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之死》二十二
从李炳武家出来,江汉森几个人有些灰头土脸。这项走村入户的宣传活动刚开了个头,就被李炳武这个老农民上了一课,人人心里不自在,有些灰心丧气,刚才在从虎山街下来的路上,被乡间的早春景象烘染的愉快心情一扫而光。诚然,李老头的话糙理不糙,可是,这些原本抱着闹着玩的心态或头脑一时发热地参加此类组织和活动的富家子弟,此刻仿佛被揭穿心底一样撕去了伪装。真要拿起刀枪上战场和日本鬼子面对面地拼命,别说彭城来的这些男女不一定能做到,就连江汉森业也没考虑清楚。宣传是一回事,让自己实践是另一回事。
工作总不能遇到挫折就打退堂鼓。江汉森带领一群人继续在田窝村走访,有锁门的或者只有女人在家的,就码门而过。速度加快,不大功夫,一行宣传队员来到大坝下。
“汉森,我怎么听说你的未婚妻就住在什么坝上,该不会就是这上面一家吧?这一家,我们可不能码喽!”久未露出笑容的林兰,此时笑面如花地瞅着江汉森问道。林兰的意思很清楚,今天就是要见见江汉森的未来老婆,她觉得没有其他的事能比这件事更令人兴奋和好玩。
江汉森正口若悬河地边走边介绍田窝和王庄这片九嶷山西麓的来历和一些掌故,什么狼豺虎豹,什么龙王乌龟,什么仙人秘洞,什么古墓疑云等等,这些玄虚加神话的故事的确吸引着彭城里的孩子。遇到疑问,王洪范还会即时提出来让江汉森即时解答。解释得满意,他便点点头,解释得不完全理通,他会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可,却也不会反驳。大概他也认为江汉森是九嶷山当地人,具有传说的权威性,自己的知识和学问不足以挑战。路上,就这样听着,甚至走过几户人家,也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大家支棱着耳朵跟随江汉森有声有色、抑扬顿挫的讲解,脚步不知不觉中不离其左右。人一旦没有了注意力和凝聚力,眼睛就会大部分失去功能,成了摆设,成了“睁眼瞎”。大坝就在身旁,坝上就那么孤零零显眼的一处院落,竟然只有被林兰一人发现,众人才被恍然大悟地提醒。
其实,江汉森此时绘声绘色地演讲,目的并不单纯。在李炳武家受到的慢待,他得找个形式挽回。他自认为在言语上落下风吃亏,就得在言语上找回面子。他怕被城里人看轻甚至耻笑。而了解九嶷山的人文历史、掌故传说,应该是他在这群外来人里绝没有超过其项者,他必须拿出绝对的优势来压制众人的非分之想。还有他们的好奇,他知道这些人的好奇之心远远大于他们胜于宣传工作的责任心。大坝在即,这些人的猎奇是他们来田窝村的动力之一。大坝是躲不过去的,大丽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让他们分心,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是目前江汉森自以为能躲过这些猎人围剿他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要小看万分之一,赌中了就是百分之百。即使他们想看大丽一眼的希冀全都是善意的,也是江汉森不情愿的。
“就你一心二用!”被林兰点卯,眼看自己的苦口良心被毁于一旦,江汉森又气又恼。自己定下来的未婚妻——一个乡下丫头,捂不住让其他人见识见识倒也罢了,江汉森最不愿被林兰打量,他觉得林兰非得看看大丽是一种不怀好意,是一种狡猾的奚落。
“怎么,江先生,入村进户、挨家挨户地宣传抗战道理,不是我们活动的宗旨吗?咱们不能因为是亲戚家就视而不见吧?”林兰闪动着睫毛,朝江汉森挤了挤眼睛,继续给江汉森下套出难题。李子健没有同来,林兰更加自由和好动。林兰今天午后的出行是刻意打扮过的,鱼白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青色呢料双层长褂,脸上的脂粉涂抹得较平时浓了些,但还说不上妖艳。其落在脖颈半道上的短发,底端微微弯曲内翘,走在山道上,飘动的弧状发型很容易与她十分成熟的胸部一起联想。林兰的个头不高,鹅蛋脸,显得娇小秀气。但是,娇小不代表懦弱,秀气不一定缺少勇气,在家姐妹排行老二的林兰,自幼养成敢说敢做的倔强性格,看准的事,会毫不犹豫地做下去。
江汉森与林兰当初在彭城上学时的相识也是偶然。一次,江汉森路过女子中学,不经意在拐弯处与侧面低头看书走路的林兰撞了个满怀,恼怒的林兰当即责令江汉森必须捡起来还到她的手中。江汉森无可奈何,只得照办。看到一个男生如此地听话,委屈却乖乖地没有任何反抗,拿回书的林兰感觉心情极爽,“噗嗤”一笑。两人竟然聊了起来,渐渐熟络。
林兰并非没有看重江汉森的爱情追求,只是后来李子健的加入,让小买卖家庭出身的林兰经过一番算计后,偏向李子健家在大同街经营南北百货的优渥家境。鸟往高处飞,在全家没有争议的支持下,林兰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江汉森,不拖泥带水地做了李太太。人性的本质这个东西有太多的复杂性和不准确性,容易影响的因素很多,这也就可以解释人为什么会有千差万别、各式各样的思维和行为,有的光明正大,有的却阴暗晦涩。拿林兰来说吧,既然选定了李子健,就该彻底忘记江汉森,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
从场面上看林兰对江汉森的态度,大大方方地接触、有礼有节地共事,看着也不像是“旧情复燃”。唯独一出现有关江汉森的未婚妻大丽的点滴情讯,林兰则会表现出异于寻常的兴趣和兴奋,仿佛是一只过饱的猫遇见老鼠,不想吃,也不让老鼠逃遁,需用爪子玩耍一番才能填补缺失的欲望。说到人,就是自己不想得到、摒弃的东西,一旦被别人捡去,她便总觉得某些方面被侵犯而不舒服。她没有想出这些“方面”是些什么东西、合不合情理?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方面”的问题。
演说被林兰打断,原本听得入迷的王洪范等人回过神来,这才仔细打量一下山乡周围的环境。闸口水库里的冰面尚未完全解封,山窝及背阴处仍然能看见堆雪的残积。错落低矮的农家石头庭院仿佛从书本中的历史文字中圈定的形象遗产,因为破旧而略显古朴。似乎他们对大坝也很感兴趣,如同感兴趣江汉森讲的九嶷山故事。而且,他们对林兰口中的“未婚妻”一词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现实中的一处地理、一个活人,应该比神话更接地气。大家纷纷赞同林兰的提议,称绝不可放过任何一家值得宣传的农户,不能搞特殊化。
“要去,你们去,反正我是不去。你们起哄也没用。”江汉森把双手往棉袄兜里一插,往路边的石头上一坐,不走了。
“那怎么行?我们作为陌生人,人家肯定不欢迎!”润秋撅起涂有口红的厚嘴唇,嘟囔道。有男朋友王洪范在身边,当然也不甘做没有温度的花瓶,积极的态度不能落在林兰之后。
见女朋友润秋扫兴,王洪范走上前拍拍江汉森的肩膀,低头和颜悦色地说道:“汉森,你怎么如此小气?看一眼,你未婚妻又不能掉二两肉?咱们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是兄弟姐妹,你怕啥?三国演义里的刘备都说过:‘弟兄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况大家去,也是为了抗战宣传。”
王洪范从公私两方面相劝江汉森,倒叫江汉森一时没了回答的主意。不过,他不可能带领这一帮子人去坝上大丽家的决心是铁定的,不会改变。江汉森摸不清赵大丽的脾气性格,虽然没怎么接触过,仅从舞狮那天没有正眼瞧自己的态度看,这个将要迎娶的女孩子对自己并不感冒,倒是对耿二柱情有独钟。自己冒失带人前去,不知大丽会怎么接人待物,到时候真要板着脸、不理不睬,岂不让自己丢人,而且丢人丢到家。江汉森不想让在李炳武家受轻视的一幕重演,尤其不愿在林兰面前。
“让汉成带你们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下来。”江汉森沉思一会,想出这么一招。说着,头也不抬,往坝上摆摆手。
虽然不是最佳选项,但总比去不了赵家要好。众人便撇下江汉森哄然往坝上窜去。
不过,留在原地的江汉森也没闲着,不一会,运程肩上挎着粪箕子,里面装着在大田地边薅的猪草往家走。
“黄运程,薅草呢?我正想找你来。”等运程走近,江汉森站起来笑脸相迎道。江汉森想动员运程和二柱参加宣传活动,加入抗日青年组织。耿二柱这个人能力强,身边围绕几个小青年,有一定的号召力。江汉森早打了二柱的主意。只是碍于情面和牵扯到大丽,才没动作。如今想在兰百忍面前显露能耐的江汉森看见运程,顿时来了精神。
“你找我干啥?又收什么捐?”运程老远看见江汉森了,本不想理会,如果有另外的路,他宁愿绕道也不愿见这个挡道的狗 腿 子师兄。这段路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右边是大闸,左边是山坡,村中这段象狭隘的关卡,非过不行,只能硬着头皮低头装看不见。心里想:你不惹我,我不犯你。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喊自己,眼睛便无法装下去。运程脚步放慢,嘴里答道。
“你看你,停会,我有事说。现在抗日运动热火朝天,我们年青人应该走在运动的前头。你和耿二柱来参加我们宣传队组织的活动吧?你代我跟耿二柱说说,咋样?”
“你们组织的活动与俺们有啥关系?日本人来了,俺就拿刀和他干,妥了呗,这样的事还宣传个屁。他打咱,咱就干 他,有啥说的?我没空参加。耿二柱这几天在山南飞机场修路,你自己找他问去。”走着说着没停步,没瞅江汉森半眼,把他晾在路上。
面对运程离去的背影,江汉森无奈地摇摇头。
“院里有人没?”还没上到赵家小院门口,江汉成就咋呼开了,声音比上次和江汉森一起来送年礼更有底气。没等院内出来人应声,一群人鱼贯而入。
“你们是干什么的?”大丽达刚溜乡卖豆腐回到家,一手拿馍,一手端碗,边吃边跨出堂屋门槛,看见江汉成他们进院有些愕然地问道。
“是我,赵叔,我是虎山街的江汉成,年三十来过的。今天是抗战救亡宣传队上门宣传抗日道理,鼓动大家积极参加宣传活动。现在轮到你们家了。”江汉成见大丽达,连忙把来意说出。
“哦,是这么回事!宣传队不是在虎山街唱戏的吗?我看过,知道就行了。你们上来下去挺辛苦的,不要麻烦了。”大丽达本来想让让坐,毕竟是虎山未来的亲戚,慢待显得不够意思。可是看到江汉成身后跟着涌进来不少人,而且个个衣着鲜亮,倒有些许紧张,说道。大丽达以为说句“知道了”事情就会结束,来人知趣地转身离去,自己好继续吃午饭。大丽达哪里想到,这群人要见的是他的女儿大丽。
大丽达对于最近出现的乱象感同身受,每日里走村溜乡做生意,那些村头屋后张贴的标语、口号,以及虎山街上抗战宣传队的演出,他都留心过。看来,日本人要打过来的说法将要成为残酷的现实,江宪功的所言果然不虚。只是他每天很忙,很辛苦,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去聆听或研究国家大事。
即使有些闲暇,他脑子里会闪现出女儿大丽的婚事,供他琢磨,供他头疼。女儿的终身大事究竟要怎样办?办到什么程度?这才是他愁眉不展、苦闷的直接来源。陪嫁总不能太寒酸,总要拾倒几件家具吧?不甚像样,起码得拿出手。太寒酸不光大丽寒心,也会让婆家看不起,在婆家一辈子难以抬头。可是,风光是要钱的,钱在哪里?要不是江家类似逼婚,大丽达做梦也没想过今年就把大丽嫁出去。回山东老家安葬父亲时拉的外欠账不久前才还清,生活的腰杆刚刚直起,这又得伸手。
即使钱到位,时间呢?买树打家具也需要解板、晾干、做工等等程序,每一道都需要些时间。还有一个最现实的大问题:大丽是家里的主要劳力、自己的帮手,一旦出嫁,家里的豆腐生意如何往下做?所有这些令他寝食难安的难题仿佛一只只拦路虎,让这个贫困的山东汉子举步维艰,哪里还有心思考虑九嶷山以外的天地?大丽达对找上门的这些人物和活动不感兴趣,出于礼貌才出来应付一下。当然,对于日本军队要打到彭城的传言,大丽达也是会感到恐惧和害怕。谁不想过安生日子?谁不在乎自己和全家亲人的生命?每每这个重大的问题涌上头来,愤怒过后,大丽达会用“天塌众人顶”、“听天由命”来为自己壮胆和排解。
“叔,你家大丽呢?”原本认为带人上来会受到热情欢迎的江汉成,见大丽达有些木然,并没有对他这位虎山江家的亲戚做出格外的看重,也听出些大丽达劝返的话音。但是,江汉成深知带人所肩负的重任,见不到江汉森的未婚妻,背后的这些人怎肯善罢甘休、鸣金收兵?于是他不再做表面文章,直接点出爬坡上坝要找的人——大丽。林兰等人加快的心率使他们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现出兴奋的神情,又似乎因为兴奋而眼睛发红,仿佛一群已经找到兔子窝的猎狗期待收获,怎么会放弃眼前的猎物而两爪空空、转身轻易地离开呢。
“我们找大丽谈谈也行,动员她参加一些抗战宣传活动,这是青年人的神圣使命。”站在江汉成身旁的王洪范忍不住,怕大丽达接下来会找理由不让大丽出来,冠冕堂皇地亮出大道理。
“江汉森是我们的领队!”进院一直东张西望、眼睛不够用的林兰大声说道,而且把江汉森端出来,她想让院内的所有人都听见。这是城里姑娘林兰第一次走进乡下贫农家的家院,简陋的屋舍,杂乱的物什,都给她一种脏、乱、差的下等感觉。这样的环境她不想多呆,也不想跟大丽达这个破烂汉子多费口舌。她此番屈尊前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江汉森的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开开眼界,让心中那块用丝丝嫉妒和醋意包裹的疑窦之石落地。
“大丽干活累了,正在床上睡觉来。你们先回去吧,有时间让大丽去虎山街找你们去,这样行了吧。”没等不知所措的大丽达说话,只见大丽娘怀抱孩子从屋里走出来,边走边对外打发地说道。她厌烦这群不请自来者,像是秋天围着饭碗“嗡嗡”作响的一群苍蝇,自家的这所坝上院落好象还没上来过这么多人,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和你们混在一起胡闹?成何体统!
大丽娘这么明显的逐客令,让院内沉寂下来,一时让领队的江汉成也没了主意。江汉成转脸瞅瞅林兰、王洪范等人,用失落的眼神扫一遍他带上来的兵,又似乎在逐一征求他们的意见。
“我来和你们家的女儿谈谈吧,谈完我们就走,赶下一家。”说着,林兰不顾一切地闯进大丽家的堂屋。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