后冷笑:「今夜谁输了……陛下便是谁害的!」
「无论今夜是谁输了,娘娘都看不到了。」我笑道。
她大惊:「韩信,我是国母,你岂敢杀我?」
我笑了笑:「国母又怎样?国母被杀,也是会死的!」
然后我杀了她。
殿外传来铁蹄之声。
吕媭的面色越来越白。
樊伉拉了拉吕媭的衣角:「娘,是……爹回来了?」
「我告诉过你了。」吕媭咬着牙说道,「从今夜开始,樊哙不是你爹。」
我走到樊伉面前,摸了摸他的发顶:「伉儿,我昨天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樊伉看着我。
「我恨你。」他说。
我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恨极了我。
但是,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将会是今夜的主角。
9
樊哙拔剑上殿,门外是三千铁骑。
「淮阴侯!」他大吼,「我何曾有过对不起你?你与我夫人暗通款曲,是什么道理?」
吕媭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不知羞耻的贱妇,带着伉儿来这里做什么!带他回去!」他指着吕媭骂道。
我笑了笑:「据我所知,樊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樊将军曾笑我相貌文弱,眉眼如细柳。」我笑道,「你看看你儿子樊伉,他那眉眼……是不是也像极了那灞桥柳?」
樊哙目眦欲裂,大骂吕媭:「你在家中日日咒骂韩信,难道都是作假?伉儿竟是他的儿子?」
「粗鄙屠户,你懂得什么?」我笑着揽过吕媭,「正因为她念我至深,所以才日日咒骂我!」
樊哙愤怒至极,仰天长啸。
「爹,我们回家吧,不要再打仗了!」樊伉在一旁哭道。
「不要叫我爹!你不是我的儿子!」樊哙骂道。
但他的手,却渐渐放下了剑。
樊伉扑到他怀里:「爹,你不要我了?」
樊哙毕竟一直把樊伉当做亲子。
他叹息一声,抱住了樊伉。
突然,他发出一声狂吼。
他推开了樊伉。
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樊伉坐倒在地上,默不作声。
「樊伉!」我大笑起来,「不愧是我韩信的儿子!」
我伸手去扶坐倒在地的樊伉。
「韩信。」吕媭突然唤我。
我转头看向她。
她闭了闭眼。
「别怪我。」她说道。
我察觉一丝不妙。
我肋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樊伉狠狠捅了我一刀。
「对不起,父亲。」他说道,「母亲让我杀了你。」
我看见吕媭咬着嘴唇在笑。
我想起十年前。
那年鸿门宴,她出帐来找我。
帐内是生死对峙,帐外是一抹春情。
情到浓时,她咬着嘴唇冲我一笑。
那一年,她不是樊夫人,我也不是淮阴侯。
她那时还是个明媚热烈的姑娘。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但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听见吕媭在我耳畔低语:「难道你以为……我要的只是皇后之位?」
随后,我耳畔传来她放肆的笑声。
这一次,我离皇位只差一步。
我想大声咒骂。
我想起身掐死这个被欲望侵蚀的女人。
我从未想过,她的欲念如此深重。
若是再重来一次,我拿到虎符之后,就该杀了她。
我的思绪终止于吕媭插入我胸口的一柄长剑。
10
我又一次醒了过来。
可这一次,我却重生在去未央宫的路上。
我已失去了谋反的最佳时机。
萧何走在我身后。
我惶然失措。
这时,我才想起,我每重生一次,回来的时间便会延后一些。
上一次重生,我整整支持了几个时辰,因此延后的时间也更久。
这样看来,我若是始终无法脱身,总有一次,会直接重生在未央宫里。
然后重复死亡的那一刻。
可我这一次该怎么逃呢?
我不禁放慢了脚步。
我已走在宫道上。
周围有几个侍卫,有意无意地跟着我们。
我正踌躇间,一团素红裙裾突然撞进了我怀里。
然后是清脆的玉石碎裂声。
女人手腕上的玉镯撞碎在地。
我愣在了原地。
「你难道不长眼睛?」这女人抬起头来骂道。
我看清了她那张美艳的脸。
正是那蠢得挂相的戚夫人。
我记得第一次跟着萧何进未央宫的时候,我并未在宫道遇见戚夫人。
如今她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我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惊惶无措,就仿佛要大难临头了一般。
萧何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
戚夫人是个麻烦的女人。
朝廷里的任何人,都不大愿意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她再看向我时,眼底那丝惊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几乎要以为我刚刚看错了。
她蛮横地扯住我的衣袖:「这镯子是陛下所赠,如今碎了,可怎么是好!」
萧何无奈道:「戚夫人,淮阴侯要进宫拜见陛下,等他回来,再赔你一个便是。」
可她却不依不饶。
一阵油烟味儿传来。
旁边的宫室已经起火。
「相国当心火!」侍卫惊叫起来。
混乱中,戚夫人拉着我的衣袖,凑近我耳畔:「我是来救你的。」
「你为何要救我?」我问道。
「为了救我儿子!」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引着我,到了宫里一处僻静之地。
「我已死过很多次。」她流着泪说道,「第一次,我被吕雉那毒妇做成人彘,儿子也被他害得死于非命……」
原来她也是重生者。
「我死过的这些次……」她恨恨地踩碎脚边一根枯枝,「无论我求助于谁,或者最后掌权的人是谁,我和我儿子都会横死。」
「我已经无人可求了,这次重生我只能来求助于你。」她望向我。
「我如今在宫墙内,一会儿吕后见不到我,定会满宫搜寻我。」我无奈说道,「死期已至,我能帮你什么?我每一次重生,时间就要更推迟一些,总有那么一次,我会直接死在宫里。」
「这一次不会了。」她说道,「我与巫祝做了个交易,换你重生到那个改变命局的时候。若是你真的改了命局,我只求你,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善待我的儿子!」
我刚想问问她做了什么交易,便听到门外传来嘈杂之声。
是搜寻的侍卫来了。
我举起匕首,插进了脖子。
11
我在楚地睁开了眼睛。
我面前是钟离眛。
他刚刚与我吵过一架,双目赤红,看上去骇人极了。
看来吕媭手里的虎符不是我改变命局的关键。
我改变命局的关键,是钟离眛。
曾经,钟离眛劝我谋反,我拒绝了他,然后还逼死了他。
如今,我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钟离眛怒气冲冲地打破了我的思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看样子他与我吵过架后,被气得不轻。
他起身要走。
「钟离大哥。」我叫住了他。
「不必再说了。」他冷冷地说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你除了带兵打仗,什么也不懂。」他埋怨道,「说得难听些,你早晚会死于非命。」
他说的这些,我已经体会过了。
我只恨没有早点听他的。
12
夜里,我去了钟离眛的屋子。
他坐在黑暗当中,拨弄着面前的炭火,一言不发。
许久,他开口道:「你是来撵我离开楚地的?」
我笑了笑,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便是来杀我的。」他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会如此!」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浑身戒备着别人。
可我的心情却从未这么放松过。
我换了个姿势,懒懒地坐在桌边,点了一盏灯:「我们来聊聊谋反的事情?」
他颇为震惊:「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我以为你……」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自己。」我笑着说道,「如今,我岂能再辜负你?」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
一股汹涌的情绪在他的面目下流淌。
但他突然又皱紧了眉头:「韩信,你在诈我。」
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剑上:「我已被你杀过不知多少次,这一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我心中一紧。
难道……钟离眛也是重生者?
他几乎要崩溃:「我犯了什么罪,要让我一遍一遍死于非命?这个地方,这间屋子,我从来没能走出去过!」
他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即使在战场上,我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禁向后缩了缩。
他探过身,越过桌案,抓住了我的胳膊:「韩信……韩信!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无奈说道:「钟离大哥,说实话,我只杀过你一次,你不能把这些账都算在我身上,毕竟,我后来也付出了代价!」
他看起来有些迷惑:「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杀了你之后,去向陛下表忠心,但这没能保住我的命。」我说道,「并且,我也已经是死过几次的人了!」
他半信半疑:「你是被刘老三杀的?」
「不错。」我叹气道。
他惊讶得很:「你对那刘老三百依百顺,他居然还要杀你?」
我解释道:「因为我太年轻了,他的儿子又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你若是他,你也会杀了我的。」
钟离眛突然大笑起来:「你当时是不是很后悔……没有听我的,和我一起谋反?」
我苦笑道:「是啊……所以我这不是改了主意了么……」
「你知道么?每一次重生,时间都会延后一些,如果这一次我再死掉……我将再没有重生的机会。」他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又何尝不是……」我说道,「我本已经没有机会了,是戚夫人与巫祝做了交易,换来了我这次改变命局的机会!」
他奇怪地看着我:「戚夫人?」
我狐疑着说道:「是啊,陛下最宠爱的那女人,你没有听说过?」
「她不是早就死了么?她跟着刘老三行军,出了意外,又没有大夫,她就死在路上了。」钟离眛思索着说,「她只给刘老三留下一个儿子。」
我惊愕不已。
原来这就是戚夫人所说的交易的代价。
她用这代价换我来更改命局。
此时谋反,想必是最好的时机。
「钟离大哥。」我说道,「你既然来楚地投奔我,还敢劝我谋反,必定是有缘故的。」
「你是有备而来。」我看着他。
「是,我的确是有备而来。」他抱起胳膊,「可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不是又在诈我?」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韩信。」他摇了摇头,「你的气息对我来说太过陌生,你整个人散发着怨气和煞气,地府爬出来的恶鬼怕是都比你怨气小些。」
我叹道:「无论是谁,被这么多人背叛之后,都会转性子的,你不知道,我被那些人骗得多么惨!如今的我,若说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怕是也不为过!」
我站起身来。
钟离眛拔剑对着我。
「你要做什么?」他吼道。
我慢慢走到橱柜前,拿出了两个酒杯和一壶酒:「你说你对这屋子很熟悉,那你为何不知道……这里藏着壶好酒?」
他一时语塞。
这屋子是我当年为他准备的,里面呈设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这么晚了,我来你这里,自然是要和你喝酒的。」我笑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记得吗?在项王帐下的时候?」我问道,「我夜里睡不着,经常去找你喝酒。龙且偶尔欺侮我,也是你替我说话。」
钟离眛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还是我待你好,你说是不是?」
他接着说:「你这人总是这样,在别人那里吃了亏,才想起我的好来。」
我笑道:「钟离大哥,你这番话听着……好像一个怨妇!」
他大笑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这负心郎!」
我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我后来才知道……与我结交的那些人,竟都在骗我。」
「那吕媭呢?你的老相好也骗了你么?」他的话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嫉妒之意。
我苦笑了一下:「某种程度上……她比她姐姐还要狠毒得多!」
他笑了笑:「你容易被人利用感情,是不是?无论谁对你好了一点,你就觉得这人好得不得了。刘老三对你虚情假意,你便感动得不行。吕媭性子浪荡,与你春风一度,你即便嘴上嫌弃得很,也挂念着她,当她是良人。」
突然,他定定地看着我:「那我呢?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却没正眼看过我,最后还杀了我,只为讨好那刘老三!」
「是,我错得离谱,可我已经为这错误付过代价了。如今我只想与你共谋大事。」我说道,「你若是不解气,不如再杀我一次?」
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然后他对我说:「在你这楚地,还有当年项王的旧部,与我熟络得很,你若是需要,我便舍命相随!」
我笑了笑:「不过,眼下,我还有两件要紧的事要做。」
「哦?如今什么事比谋反还重要?」他问道。
我替他满上了杯中酒:「第一件事,是与你把这壶酒喝光。」
「至于第二件事……」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我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些年遇到的倒霉事说给你听听了。你知道么?乱世就是这样,你早早就死了,遭的罪反而少些,我活得比你长了那么几年,可在这几年里,我却倒霉得要命!」
钟离眛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嘲笑一下你!」
「你不会嘲笑我的。」我看着他,目光灼灼,「过了这些年,我才发现,只有我的钟离大哥才会心疼我。」
他忍俊不禁。
于是屋子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13
我的酒量一向不好。
我已经有些醉了。
门外响起五更梆子声,天色已渐渐发白。
突然,门边帘幕无风自动,随即,叩门声打破了沉寂。
我的酒醒了几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外说:「陈将军有信来报。」
钟离眛警觉地盯着门口:「这个时间,还有什么人会来这里?」
我认得门外那声音。
「是陈豨的信使。」我说道,「我在楚地这些日子,他时常与我通信。」
可这信使又为什么会知道钟离眛的住处?
我狐疑着打开了门。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闪进屋内:「陈将军命我来报,汉王已至云梦泽,这是随军将领的名单。」
他递给我一张帛书。
帛书上的人名像钢针一般刺入我眼底。
前世,汉王在云梦泽设下陷阱,哄我入圈套,我气愤至极,心灰意冷,并未关注随行汉王的将领都有谁人。
如今我才发现,这些人,都是我曾经作战的同僚。
我曾以为,共同作战的情谊,都是做不得假的。
结果,我遭了难,他们却只会袖手旁观。
信使瞥见了一旁的钟离眛。
然后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为何发笑?」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