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家有座荒芜了的院落。原先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土木结构。准确地说那是奶奶为父亲准备的婚房。但父母因为在外地工作,所以从来也没有住过。大概率是因为穷,加上父母又没有入住,院子也没有捯饬过。
墙是那个年代矮矮的土坯墙,都不用跳就能爬上去的那种。大门是没有的。只有一个栅栏。院子里长满了草,屋子里堆满了麦秸。院子靠村面水,风水很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里成了我和小表姐藏猫猫的地方。

后来,有一个成份不好的人回村没地方住,就住在了奶奶给父亲准备的婚房里。那是个奇怪的年代,房子不是租,是请人家住。记得每年过年,我都要跟上姑父,提了“礼道”去看人家。那家人喂了条大狗,是不是狼狗忘记了,但是凶神恶煞的那种。我总是牵了姑父的后衣襟,怯怯地躲在姑父身后。直到租户慢吞吞地出来,象征性地大喝几声,我们才在那条狗不满的哼哼唧唧中走进去。
在我的记忆中,那家人一点儿也不热情。完全一副主人作派。说的满口“侉话”。所以我一直认定他是个“坏分子”。每当大喇叭里播出批判这家人的顺口溜:焦增仁,玻璃脑筋化学心,喂下猪儿七八斤……我就更坚定了我对那家人的认定。那个时候有个词叫“阶级仇,民族恨”。我相信,我对那家人的感觉就是“阶级恨”。或许姑父一直割不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吧,不然,像我这样根正苗红的家庭,怎么会把房子让给一个“坏分子”住呢?
再后来,我背着姑父去看过几次老院子,那条大狗总会未卜先知地叫个不停。那时候,我是红小兵,红小兵还会被“坏分子”的狗吓住么?当然不会,我就绕到土坯墙根下,往院子丢几块土坷垃,直到那个说“侉话”的焦姓男人出来大喊“谁?”我才飞也似地向巷子里有序撤退。

再后来,我离开奶妈和姑父,去平头读五年级,南庄读初中,县城读高中,太原上大学,然后在省城安家。老家就回的少了。但因为有奶妈、姑父、大爷在,遇上假期还是要回去的,但很少去看那个老院子。只是偶尔听妈妈说,今年大娘在院子外的那片地上种上玉茭了,明年大娘在院子外的那片地上种上豆角了。

奶奶在时,我是跟着奶奶的。大爷结婚晚,把我当儿子亲,很疼我。直到大爷去世,我才关注上那个老院子。那是我对大爷和姑父守护我童年的一种纪念。听奶奶说,老院子里的房子是大爷、姑父和乡亲们一块儿给父亲盖的。大爷、姑父和父亲都不在了,老院子是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共同留给我的唯一的根的记忆。
我兄妹五个,我是老大,我在老家一直长到十一,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弟弟妹妹们除了回来走亲戚、上坟,对这个村子几乎没有什么额外的情感。所以在征求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意见后,老院子就过户到了我的头上。
焦姓人家搬走后,奶奶给父亲盖的婚房就坍塌了,老院子也杂草丛生、荒芜不堪。土坯墙也只剩了短短的一截,像奶奶去世后丢在墙角的拐杖。

父亲比大爷走的早。在一零年的一个冬天就去世了。那年,父亲才六十八岁。妈妈说,父亲死后不想回老家,一个人太孤单。但我还是违背了父亲的遗愿,把他葬在了能望见奶奶家的老院子和我们家的老院子的小南坪上。
我们家老院子前面的太安河早就干涸了。河的对岸开了煤矿。村里的塌陷越来越严重,一遇雨雪天气,上坟都成了问题。好几次,我都是在小南坪下的路口祭奠我的奶奶和父亲。大爷去世后,我又一次没顾虑父亲的孤单,重选了穴,把大爷葬在了别的地方。选穴仪式很隆重。我请了县里有名的风水大师李怀青,李先生说他给大爷选的穴是龙穴,并在各个方位放了对应的东西。

最初,我是想把父亲迁到大爷身旁的。我虽然不孝,孝心还是有的,我不能让父亲一直孤单。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寒了我的心,就一直没进一步动作。但父亲的孤单成了我的心病。迫不得已,我用感情绑架了我的一个很有风水造诣的老哥哥,专门到父亲的坟上和父亲的老院子走了一遭。
老哥哥不会骗我。他说父亲的坟地风水很好。早前是远处没有遮挡。现在环境好了,目之所极的马路上绿树成荫,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煤矿造成的塌陷对这里影响不大。如果没有那个煤矿,老院子就更好了,背靠村庄,一衣带水。但是不影响,煤矿咱是搬不走的。所以,我决定翻修父亲的老院子,干不动了就回来住,也好守望着小南坪上孤单的父亲。

从那个时候起,我每次回村,都要看看父亲的老院子。只是因为内心一些可怜的文化情结,我把大量的资金投到了一个跟我们村只差一个字的地方,再也没能力落实我的翻修计划。但翻修的念头从来没有灭失过。直到有一天,村里传来了要整村拆迁,给煤矿让路的消息。
再然后,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奶妈也去世了。奶妈是我的亲三姑,只是我叫三姑叫奶妈,仍叫姑父叫姑父。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从此,我心里的村庄就只剩下了四座坟墓和一个荒芜了的院子。

每次回来上坟,祭奠的除了亲如父母的他们,就是这个一直没能翻修的院子。妈妈见我一直没有翻修老院子,就跟我说,要不把你爸迁葬到咱老院子吧,活着没住过,死了住住也是好的。我没同意。老院子就在村口,我不能让村里人闲话。我理解妈妈的苦心,她是不想让父亲孤单。
前些天,村里又通知回去复盘,我知道,这个荒芜的院子就要消失了。那些埋葬着我的亲人们的坟呢?它们会随着村子搬迁么?不能。那么,我再回来,村子里就只剩下可能也要塌陷的坟墓了。哪怕是塌陷,我也没办法给老院子造座坟,只好给他拍个照,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今生唯一的一座院子,尽管荒芜,但它仍是我的院子。

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如果葬我的人有心,如果老院子的照片正好还在,那么,我希望老院子与我同葬。那是我和老院子的坟墓。我也绝不会让父亲在小南坪上一直孤单。我们或许也会像这个村子一样消失,消失在一个未来也可能消失的地方。
人说叶落归根。村子就是我们的根。这是生命的轮回,没有人可以阻挡。然而,我们的根,就要被挖掉了,我们没有了可以回归的地方。

村里人说,你们是出去的人,老院子也不住,拆就拆了,没什么的。而我们,可就惨了,或许到一个别的村子做一个外村人,或许到一个不是村子的地方建一个村子,而把祖宗留在这样一个不再是村子的地方,除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回来给他们上上坟,再然后呢?过不了几代,他们能找见我们的坟就不错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早已是一片浮萍。等到老了,本来还想能沿着太安河水回归故乡,太安河干涸了。干涸就干涸了吧,那就等叶子干扁了,借着风势回归故土,长眠于根下,但故土也没有了。当然,与村里人比起来,我们还是要好一些,不用跋山涉水回来种地。

这一天,我不再纠结荒芜了的老院子,而是依次去祭奠了奶奶、父亲、大爷、姑父和奶妈。当我把头磕下去的一刹那,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在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村庄的胸脯上……
因为这个村庄,不只有历史,不只有我的奶奶、父亲、大爷、姑父和奶妈,也不只有我的童年,我的牵挂,还有乌黑乌黑的煤和它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温暖和光亮……所以,我只能选择荒芜,选择流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