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王维的诗，常会想到“独坐幽篁里”“寂寞掩柴扉”的王维。于是就想，王维的隐居虽然高雅，却不免太孤独了。后来读了他更多的作品，才知道他其实有不少相知很深的朋友。即使是在终南山或辋川，也有朋友来访，甚至是跟朋友一起隐居。这些朋友中，与他相处最久也最密切的是裴迪。《旧唐书》记载说，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我们现在常说朋友圈。要了解一个人，不妨去了解一下他喜欢交什么朋友。王维在京城赫赫有名，长安城有不少王侯贵族都乐意跟他相交，但这些人未必是他的知心好友。王维也写过不少唱和应酬的诗，有时还不得不违心地说几句好听话，但我们从这类诗中实在是读不出感情来。相比之下就会发现，能与王维多年相交并被他视为知己的朋友，多是山水田园诗人。他并非有意识地要建立一个千古流传的山水田园诗派，但盛唐时代有名的山水田诗人，譬如孟浩然、祖咏、储光羲、綦毋潜、丘为等，都是他的好友。

储光羲是山水田园诗派中仅次于王、孟的代表诗人，他与王维的友情深厚。有一天，两人约好在王维家见面，储光羲大概因为意外情况未能前来。等不来朋友的王维，写下一首《待储光羲不至》的诗：

重门朝已启，起坐听车声。

要欲闻清佩，方将出户迎。

晚钟鸣上苑，疏雨过春城。

了自不相顾，临堂空复情。

前四句写一大早就等候储光羲的急切。一道道城门在黎明时分已经打开了，诗人起身倾听外边马车的声音，只等听到了好友衣带上的玉佩叮咚作响，就可以出门迎接。后四句写傍晚时分久候不至的惆怅。傍晚的钟声从皇家宫苑传来，稀疏的小雨掠过春天的京城。诗人这才确信好友不会前来，只能待在客堂空空思念。此诗并不是王维诗中的上乘之作，却让我们看到一个日常生活中很朴实、很重情谊的王维。他一点儿没有端出大名士的矜持，也没有故作禅修者的从容淡定。在这个长安城的春日，他只是急不可待地想见到老朋友。

裴迪比王维小十五六岁，两人是忘年交。他们曾一起隐居在终南山，又一起高卧辋川，前后交往约有二十年。王维《赠裴迪》一诗极是深情地写道：“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这样缠绵相思的诗，拿来送给恋人也是未尝不可的。其实，唐人抒写友情，并不像今人这样把友情和恋情分得很清楚。杜甫写他与李白同游，“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李白送别杜甫后失魂落魄，说自己“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其后将近二十年，杜甫写了十多首想念李白的诗，其中饱含深情相思。

现存王维诗作有四百余首，其中三十多首都是与裴迪赠答、唱和之作。而且，王维写得最美的散文就是写给裴迪的信《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后人欣赏这篇短文，不管是当作散文、小品还是散文诗，都没什么不可以。但当初，其实就是一封写给朋友的邀请信，邀请裴迪春天来辋川。这封信也可不分段落，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后人分作三段，更便于阅读。

第一段作者从腊月的好天气从容说起，看似随意闲聊，却含蓄地表达两个意思：一是这个时节的辋川很值得一游，只是考虑到裴迪正在温习经书，也就不便相邀；二是裴迪不在辋川，只好一人出游，不免有些孤单。一句“与山僧饭讫而去”，隐约流露了寂寥之感。

第二段写离开感配寺后的月夜之游，主要写“夜登华子冈”所看到的、听到的。华子冈是辋川山庄二十景之一，王维有《华子冈》诗：“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可见地势高，视野开阔，很可能就是辋川的制高点。此夜，王维登上华子冈俯瞰，只见“辋水沦涟，与月上下”，辋水闪着波光，与月光一起上下起伏。往远方看，又见“寒山远火，明灭林外”，那寒山中远远的灯火，在林子外一闪一闪，明灭不定。

作者写月夜所见，先近景，后远景，近景写月下波光，远景写寒山远火，突出夜的亮色，凸显明暗对比。波光月光的“上下”起伏，远方火光的“明灭”不定，让画面更有一种美而神秘的动感。然后，又从听觉来写，“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深巷中传来狗叫，叫声响亮如豹。村子里传来舂米声，又与稀疏的钟声交互错杂。王维常把山水之美和田园之美放在一起来写，这个冬夜的田园气息是以犬吠声和舂米声来传达的。钟声当是来自诗人刚刚离开的感配寺，唐代佛寺有半夜敲钟的习惯，所以才会有张继《枫桥夜泊》的名句“夜半钟声到客船”。犬吠声、舂米声和钟声，声音有强有弱，给人的感觉有远有近，出现在作者的笔端，生动逼真，诗意荡漾。

这个冬日的月夜是如此之美，可惜没有好友共赏，“此时独坐，僮仆静默”。一人独坐在华子冈上欣赏夜景，旁边虽有仆人在侧，却是默然无声。于是又想到了裴迪，“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总是怀想着从前啊，那时你我携手同游，赋诗吟咏，沿着窄窄的小路悠然漫步，旁边就是清澈的溪流。这几句话，既是在怀想曩昔，也是在叹惜此时，有话外之音——今夜如有你共赏辋川夜景，该有多好！

信写到这里，也就为春天的邀请做好了铺垫。辋川的冬夜被作者写得那样美，明媚的春天又该如何啊！“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等到了春天啊，草木蔓延生长，春天的山景更可以观赏，鲦鱼跳出水面，白鸥鼓翼而飞，露水打湿了郊野的青草地，麦田里的雉鸡在早晨鸣叫。作者笔下的一系列意象都不过是春天常有的事物，只因为寄托了情感，又妙笔生花，就显得美不胜收，处处透出辋川春天蓬蓬勃勃的生机。

看来，这个春天的邀约已经让裴迪无法拒绝了。随后，作者又加了几笔，有期盼，有激将，有叮咛。“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这些春天的景象很快就会到来，你能跟我一起游赏吗？若不是你天性美好出俗，我怎能以这种游山玩水的闲事来邀请你呢？但这辋川的春天真是有很深的意趣啊！可别疏忽错过啊！“倘能”“非”“岂能”“然”，几个连词接连使用，商量中有恳请，婉转中有直率。

最后，以寥寥十余字结尾并署名：“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黄檗”是一种落叶乔木，树皮可作中药材。“驮黄檗人”是指运载黄檗的人。辋川是远离红尘的幽居之地，没什么邮差，只能托付运载黄檗的人送去此信。至于作者自己，索性自称“山中人王维”。

不过是一封写给朋友的邀请信，王维写得多美啊！他还有一幅描绘辋川的画作，题作《蓝田烟雨图》。可惜我们今天是看不到了，但苏东坡见过，为这幅画写了题跋，其中几句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现在，我们来看王维写给裴迪的信，完全可以说其文如诗，“诗中有画”，其文如画，“画中有诗”。时当岁末腊月，王维向朋友发出春天的邀请，无论是写眼前的冬景，还是写想象中的春景，都是如诗如画。而且，文中一些画面，譬如说“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的动感，“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的色彩感，都是传统水墨画不易表现的。

这样的邀请信，裴迪能拒绝吗？王维的《赠裴十迪》，或许就写在裴迪应约前来的这个春天。全诗从头到尾，溢满春天的喜悦：“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暧暧日暖闺，田家来致词：‘欣欣春还皋，淡淡水生陂。桃李虽未开，荑萼满芳枝。请君理还策，敢告将农时。’”诗的前六句，写的是与裴迪共享春日时光。傍晚的风景更是美好，激发他们写诗的情致。他们手托着腮帮子，悠然望着远方的天空。春风吹拂着辋川的花草，香草就长在诗人的竹篱之旁。七、八两句，把村舍和农夫带入诗中，后六句以农夫的话赞美春天。读着这样的诗句，可以相信，王维的隐居并不只是为了摆脱一下红尘和俗务，他对山水田园，确实充满了由衷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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