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宣德年间,腊月寒天,南京护城河上,一少女离奇死亡,香消玉殒,本是一起普通意外,但查办此事的捕快心细如发,由一个小小细节竟牵引出一个惊天阴谋。
人们都说,见异思迁寻常见,从一而终最难得,但南京城外30里的柳树屯上,陈培德却是当地百姓口中的模范,他虽师承京师太医院的张佑民,在南京城里做郎中,却依然对家乡的娘子薛金凤宠爱有加,每个月初必然从京师赶回来,与薛金凤团聚几日,给她带些平日里难见到的玩意儿,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照顾得周到细致。
说是夫妻,其实薛金凤还没有过门,只因两人是同村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早年间就立有婚约,屯上的乡亲们都已默认了这对鸳鸯。
薛金凤与陈培德情投意合,两小无猜,又门当户对,眼看金凤已出落成一个亭亭袅袅的大姑娘,金凤的爹娘觉得时机已到,该为两人筹备婚事了。
这一年的腊月初五,纷纷扬扬的大雪让人睁不开眼睛,走在路上,不一会儿,绣花鞋就湿了。薛金凤同以往一样,站在护城河桥边等着陈培德与她相会,她不时地把小手放在嘴边呵气,抬眼望望护城河的另一边,那是她心心念念未来相公来的方向。
上个月临走时,陈培德说,要带金凤去庙里祈福,保佑二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番甜言蜜语,说得金凤小脸羞得通红。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金凤忽然听得几声马儿的嘶鸣,转身一看,一辆装满柴火木炭的马车,正从桥上飞驰而下,冲着她气势汹汹奔腾而来。
薛金凤来不及反应,就连车带马被瞬时撞入河中,河上附着厚厚积雪的浮冰被砸出一个大窟窿,那马儿哀叫了几声,随着车一起沉了下去,不一会儿河面上就没了动静。
声响很大,周围受惊的百姓纷纷跑来查看,却连薛金凤的影子都找不到。
县衙里的捕快马威和几位衙役,跟乡亲们借了艘破船,忙活了一整天,才将薛金凤的尸体打捞上来。
天色已擦黑,姗姗来迟的陈培德愣愣地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任凭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
薛金凤冰冷的身体被衙役们抬上岸时,陈培德颤抖着双手去触摸金凤的手,他脸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声震天,如丧考妣,围观的乡亲们无不感动落泪,大家纷纷议论:“唉!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眼看婚期将近,大伙还等着喝他们二人的喜酒呢!谁知竟出了这等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这孩子,如此哀恸,足见他与金凤的感情之深呐!”
捕快马威也被这一幕弄得有些伤怀,他当差这么多年,各种事情也见了不少,如此痴情的男子还是第一次见着。
马威认得这个陈培德,他俩是一个屯子里长大的玩伴,小时候还一块掏过鸟窝,只是长大后,陈培德的双亲接连去世,家道中落,他再也读不起私塾,马威也随家人迁到县城讨生活,他们就很少再见了。没想到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如此情景。
马威走上前去,拍拍陈培德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先回医馆吧,剩下的事我来料理,你这个样子,不便去金凤家里告知她的双亲,还是我去吧。”
陈培德感激地抬起泪眼,再三叩谢这位发小,他知道,薛金凤是因等他而殒命河中的,他若是去上门告知这一噩耗,金凤的爹娘一定不会放过他,这时能有人替他去报丧,真是再好不过了。
2陈培德在南京城做郎中,近些年自己开了家医馆,名为济海堂。他幼年丧亲,从小孤苦伶仃,跟着祖母艰难度日。好在他天资聪颖,偶然间师从太医院的太医张佑民,学有所成。行医生涯中,口碑很好,人人夸赞他仁心仁术,完美地继承了恩师的好医品。
而薛金凤也是陈培德自幼在家乡一起长大的玩伴,二人青梅竹马,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屯里的乡亲们都撮合两人,薛金凤的爹娘也认可这门亲事,两人在屯里是一对人尽皆知的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一个月后,马威将金凤的后事处理妥当后,便回到南京城去找陈培德,他本想着,金凤刚刚去世,得好好安慰安慰这位昔日的兄弟。可没想到,马威来到济海堂,却发现宾客盈门,好不热闹,似乎正在办什么喜事。
马威吃了一惊,与周围百姓打听之下得知,陈培德马上就要入赘张老太医,做恩师的上门女婿。虽是入赘,陈培德也想过过娶媳妇的瘾,于是,今日就在自家医馆先摆几桌酒席,招待亲朋主顾。
马威往医馆里面走,果然看到陈培德正在宾客中拱手作揖,忙得不亦乐乎,而新娘张月儿,打扮得十分华贵美艳,也给前来贺喜的人们鸩酒敬茶,笑靥如花。
马威知道,新娘张月儿,正是张老太医最宠爱的小女儿,而陈培德,一个月前还对着薛金凤的尸体痛哭流涕,一个月后就在这儿当上了新郎官,毫无哀痛之意,马威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马威装作宾客混入热闹的人群中,走到张月儿身边,凑上前微微颔首行礼,悄声说:“姑娘,我乃县衙捕快,姓马名威,你的新郎官不是个正派君子,他身上牵扯一桩命案,你若是不想做个糊涂新娘,就随我来。”
张月儿果然是大家闺秀,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点点头,十分聪明地找了个添置酒水的机会,将马威领到了大堂后面的僻静宅院中。
马威把远在30里外柳树屯薛金凤的离奇死亡告诉了张月儿,张月儿又恼又气,骨节攥得吱吱响。
马威生怕张月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可片刻之后,张月儿却眼神坚定:“马哥你放心,这个畜生我来处置!麻烦你准备好状纸,去一趟京兆府……”
马威对这个奇女子十分钦佩:“张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酒席间,宾客们纷纷起哄,让陈培德讲讲是怎么抱得美人归的,陈培德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哎,这等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日久生情罢了。”
一个同行站起来:“嘿嘿,他不好意思说,我来给大家讲讲!”于是滔滔不绝起来:“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了解培德的!这家伙从小就是个穷酸书生,没爹没娘,连学堂也没上几天。十年前呐,陈培德在街上救了一个昏倒的老妇,将她背进了张老太医的医馆,才捡回一条命。张老太医见这小子一表人才,还如此热心,从此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传授他医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啊,这小子就惦记上咱们的新娘子了!”
宾客们都哄笑起来,那郎中继续眉飞色舞:“张大小姐大家都是知道的,容貌俏丽,文采卓然,是咱们京师有名的才女,多少贵胄子弟都仰慕张小姐,给张老太医提亲的媒婆,能从这里排到柳树屯了!咱们的陈培德,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使出百般解数,数年如一日,对张小姐大献殷勤,再加上学有所成,不但顺利出师,还自己开了医馆,这才入了张大小姐的法眼!”
“陈培德这小子啊!就是天生的好造化!昔日连饭都吃不上的穷小子,不仅得到了张老太医的真传,有望入职太医院,还能得到张小姐的垂青,当真是艳福不浅啊!大家说,今日是不是该让这个家伙给张大小姐表个衷心啊?”
众人齐齐轰出个“好!”
陈培德也是满脸通红,酒兴正酣。他摇摇晃晃拿起酒杯,给自己鸩满,又揽过张月儿,拍着胸脯说:“承蒙恩师不弃,我陈培德才有了今天,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今日,我在此立誓,不仅要给我的老岳父,也是我的知遇恩师张太医,膝下尽孝,令恩师颐养天年,更要对我的娘子百依百顺!从今往后,月儿指东我不敢往西,月儿要月亮我不敢摘星星,定要万般呵护我的心尖肉!”
张月儿脸颊微红,嘟起小嘴,佯装嗔怪地轻轻捶着陈培德的胸口,陈培德呵呵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不忘在张月儿的窈窕腰肢上掐一把。
众人看着这对即将步入礼堂的新人,又齐齐献上祝福,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俨然一副喜庆祥和的盛举情景。
3天色渐晚,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宾客们纷纷互相搀扶着散去。
陈培德回到宅院中,推开屋门,心仪已久的张月儿已经换上一身简单的红装,端端正正独坐在床上。
陈培德心情大好,因为张月儿果真如当初所说的,头上还盖了块红盖头,遮住了自己俏丽美艳的容颜,两柱红烛之间,摇曳的烛光更衬托出新娘的妩媚婀娜。
陈培德心头涌上一阵感动,本来,他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不是娶到张家千金,而是“嫁”到张家,做入赘女婿,将来总要寄人篱下,不免感到憋屈。
可今天张月儿还真的让他过足了娶媳妇的瘾,在宾客们面前给足了他颜面,连洞房花烛夜也准备得如此妥当,今后的日子里,这位贴心的娘子定不会让他失望!
陈培德借着酒劲,晃晃悠悠过去就掀开盖头,美人的倾城容颜顷刻间又撞得他心神荡漾,这张脸,比那黑瘦如柴的村姑薛金凤不知要好多少倍!他这是修了几世的福气才娶到这位佳人呐!
“哈哈,我的美人!让你久等了!”陈培德说着一把搂过张月儿。
张月儿却推开他,起身端来一对酒杯。
“来,咱们的交杯酒。”张月儿把其中一只酒杯递到陈培德面前。
“哎呀娘子,我今日已经喝得够多了!早就醉了!等咱们正式成亲那天再喝也不迟!”
“既然早就醉了,反正也不差这一杯嘛!再说了,这交杯酒,新婚之夜是一定要喝的!你不是说要完完全全体验一次娶妻嘛,怎么连喝杯酒也这么啰嗦!”
陈培德见娘子脸上隐隐有了嗔怪之意,慌忙接过酒杯:“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无二话!”
说完,二人胳膊交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陈培德迫不及待倒在床上,便要睡去。
张月儿脸上如花的笑靥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说道:“陈培德,你说你一辈子都只对我好,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要月亮你不敢摘星星,是真的吗?”
“那是自然的啦!你对我这么好,我件件都记在心里,日后定会涌泉相报的!娘子,今日累了一天了,快早点歇着吧!”陈培德含混不清地说。
“好,那你告诉我,柳树屯的薛金凤,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培德一听“薛金凤”这个名字,即刻从床上惊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哼,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就可以逍遥一辈子了?”
陈培德回想起来,酒席间确实有位颇为陌生的面孔,“哦,原来是马威那小子!”陈培德慌忙跳下床,拉起张月儿的手,恳切道:“娘子,一定是马威那个家伙!他也是从柳树屯出来的,他从小就嫉妒我,我后来有了出息,入了京城,还开了医馆,而他只能世世代代在县衙当个小捕快,他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不要听信他的谣言,都是他陷害我的!娘子你且相信我!”
张月儿衣袖一甩,斜睨着陈培德:“看来,马威说得句句属实!是不是陷害,你自己最清楚!实话告诉你,你干出这样的龌龊事,我的声誉也全都毁了!今日这么多人都看着你海誓山盟,我们家也得跟着你遭殃,所以,我给咱们的交杯酒里放了毒药,是我爹刚刚调配的一种新药,但是我加大了剂量,今晚,我就陪你一起赴黄泉!”
陈培德瞬时疯了一样,把张月儿按在床上,还打了她一耳光,“你这个贱婢!你自己要死便去死,干嘛要拉上我?我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做了人上人,我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你为什么拉上我?你凭什么拉着我一起死?”
陈培德拼命摇晃着张月儿,冲天的怒气让他掐着张月儿的纤细的脖子,张月儿已经说不出话来。
随后,陈培德又猛然惊醒,他甩开张月儿,跪在地上用力抠自己的喉咙,显然是想把之前喝的交杯酒呕出来,可无济于事。
张月儿用力支撑起身体,轻蔑笑道:“哼,我就知道,你就是这种龌龊不堪的败类!你接近我,不过就是为了我爹对你倾囊相授,为了进太医院,为了你那一步登天的黄粱美梦!”
“是又怎么样!你这贱婢今日这样害我!黄泉路上我也跟你没完!没完!!”陈培德此刻已经凶相毕露,一双眼睛能冒出火来。
张月儿不慌不忙整理着自己的衣裙头冠,缓缓说道:“若是你把薛金凤的事全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给你一条活路!”
陈培德一听这话,两条腿立马像面条一样瘫软下来,他跪在张月儿面前,拼命扇着自己的耳光:“娘子,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看在我对你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求求你!”
张月儿满脸鄙夷:“那你先把薛金凤的事情给我交代清楚,如果你有半点隐瞒,明天就让你祖母来给你收尸!”
“好好,我说,我说。”
4陈培德只好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他与薛金凤从小在柳树屯相识相知,青梅竹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年间他们彼此惺惺相惜,情投意合。
但一个偶然的机会,陈培德到县城去给祖母买药,意外救了一个老妇,有幸结识了太医院的资深泰斗张佑民,从此得到恩师栽培器重。
但陈培德飞黄腾达之后,见到了美貌绝伦的张月儿,便想甩掉薛金凤这门亲事。
但他与金凤早有婚约,又是行医之人,若是背信弃义,抛弃薛金凤,日后名声会大大受损,进入太医院也就无从谈起了。
早在三个月前,陈培德就在酝酿这起惨祸。
他知道樵夫老孙头每月初五都要去镇上卖炭,于是就给了他一吊钱,嘱咐他那日一定要把自己喝得烂醉,再绕道走那座拱桥,待马车走到桥上顶端时,老孙头便提前跳车。
天雪路滑,马车没了人的指挥,定会直冲向护城河,将等在那里毫无防备的薛金凤撞入河中。天寒地冻,无人敢下去救人,薛金凤就算没有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他之前对薛金凤格外呵护宠爱,就是为了掩盖杀人之心,他要让屯子里的所有乡亲都相信,薛金凤之死与他陈培德毫无干系,只是一场普通的意外。
陈培德声泪俱下地讲完这一切,又抱住张月儿的腿摇尾乞怜:“娘子,你相信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月儿!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快告诉我,解药在哪里?我来救你!”
“好吧,解药就在西厢房书房北边的搁架上,你快去取来!”
陈培德忙不迭地起身要冲去西厢房,哪想到刚来到院子中,就被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来马威早已安排了一群捕快藏在暗处,只要陈培德一现身,就被当场擒拿。
陈培德大喊道:“快放开我!我快不行了!解药,给我解药,解药就在西厢房,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快帮我找找!”陈培德只觉得喉咙越来越烧灼。
院外一个声音传来:“你是不行了,但不是被毒死的!我的女儿,是绝不会像你这畜生一样,做这种龌龊事的!”
陈培德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张老太医缓缓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京兆府府衙大人。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之徒!枉费我多年来对你一片苦心孤诣,教你行医治病,还把女儿托付给你,老夫真是瞎了眼!”
陈培德一脸惊愕。
府衙大人开口:“若不是马威细心查访,发现那个卖炭的老孙头平日里根本没有酗酒的习惯,还揪不出你这个败类呢!可怜薛金凤对你千依百顺,一心一意爱你如初,你却攀图富贵,忘恩负义,将一个闺中待嫁的妙龄姑娘推入万丈深渊!来人!将这蛇蝎暴徒即刻收押!”
陈培德还在用力挣扎:“不,不!给我解药!你们先给我解药,我能解释清楚!恩师!恩师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张月儿从屋中走出来,鄙夷地望着他:“哼!根本没有什么解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给你下毒!你喝的不过就是普通的酒,只是你知道自己做了十恶不赦之事,才如此心虚,我稍微诈上一诈,你便道出实情。可见你骨子里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要辩解,留到大堂上去说吧!”
马威与一众衙役将垂头丧气的陈培德戴上枷锁,扭送出去。
府衙大人对张老太医连连称赞:“您这女儿,真是天资聪颖,既识大体,又重情义!这普普通通的一杯交杯酒,却被您这位千金变为了‘吐真酒’,让陈培德这阴险小人无处藏身,张老太医,您教女有方,可贺!可敬啊!”
第二日,周围百姓们纷纷得知了这件事,无不拍手叫好。马威因办案有功,被提拔为郡衙捕头。张月儿也因立了功,府衙大人决定,将陈培德的济海堂交给张月儿一手打理。陈培德伏法后,张月儿将陈培德的祖母接到身边,给老人养老送终。
诗酒趁年华,点“关注”,和我一起,以梦为马,驰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