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头顶的输液瓶子,听着医生说什么鼓膜穿孔,她晃晃脑袋,左耳朵里像是塞了一把棉花。
英子和方京结婚三年了。
两个人都是农村人,二十五六算是大龄,相亲后的英子一合计,对方看着也不讨厌,家庭条件相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要不就凑合过吧。
巧的是,方京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半年后的一天,他披了西服,她裹了婚纱,急急忙忙结了婚。
像是在大冬天,趁着放鞭炮的热闹赶趟儿一样。
婚后算不上甜蜜,也没有什么激情,男人脾气爆,英子性子倔,为了一些生活中的破烂事儿,总少不了吵嘴,但对英子动手,还是头一回。
而这一打,就把英子打进了医院。
说起动手的原因,英子抹起了眼泪。
方京有个相恋三年的前女友,梅娜,人长得漂亮,说话办事也让人舒服。
漂亮女人身边总少不了男人,前女友也很享受让人簇拥的感觉,她仗着年轻的脸蛋和易推倒的肉体在男人堆里很吃香。
今天认一个哥哥喝酒,明天叫大叔送件新衣服。
方京年轻气盛,自然眼里揉不进沙子,两个人不欢而散。
也不知道是哥哥大叔们有了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是孤独寂寞冷想要找个人撩拨。
她开始又勾上了方京。
前任一回头,如洪水猛兽。
英子闹过几次,哭过骂过,方京对天发誓,拍着胸脯说保证,绝不再犯。
英子看着男人的眼睛,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和方京的结合,从相亲直接跳到了成家,省略了恋爱的过程。
两个人似乎对彼此没什么太大的感情。
再说,方京和梅娜都各自结婚成家了,晃荡晃荡三十岁的人,还能有什么激情?
只要方京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她也懒得操那份心。
日子便也按部就班的过着,年后,两个人还把积蓄凑在一起买了辆车。
后来,英子怀孕了,孕吐得厉害,头一个月生生瘦了五斤。
第三个月终于好一点了,她半夜爬起来摸去厨房找东西吃。
有人。
是方京,他拿着手机,对着屏幕里的女人憨憨地笑。
屏幕那头的人是梅娜,她穿着一件黑色毛衣,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胸,对着方京说:“老公,人家想你了。”
英子在门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嘴里的呕吐物又苦又涩,脸上湿乎乎的,英子摸了一把,是眼泪。
“方京你还是不是人?”英子又哭又喊。
婆婆披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她大声嚷嚷着:“干嘛啦,这么晚?折腾什么!”
嘴上是责备小两口,眼睛却狠狠剜着英子,三角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光。
方京的父亲几年前走了,剩婆婆和方京相依为命,后来又加入了英子。
“你儿子,半夜跟那个狐狸精视频!还老公老婆地叫!”
英子头发乱糟糟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你说你……她怀着孕,你这是干什么?快回屋睡觉。”婆婆敷衍了事,打发了英子。
英子捂着肚子,怎么也止不住哭。
方京一言不发,没有道歉,甚至都没有扶一下自己的大肚子老婆,他低着头,时不时用眼角偷偷看英子。
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真是他妈养出来的好巨婴!
英子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恶心。
心理上的恶心变成生理上的恶心,她跑去厕所把苦胆都要吐出来。
吐着吐着,两腿间传来了一股温热。
是血。
医生开了药,让英子回家静养。
到家后,婆婆的责备一直没停过,“多大的事儿,你说,孩子是没什么事儿,如果有点什么,我可怎么活呀。”
“不就是打个电话,又没干什么,朋友之间开开玩笑嘛!”
“你说你那么较真干嘛呀!干脆你把方京锁在屋里天天守着你!”
婆婆吃完了桌上的肉丸子,满嘴油光的埋怨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嘴巴里喷出难闻的葱花味。
英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
她木然地翻着手机,看方京和她的点滴,结婚时候是没有感情基础,可是怎么都三年过去了,是条狗也养熟了,更何况人呢?
她翻着相册,看着寥寥无几的合照,她翻开聊天记录,看着方京“嗯,啊,在忙。”的敷衍,她翻开账单,眼泪流下来。
情人节那天,她收到了13.14,五月二十号那天,她收到了一句节日快乐。
肯为你花钱的男人,不一定爱你,但不肯为你花钱的男人,一定不爱你。
英子突然想到了网络上这句话,是不是毒鸡汤,英子得尝一下。
她要过丈夫的手机。
聊天记录可以删,通话记录也可以删,但是转账记录删不了。
她翻开来,一条条在特殊日子的131.4和一个鲜红的520让她眼前发黑,跟梅娜的日常小红包都大过自己的13.14。
鸡汤果然有毒,焚心蚀骨,英子感到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
孩子最终没有保住。
婆婆哭天抢地,眼神恨恨的,嘴上埋怨英子没保住他们方家的大孙子,对于儿子的出轨她好像瞎了,一句责备都没有。
方京木木的,没什么愧疚更没什么关心,好像失去的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妻子对丈夫的信任也就此崩塌。
她在丈夫的手机上安了定位软件,随时掌握他的行踪,丈夫的每一条通话记录都要问得明明白白,朋友圈里不能有异性好友,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接英子的电话。
方京沉默答应了这些条件,他怕英子闹,怕被人说闲话,更怕落人话柄,他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
面子比孩子重要,对于失去的这个孩子,他甚至没有过多的愧疚。他依然在村里人面前维持着正人君子形象,在心里暗暗怨恨英子没保住孩子。
男人把错误都归咎于妻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婚姻里不幸的丈夫。
他们太善于原谅自己了。
英子在失去孩子的伤痛里挣扎,在对丈夫子虚乌有的信任里煎熬。
方京依旧是开着两个人一起买的车四处招摇,和朋友喝酒吹牛。
仿佛出轨和妻子流产这两件事没有发生过。
英子却老得很快,她头发干枯,面色蜡黄,身材也臃肿起来。
她会看梅娜的动态,用一个偷偷注册的小号,看那个女人花枝招展,看那个女人浓妆艳抹。
像做贼一样。
方京似乎真的和那个女人断了。
他安安静静地上班,回家后的手机也是安安静静的,就是和哥们的酒局多了起来,他似乎是在逃避这个家,逃避家里的女人。
英子会在丈夫出去喝酒的时候给他夺命连环call,她已经对这个男人没有了一点信任,只要男人没在自己身边,只要他漏接英子一个电话,英子觉得,他就一定在偷偷的联系那个妖娆的女人。
英子快疯魔了,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养好身子的她打算用工作分散注意力。
英子显然高估了自己。
她根本没有办法安心工作,半个小时就要查丈夫的手机定位,一个小时就要打电话。一旦丈夫去了可疑的地方,她就心慌气短,工作完全没了心思。
日子过得压抑沉闷,英子在这个家里感到窒息。
这天天热,丈夫到家就去了浴室洗澡。
英子准备洗衣服,她拿起丈夫的T恤和裤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
英子扭头看了看桌上,上头有一个和她手上一样的手机。
丈夫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手机!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
她拿着这个秘密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像看着一颗炸弹。
英子试了几个密码,都打不开。
丈夫出来后看英子拿着手机,一脸的震惊,他磕磕巴巴的先不承认手机是他的,又改口说自己捡来的,每一个理由都漏洞百出。
手机适时亮了,弹出一条微信:“人家想你了。”后边还跟了一个烈焰红唇。
英子让方京把手机打开,她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像个失控的疯子。
男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索性一把抢过手机摔个粉碎。
证据就掺在了一地碎玻璃里。
“造孽呦,好好一个手机摔了。哎……”
婆婆捡起来,嘴里叫着可惜,眼睛却狠狠剜着英子,三角眼里一片凶光。
证据毁了,方京显得理直气壮。
他们开始冷战,一人一个屋子睡觉,就算打了照面也是谁也不理谁。
家里的气氛冷到了冰点。
半个月后,刚下班的英子发现电瓶车坏了,她没有办法,只好打给方京。
第一个无人接听,第二个无人接听。
第三个,拒接。
第四个,无人接听。
英子浑身发冷,脑袋里一片空白。
丈夫拒接说明他带着手机,他不接电话,说明旁边有人。
一个不想让英子知道的人!
英子哆嗦着打开了定位软件。
小营庄。那个女人的村子!!
血液都冲上了脑袋,如果跟前有面镜子,英子一定能看见自己冒着红光的眼睛。
她扔下电瓶车,打了个摩的回家。
丈夫和她一前一后回来,她看到家门的那一刻,丈夫刚好从车上下来。
她跑进去,质问丈夫去了哪里,丈夫说去朋友那里吃饭,英子说,好啊,打电话确认一下。
电话打给了朋友,朋友闪烁其词说:“是在我这儿来着,我们几个在……在打牌。”
英子冷笑,拉皮条的,早晚有报应。
英子把定位的截图给方京看,方京冷哼一声:“你敢说这个百分百准?”
婆婆凑了过来,她翻翻眼皮:“你逮住了?啊?你看见了?”
“那他去那个村子干什么?!我打电话为什么拒接!!!”
“你逮住了?你逮住我儿子和那个女人了?”
“你看着了?你看着了?”
……
婆婆反反复复地说,像一个卡住的复读机。
英子听着婆婆红口白牙颠倒黑白,看着她的三角眼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
她听着方京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看着方京眼神里的嫌弃和憎恨。
英子的怒火烧到了头顶。
她伸出手,把丈夫的脸挠出几道血痕。
丈夫吃痛,嘴里骂了一句,一脚踢在她肚子上。
英子咬着牙,没头没脑地打向丈夫。
四肢瘦弱的女人怎么打得过身材魁梧的男人?英子很快处于下风。
这个时候,婆婆出场了,她个子不高,像个侏儒一样,力气却大得很,她死死的箍住英子,任由自己儿子的巴掌落在英子头上,脸上。
婆婆嘴里假惺惺的,说:“别打了,别打了。”手上却一点没放松。
英子挣不开婆婆的束缚,也躲不开丈夫的拳脚。
方京打得起了劲,似乎是把多日来英子对他的监视和管制里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
他刚才私会的温柔前女友和眼前这个泼妇一样的女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已经烦透了妻子。
方京的拳脚不留余力,不顾情分眼睛里是恶狠狠的杀气。
他一脚踹在英子肚子上,力气很大,英子倒下了,也带倒了身后箍住她的婆婆。
婆婆捂着头,很有节奏地哀叫起来,堪比野猫叫春。
方京已经打红了眼,见自己的妈倒在地上半死不活,他抓起英子的头发拖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乱糟糟的,有锄头,铁锹,扫把,还有砖头。
英子在地面滑行,看着这些东西在眼前一一划过。她有点害怕,她怕方京随便拿起个什么物什把她打死。
英子第一次感受到男女力量的悬殊,明明方京不会洗碗不会拖地,明明家里水管坏了都是英子来修,明明这个家是英子大包大揽,怎么无所不能的英子现在成了什么也不会的丈夫的手下败将?
她想不通。
她看着蓝瓦瓦的天,看着天上飞过的鸽子,看着树上乱糟糟的树叶,扑通一声,她的脑袋磕上了一块砖头,血顺着头发丝流了下来。
医生的诊断是,皮外伤和左耳鼓膜穿孔。
英子聋了。
娘家人气势汹汹的要把英子接走,婆婆捂着脑袋哎呦哎呦,一句话不说。
方京阴着脸,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
他心里自然有他的小九九,英子走了,自己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可是英子不走。
婆婆没有挽留,丈夫也没有挽留,是英子自己非要留下。
街坊都说,英子的脑袋被磕坏了,不然怎么还赖在这龙虎窝里不走。
英子的脑袋似乎是真的坏了。
出院后的英子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查方京的手机,不再管方京去了哪里,安安心心地上班,勤勤快快地做家务。
她对婆婆比以前更好了。
她的工资不算多,却全花在了吃上,三天一顿排骨,五天一顿红烧肉,赶上集市,糕点蜜饯,也是一兜兜的往家拎。
买回来,就放在婆婆的卧室,自己一口也不吃。家务大包大揽,不让婆婆动一根手指头。
婆婆肉眼可见的胖了,细皮嫩肉,富态得不行。
村里的人明着说英子孝顺,暗地里却说英子的脑子真的撞坏了。
英子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她好好地服侍着婆婆,也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丈夫。
方京回家喝到的汤永远是热的,茶杯永远是新泡好的茶叶,方京爱喝饮料,她便一件一件地往家买。最近又听说了什么大补的中医,花了大价钱买了中药熬给丈夫喝。
英子在旁边拿着糖块等着喝完药的丈夫。
婆婆偶尔会挑挑拣拣,不过英子用食物堵了她的嘴,她就少了很多废话。
丈夫还是和那个女人牵扯不清,不过英子像是瞎了一样,即使撞到丈夫偷偷摸摸地打电话,也是悄悄地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