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身影——山东博物馆建馆七十周年(下)|温故

新黄河 2024-09-06 14:21:27

这幢二层小楼为旧时广智院院长别墅,后为省博馆长办公室

广智院的生活

1959年底,父亲成了家,馆里给分了房,父母及姑奶奶一同由南门前帝馆街搬进广智院,以馆为家,安顿下来,1961年春天,我便出生在这里。童年时代的我,仰望着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他们那代人中的大部分,一生默默无闻,有些后来成为各领域翘楚。在我眼中,他们都是邻家的伯伯、叔叔和阿姨,那样寻常,那样和蔼可亲。直到如今,在这座大院子里所看到过的林林总总、那些人和那些事,还时常在脑海中闪回。

作者幼时与父母及亲友在广智院月亮门前留影 冀刚摄于1962年

当时的广智院以小礼堂为界,北为展览区,南为办公区,职工宿舍散落其间。展区北大门没有展览时呈关闭状态,几户人家从小铁门出入。办公区则经西花墙外的胡同从西门进出。胡同西侧便是省立二院,即今齐鲁医院和时为街办小冶金厂的南关基督教堂旧址,后为齐鲁医院营养食堂。

当时馆里上下班和做工间操还沿袭敲钟报时的传统。一口不大不小的铸铁钟挂在西门内一棵高高的老槐树上,敲钟的任务每每由传达员张大爷来完成。他吃住在传达室,面庞红润,脑门光亮,报时也精准。每当他用长长的绳索拉响铁钟时,树上和屋檐上的燕子与白鸽惊飞,盘旋在空中,动听的鸽哨声时近时远。

西门内左侧便是王冶秋当年作报告的小礼堂,“文革”时放映过幻灯片《沈秀芹先进事迹》,还上演过活报剧《一块银元》。后来成为馆长的卢传贞当时头扎羊肚子白毛巾,嘴上粘着假胡子,饰演剧中老爹,有着浓重鼻音的车英华饰演女儿。

小礼堂南侧是一长溜的两层办公楼,楼西头的楼梯陡峭,各部室人员都集中在此办公。办公楼南侧有幢两层带阁楼的别墅,外立面布满“爬墙虎”,旧时为广智院院长宅邸,后为馆长办公室,父亲曾办公于此。别墅南侧有小花园,每至春天,海棠花开,芬芳艳丽。

别墅东南方是篮球场和食堂。馆里篮球爱好者不少,后来成为考古学家的张学海便是其一。他个头不高,江南人,平时斯文,打起球来却生龙活虎。这块场地还用来进行拔河比赛。翻看历史照片和父亲的相册时,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民国时期的广智院,合影多在展厅门前台阶处;20世纪50年代的合影大多以小礼堂为背景;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这块球场成为职工合影的主场地。

食堂是座两面坡顶的红砖大瓦房,在广智院一派青灰色基调的建筑群落中属于异类,显然是后来所加盖。伙房与餐厅之间用玻璃木隔断分离。苏师傅是伙房的大拿,据说他旧时曾在大户人家当厨,后来做大锅饭也兢兢业业。食堂饭菜大都自己加工,所蒸窝头没有尖,而是用马口铁模具扣出来的梯形圆筒子。白面馒头不是半圆,而是一排安装在木板上的刀具切出来的准长方形,人们叫它发面卷子。

餐厅里除了几张圆形餐桌,还有一张墨绿色乒乓球台。后来成为汉画像石研究专家的蒋英炬球打得好,拉弧圈有些专业水准。餐厅北墙上有放置碗筷的木制多宝格,大伙吃完饭刷完碗,都将搪瓷碗、钢精勺、竹木筷子放在格子里,格子并非固定到人,却有条不紊,一点不乱。学考古出身的张其海吃饭时喜欢用西式刀叉,吃窝头也用刀切,再用叉子送到口中,他那副亮晶晶的刀叉在架子上格外醒目。

小礼堂与办公楼中间有青砖垒砌的带有顶棚的连廊,连廊东侧有月亮门,通向东跨院,也是我回家的必经之地。东跨院中央是个空场子,有几棵参天大杨树,南北两端各有一排平房,南排平房东首住的是赵仲三,听父亲说他是位“老革命”。1961年,由省博物馆代管的省文物总店成立,赵仲三为首任经理。对他家的最深印象是破了坐垫露出棉絮的木转椅,还有一架落地钟,钟摆左右摇晃,嘀嗒作响。他家西邻是高洁家,院子里有四棵石榴树,盛夏榴花似火,秋日硕果累累。

院子北侧那排平房,中间有个拱形门洞通往我家,门洞东边是刘士荣和房志敏家,仅两间房子却是个独院,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门洞西边是模型组,标本和模型制作专家王因陈、刘天恩、牛仲山、董典之、孟振亚,青铜器修复专家潘成琳等都集中在此。60年代后期模型组门前木头案子上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海龟,估计是要做成标本,经过处理后在那里晾晒。

过了门洞见到的第一户人家是杜明甫家。他身材消瘦,有着大大的眼袋,常穿深色中山装,不太爱说话,是陈列专家。杜宅北侧有幢与展厅连在一起的小楼,空间逼仄,楼梯狭窄,这便是徐眉生家。他身材微胖,有着大大的脸盘,见人面带微笑。

徐家西邻斜坡屋顶下是董典之家。他心灵,其子胖胖哥手也巧,会做各种木玩具。董家西侧是个玻璃花房,斜坡玻璃顶子上有苇箔做成的帘子,用来调节进光量。花房里没有崔健歌中的姑娘,护花使者则由胡大爷担纲。花房正对的南墙根下有石磨,周围邻居都到这里磨各种面。

从门洞进来向右拐便是我家。这原是展厅东南寓的配房,是间会客厅,有20多平方米,屋门朝东,面对广智院东花墙。屋北侧几米之遥是间半开放的棚屋,里面存放着20多米长的大鲸鱼标本,我每次回家,总是先隔着木栅栏看看这头大怪物,闻闻那里散发出来的奇特味道,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防腐用的福尔马林药水味儿。

北院展厅的北侧的那几户人家,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临街北墙都是高高的六角形窗户。郑钧培家每到冬天喜欢切下青萝卜头用水泡着养萝卜花,放在南窗台上,开出的小花金黄灿烂。

长者们

对有些长者,我虽记不清他们具体住在哪里,但他们留在广智院里的音容笑貌令我难以忘怀。

像见人彬彬有礼,说话京腔京韵的王绪,是位“老北京”,生物学出身,遇事则亲力亲为。

后到烟台博物馆任职的李前亭,二胡拉得好听,《骏马奔驰保边疆》被他演绎得心潮澎湃。后来成为国内知名考古学家的郑笑梅,平日笑容可掬,争论起问题来常常面红耳赤,据理力争。

后去青州博物馆任职、发现龙兴寺石佛有功的夏名采,在广智院时却喜欢开玩笑,更喜欢打毛线活,还常常是边走边打。

工作主要是写展览说明牌的杜显震,空余时间爱在扇面上写“江山多娇”“风景独好”之类,后来成为书法家。

法惟基平时常自言自语,临魏碑却是一绝。

从最早的文管会就一直兢兢业业、默默无闻从事文物保管工作的刘敬亭,整理编著《山东省博物馆珍藏甲骨墨拓集》,收录了馆藏1970片精品甲骨拓片,成为这一领域专家。其中每片甲骨上的释文均有刘长忠手书于拓片上,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清新隽永,而他只是馆里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会计。

考古发掘时遇到塌方被砸伤脖子的刘承诰,有很长时间戴着颈托上班,依然是那样乐观,后来成为字画、翡翠等杂项的鉴定专家。

后来负责办公室工作的王金惠硬笔书法极好,所刻蜡版可视为字帖。

资深讲解员邓学梦,解说起文物来字正腔圆、饱含深情,富有感染力和亲和力。

20世纪70年代初,有两位先生先后调来省博物馆,后来都成为国内知名学者。一位是朱活。他身体矮小瘦弱,似无缚鸡之力,却是享誉国内的古钱币研究大家,他的《古钱新探》是这一研究领域绕不过去的专著。另一位是吉常宏。他在馆里没几年时间,向全馆同人讲授“文物考古与历史文献关系”和“古代汉语”。那时他负责馆里资料室,父亲带我去拜访他,说有问题可以直接向其请教,腹中空空的我当然提不出啥问题,他推荐我看《古文观止》。后来他参与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并出版专著《古人名字解诂》,成为国内知名训诂学家。

离开广智院

20世纪70年代初,广智院建筑群开始支离破碎起来。当时省博拥有了嘎斯69中吉普和大卡车,为方便车辆通行,那座月亮门和连廊遭拆除。花墙子也以安全为由将砖孔堵得严严实实。小礼堂也难逃厄运遭拆除,原地建起方头方脑的库房楼,以存放汉墓竹简而被称为竹简楼。广智院从此被拦腰斩断。1992年,省博迁新址后,竹简楼及其以南区域划归时为山东医科大学附院,即今齐鲁医院,那座院长别墅和两层办公楼随即被拆除。

1969年春天,父亲要随馆里全体人员赴邹平见埠村搞“斗批改”。为方便母亲照料我和弟弟,我家便从广智院搬至小清河畔的母亲单位宿舍。我留恋广智院里度过的童年时光。离开后的最初几年,我常嚷嚷着父亲带我回广智院看看,找儿时的玩伴,看看那些老房子、石榴树和丁香花。1987年,我有了一台120海鸥4A型相机,所拍的第一支黑白胶卷便对准了广智院,并为父亲与那座他曾经办过公的小楼拍下一张合影。

1992年10月1日,山东省博物馆新馆开馆

1991年6月,父亲主持省博物馆工作。当年8月1日,千佛山新馆举行隆重奠基仪式。省文物局成立由局领导挂帅的新馆陈列领导小组,父亲任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他主持召开新馆陈列工作动员大会,布置分配展陈筹备工作。同时,督促建筑施工周期,从而确保了1992年10月新馆主体工程竣工,省里六大班子主要领导出席了隆重的落成典礼。与此同时,馆内日常工作照常进行,西院还举办了《孔子文化大展》《'91世界旅游日暨首届中国旅游书画艺术节》《山东对外文化交流展》《山东民间文化艺术展》《人体与健康》等展览。因劳累过度,新馆工程竣工典礼一周后,父亲病倒在新馆现场。

1993年春,父亲退休后,依然对博物馆事业充满深情与眷恋。他回眸总结走过的路,也憧憬美好未来。他饱蘸笔墨,撰写《山东省博物馆简史》,收录于《山东省文化艺术志资料》第二十四辑中。他还依据自己工作四十多年所积累的笔记、日志等资料,整理撰写出《山东省博物馆工作纪事(1952.10——1992.11)》,上起自科教所接管广智院之日,下止于他卸任馆长职务之时。在看似冷峻、枯燥与细碎的文字里,最有温度的是他对同事们为博物馆事业所作贡献的记述,字里行间中看得出他非常敬重那些学有所长,在博物馆各专业领域里取得成就的同事们,他为有这样一个集体而骄傲与自豪,为同事们所取得的每一项业绩鼓与呼。他的这些据实写作,成为馆史的重要补充与参照。

1992年10月1日,山东省博物馆新馆开馆纪念册

我家再次搬回到博物馆是在1979年,住进了西小院内刚刚建起的五层宿舍楼,与济南道院文光阁朝夕相处。这座有着九层石阶和西式门楼的小院原是座大四合院,20世纪50年代,王献唐曾居住在这小院的三间房子里。在我家住的这栋新楼上,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前辈、省博创始人之一的秦亢青,副馆长南玮君,老馆长卢传贞,书画鉴定专家、书法家关天相、陈梗桥,考古学家张学海、王思礼,考古学及古文字学家王恩田,文物摄影及暗房技术专家冀刚,第一代讲解员邓学梦、赵丽华、王晓燕,书画装裱专家杨正旗,古陶复原考古专家钟华南等,都与我家为邻。

当年与王献唐一同南迁的李义贵由文管会职工合并到山东省博物馆,默默无闻地工作到退休,他与我父亲住同一单元。与他一墙之隔的关天相,系民国济南画坛“四大家”之首关友声的族侄,广识博学,尤擅书法,金文最佳。

千佛山建新馆时也新建有职工宿舍楼,原本父亲是有条件搬新家的,但父亲没搬,依然住在这栋老楼上。无论卧室窗户还是阳台,都能近观济南道院的大屋顶。看得出父亲这一生能与广智院和济南道院这两处“国宝级”大院为邻,便心安理得。只可惜父亲过早离开了这个世界,无法给我讲更多的博物馆奇妙故事。(本文照片除署名外均源自山东博物馆相关史料)

作者:牛国栋 编辑:徐征 校对: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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