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斯莱斯和货车在事故发生前，一前一后停在路边。（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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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

责任编辑｜何海宁

货车司机老李似乎不愿放过任何在网络直播的机会。

2024年11月11日，当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他时，他架好手机，提出要直播采访过程。实际上，在一个小时前，他就在视频账号上进行了预告。他这样解释这场未果的直播：他要澄清这件事，还要展示他自己。

这件事是指“货车撞劳斯莱斯”风波。一场原本是货车全责的简单交通事故，在双方上网直播、劳斯莱斯司机方主动提出免赔之后，网络舆论场出现了急剧反转，大量网友断定是立人设、开直播的“剧本”，泼天流量一夜之间吞没两方。

目前，劳斯莱斯司机方拒绝了采访，老李及其儿子依然在发澄清视频。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现场监控录像，显示了两车相遇到相撞的经过，是否“剧本”仍不得而知。但风波后半段的两方选择，却是一场试图驾驭流量但却被反噬的闹剧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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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2024年11月4日下午5时25分，广州市海珠区的恒大金碧花园小区2号门出工业大道南附近。工业大道南是该区交通干道，当时是周一晚高峰，车流量大，路况复杂。

11月12日，南方周末记者从附近一处创意园区获取了现场监控录像。事故发生之前，两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小区门外的封闭道路上，道路是双向单车道，长约50米。

监控录像显示，当时一名女士正在带一名儿童登上劳斯莱斯，随后前者坐上副驾驶位。劳斯莱斯为香港车牌，驾驶位靠右。据后来涉事司机朱女士的视频讲述，上车女士为她姐姐，车上后排有3名儿童。

此时，位于劳斯莱斯后方不远处的绿色货车，老李坐上驾驶位，关闭车门。

封闭道路尽头是一家幼儿园。小区保安李中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劳斯莱斯是来接幼儿园孩子放学。他称自己每半个月倒一次班，在他白天上班期间，经常看到劳斯莱斯上的两名女士来接小孩，但此前从未见过这辆劳斯莱斯。

老李称，当天他拉着建筑垃圾在此临时停车约二十分钟。对于为何在此停车，老李称当时快到货车禁行时段，他为了躲避前面路口的交警，才临时停到此处。

李中有看到货车停在出入口，怕影响交通，曾让老李把车靠边，后者照做挪车。李中有因着急回去站岗，并未听清他为何在此停车，只隐约听到对方说打电话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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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场监控录像。

两车司乘上车后，几乎同时在封闭道路上开始掉头，准备驶上工业大道。货车在原地掉头，劳斯莱斯则往前开了一段。

55岁的邱建平（化名）是此次事故的目击者。两车相撞时，他正在该路口执勤，对未戴头盔的电瓶车主进行劝导。11月12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货车和劳斯莱斯并排停在路口，后者靠右，两车都要右转，挨得很近。事发路段没有红绿灯。

邱建平回忆，他看到货车司机在右拐时，一直向左观察，并未看向右边。在撞上之前，他还“哎哎哎”地提醒货车司机，但已来不及，“咚”的一声，两车撞在了一起。

老李称，当时他掉头时，因车较大，他向后倒了两次才将车身摆正，摆正后的车身占据大半逆向车道，只有小部分车身在直行车道上。他说，在路口等待通行时机时，右方并无车辆，他不清楚劳斯莱斯什么时候停在了右侧。

后来的事故认定书显示，因老李驾车掉头时大意疏忽，没有注意动态有其他妨碍安全驾驶的行为的违法行为，造成货车车身右侧中部、轮胎右前部位与劳斯莱斯车头左部、车头中部、轮胎左前、轮胎右前部位相撞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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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车之后，老李下车查看，判断是自己全责。他称自己从2005年就开大货车，货车第三者责任险保额100万元，这在货车行业并不算高。

11日受访时，他称最开始时自己并不知道那辆粉红色轿车就是劳斯莱斯。他第一时间联系了保险公司，并将现场图片发了过去。保险理赔员告诉他，他撞到的是劳斯莱斯，100万元保额可能不够赔。老李称“我心都到了地狱去了”，邱建平称他看到货车司机有点发抖，对此老李表示否认。

在当时现场，邱建平看到朱女士从劳斯莱斯下车。从他拍摄的现场视频看，朱女士下车时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在她判断不是自己责任后，变得轻松，还让其姐为她拍照。

当天晚上，朱女士将她与事故现场的合影发在了视频平台个人账号上，并配文“改变不了事实那就坦然接受”。美女、劳斯莱斯、车祸现场“松弛感”，这些吸睛的关键词开始吸引全网流量。据其丈夫在公开平台表述，该视频一晚上的播放量达数百万次。

朱女士率先报警。交警到达现场后，判定货车全责。老李称，他不敢在事故认定书上签字，他找到交警，向其讲述撞车经过，还说他只是一个普通打工人，要考虑他的承受能力。

随后，为了重新划定责任，老李再次报警，但交警依旧判定他为全责。

老李称，整个事故处理过程，他和朱女士没有沟通。当时他找到朱女士朋友，问可否劳斯莱斯认全责，或者按照主次、五五的责任来承担，这样可以用对方保额，他来承担对方车辆明年保费。这一提议被拒绝。由于劳斯莱斯司机方拒绝受访，这一协商经过未得到求证。

事故处理从下午5点半一直到晚上10点左右，交警来了三次，理赔人员来了两拨。数天后，朱女士丈夫在社交平台称，因为货车司机当时拖着不签字，他已站得脚痛，就找老李说，超出保险部分他们承担，后者这才签字。老李对南方周末记者称，劳斯莱斯司机方并未当面对他说过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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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现场，图中女士为劳斯莱斯司机朱女士。（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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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后第二天，朱女士亦在其个人视频账号称，如果定损超出100万元，超出部分由她本人承担。截至发稿，该条视频获近百万点赞，评论区也不乏“人美心善”的赞扬。

朱女士的视频账号中，最早一条发布于2023年8月，截至发稿，共发布108条短视频，多为展示个人形象，其中包括在豪车内拍摄的片段。据天眼查，朱女士名下共有5家企业正在营业，经营范围包括服装、电商和文化传播。

老李是直到11月7日才在个人视频账号上讲述此事。在数张事故现场图片背景前，配文：“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在广奋斗三十载，却以这样的方式一朝成名！”

11月6日，朱女士丈夫微信联系老李。次日，老李在保险理赔员的陪同下来到广州市黄埔区生生广场见到了朱女士及其丈夫，朱女士方称决定不追究责任，甚至连保险公司的责任也免了。

这场会面被一段近8分钟的视频记录了下来，视频中，老李、朱女士和其丈夫出镜，三人聊了一些撞车当天的情况。朱女士在视频中说：“撞了我这个车，我也是因祸得福，这种也属于一种福气，有福同享。”老李后来猜测“因祸得福”的含义，可能是“因为我这样一撞，成就了（她）那么多粉丝”。

双方签订一则协议声明，称经双方友好协商，劳斯莱斯司机方对本次事故损失不追究，无需赔付，后续由劳斯莱斯司机方独力承担。

当晚，朱女士便将这一协商过程发布在视频账号上。截至发稿，该条视频点赞近60万，账号涨粉近百万。截至发稿，朱女士账号粉丝达141万。

在事发前四天里，流量以暖故事的方式在急剧增加。在贫富对立的网络社会情绪背景之下，这一故事敏感地触动着网民神经，这似乎圆满完成了一次阶层和解。有网友留言：“谢谢你体谅这些打工人的不容易”“像你这样的富婆给你点赞，能理解普通人的不容易”。

然而在11月7日免赔协商之后，泼天流量开始反噬。网民开始质疑这是“剧本”，认为为了货车次年保费不涨，选择自己承担高额维修费，不合常理。

南方周末记者在事故现场采访时，住在附近的傅先生坚信此次事故是剧本。不过，目睹车祸的邱建平则判断，从两名司机当时的眼神、状态来看，“我相信他们不是炒作的”。

11月8日，老李在其个人视频账号开启了人生第一场直播。当晚共播两场约3个小时，在线观看人数约1万人，打赏收入336.85元。老李称是想澄清事实。

事态并未平息，质疑反而更盛。在朱女士和老李的视频留言区，截至发稿已多是非议声。有网友晒出“两人合照”，认为两人早已认识，甚至揶揄是“同事”“同伙”；有质疑实际车损金额远不达百万，并疑劳斯莱斯是改装车且多次发生事故，是“老演员”；有质疑女车主动机不纯，事故后在多个平台开直播，“拒绝了货车司机的赔偿，拒绝了保险公司的赔偿。唯独没有拒绝网友的打赏”；等等。

11月10日，朱女士亦在其视频账号上否认这是“剧本”。她称，接下来她会在网上公布整件事的经过，也会联合媒体将该事如实报道。不过在南方周末联系采访时，劳斯莱斯司机方称不做任何回复，“让子弹飞”。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广州市3家提供劳斯莱斯维修服务的厂家，询问近期是否有一辆粉色劳斯莱斯前来维修，两家修理厂称没有，劳斯莱斯汽车售后服务中心(广州)店一名工作人员称“不方便透露”。

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了两位从该服务中心出来的员工，对方表示近期没有粉色劳斯莱斯前来维修。南方周末记者绕售后服务中心观察一圈，并未发现粉色劳斯莱斯。几分钟后，南方周末记者再次询问可否帮忙判断这辆劳斯莱斯车的定损情况，前述两位员工表示“不知道”“不要问我们”。

在事故之外，两人的每一次网上露面，都会被网民用放大镜来审视。有网民质疑老李直播设备过于专业，穿着印有始祖鸟LOGO的短袖（该品牌T恤价格在1000元左右），他儿子买奔驰，在老家盖别墅，等等。

11月11日，老李称当天直播是借用邻居的直播场地，其邻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称自己直播是售卖挖掘机配件。至于始祖鸟衣服，老李称是花90元4件从老乡处买的，除了始祖鸟，还有阿迪达斯、耐克的。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出具了3月23日转给老乡的付款记录。奔驰是儿子大学创业后，于2021年全款五十多万元买的，老家建房共花费一百二三十万元，在当地属于中等水平。

11月11日，事故双方掉头的封闭道路。右边是小区大门，尽头是幼儿园。（南方周末记者陈佳慧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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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说”暂未可知，但老李已经从中尝到了流量的甜与苦。

在第一场直播之前，他称自己对粉丝、流量没有概念，但此后他发现流量可以转化为钱。“我们农民工做一天才多少钱？但是人家搞一场直播赚的钱，我们一辈子都挣不到。所以我现在也觉得，对于我来说，也许这个事情并不是个坏事。”

老李说希望自己能抓住这波流量。他希望网友打赏，甚至就此转型进行农产品的直播带货。不过截至发稿，老李的视频账号粉丝仅有3.1万，他觉得自己粉丝数太少，不知道怎样可以涨粉，他问南方周末记者：“有没有好的经验介绍一下？”

11月11日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两位自称是老李亲戚的人也在现场，其中一名是视频主播，账号粉丝6.2万。14日该主播发布视频，称是她主动联系老李，协助其拍摄视频。

该主播建议老李出镜时将身上的阿迪达斯短袖换掉：“换一个朴素一点的，粉丝就是这样，该顺就顺一下，都是为了收获人心，要为以后着想。”她还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出要求，发稿时要艾特老李账号。

老李受访地点在其所住的出租屋，两居室，配有厨房和卫生间，月租900元。多数时间，老李独住，寒暑假时，儿子会到广州来住。其是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人，自称1997年就到广州，一直开货车，拉砂石、水泥和建筑垃圾，有时也当小包工头。为了方便承包工程，2021年底，他成立了一家建材公司。如今老李拥有一辆货车、一辆铲车，目前老李受到影响，不常出车拉货。

老李楼下开便利店的湖南老乡袁姨证实，老李在这住了十多年，经常早上四五点钟开着货车出门，晚上一两点钟才回，“他的钱都是辛苦赚出来的，以前他头发很密的，现在头发都掉了。”

袁姨称，老李开车技术常被老乡笑话，货车就停在附近，倒车、掉头时经常会撞到别人的车，“不知道是不是视角不行，他上个月都撞到别人车”。老李称，在撞到劳斯莱斯前两天，即11月2日，他在其他右转路口时也蹭了一辆车，出险一两千元。

11月13日晚9点半，老李儿子发布视频，称劳斯莱斯司机方因舆论压力，想重新走保险，其父亲也同意走保险，但是对于车辆具体定损金额，他们仍不知晓。

两个小时后，晚十一点半，事情又有了更新进展。老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刚在交警处看了事发时的监控视频，他怀疑是劳斯劳斯撞向货车，他的理由是劳斯莱斯贴得太近，且在拐弯时有明显加速迹象。

对于早时儿子视频内容，老李称劳斯莱斯司机方确实提出重新走保险的要求，他也在考虑是否要走保险，他希望官方调查结果出来后，或对方司机给他打个电话抚慰他后，他再走保险，但均未等到。

11月16日下午2时，老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及家人不再遭受网暴，更想尽快结束这些煎熬，他决定走保险理赔，哪怕理赔金额超过100万元，他也“认数”。他说，如果理赔超出100万元，劳斯莱斯司机方能提出超出部分他们可以承担，他认为那更好。

至于流量这碗饭，老李已不再抱有期待，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流量大小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陈佳慧）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