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嫁给父亲时21岁，婆家很穷，分给父母两间瓦房，半袋米和一小桶菜油。
最要命的是，奶奶第二年生了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姑姑。
小姑姑是初春出生，那时野花开遍整个后山坡，爷爷给她取名李薇。
而我是秋天出生。
也就是说，我只比小姑姑小半岁。
母亲一直对奶奶生下小姑姑这事颇有微词，她跟父亲抱怨：天啊！李峰，你妈到底在想什么？
四十好几的人，还生二胎，跟我闺女差不多大。
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他俩有个好歹，那孩子就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父亲嘿嘿一笑说：你甭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我父母身强体健，能有什么事？
母亲原本想出月子后，把我交给奶奶照顾，可因小姑姑的存在，奶奶拒绝了，说家里家外的事多，她都是背着小姑姑干活，哪里还带得了我？
母亲更气了。
她说我这个孙女，比不过人家的亲生女儿。
为了挣钱，母亲不得已把我放到舅舅家，让外婆照顾我。
外婆那儿有一条河，我最喜欢跟表哥表姐去河边捡石头，捉螃蟹，捞鱼⋯⋯
夏天的时候，我们还在浅水的区域游泳。
可以说，我的整个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
直到要上小学了，我才真正回到家里。
家里的变化很大。
父母都是勤劳节俭的人，用挣的钱建了新房，白墙黑瓦，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墙边搭了个葡萄架。
父亲在葡萄架下，还给我做了一个秋千。
我是八月出生，所以赶上跟小姑姑同一年入小学。
02
这时，奶奶50岁，爷爷53岁，因长年操劳，早已两鬓斑白，皱纹爬上眼角。
开学第一天，父母没空，是奶奶送我和小姑姑去报到。
年轻的林老师登记时问奶奶：你是两个孩子的奶奶吗？
她们相差半岁，是你两个儿子的闺女吧？
奶奶老脸一红，讪笑道：不是。李秋是我孙女，李薇是我女儿。
李老师一愣，连忙说不好意思。
就这样，我和小姑姑成了同班同学，也成了班上同学比较的对象。
经常有同学堵着小姑姑，嘲笑她：李薇，你比李秋大，怎么比她矮半截呢？还黑不溜秋的，丑死了。
小姑姑低着头，抿紧嘴，一声不吭。
其实，这些问题我问过母亲。
母亲冷哼一声说：怪只怪你奶奶，那么大年龄还生孩子。
她干活天天把你小姑姑背外面，不然放田埂上，日晒雨淋的，哪能不黑的？
你爷爷年纪大，挣不了什么钱，你小姑姑吃的喝的，哪样比得上你？
没营养能长个吗？
那会我还挺庆幸，幸亏自己没有投胎到奶奶肚子里。
可看同学欺负小姑姑，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毕竟她跟我有血缘关系。
于是我每次都替她出头，使劲骂回去，或捏紧拳头揍过去。
为此，我没少被老师罚，要求请家长。
母亲到了学校，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然后提溜着我回家，要我跪在院子里反省。
小姑姑一路跟着小跑回来，哭着替我求情：嫂子，不关秋秋的事，是我的错，你要罚就罚我吧！
说着，她眼疾手快地扑到我面前，挡住母亲即将落到我身上的藤条。
那段鸡飞狗跳的日子，也建立了我与小姑姑之间深厚的情谊。
03
转眼间两年过去，我和小姑姑上三年级。
就在那个寒冬，爷爷奶奶把养大的肥猪拉到市集卖，回来的路上，连人带车翻到路边的深沟，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有了。
小姑姑一下子成了孤儿。
处理好爷爷奶奶的后事，父亲跟母亲商量小姑姑的未来。
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父亲想把小姑姑接到家里，跟我们一起生活。
母亲沉着脸抱怨：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你爸妈那么大年龄还生娃，还不——害了孩子又害了我们。
养一个孩子负担多重，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父亲抱头蹲在院子中央，揪着头发低吼道：那有什么办法？
小薇跟小秋一样大，还是个孩子，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母亲虽不情愿，可也不能让小姑姑自生自灭，只能同意。
从那天起，小姑姑就搬进了我家，搬到我房间，跟我共处一室。
她很小就懂事，学习也勤奋，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学习更努力了。
放学回家除了帮母亲做家务，其余的时间全扑在学习上。
而我一看书就犯困，一写作业就头痛，平常在学校敷衍老师，在家应付父母，一到考试就原形毕露，考得一踏糊涂。
于是，母亲交给小姑姑一个任务，把我的成绩抓起来。
04
小姑姑把母亲的话当圣旨，每天督促我写作业，念听写，检查作业，此老师还严格。
长此以往，我真心吃不消，跟她求饶，可她板着脸说不行。
还别说，快过年那次期末考，我从班上倒数第二名，一跃而起，排在班上第五名。
老师把我叫到讲台上，狠狠地表扬了我一回。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小姑姑教育有方。
小姑姑常说我：李秋，你很聪明，就是太懒了。
那个春节，父母也因我考得好，格外高兴，他们说下次开家长会，他俩终于能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一把了。
就这样，我和小姑姑一起考上镇上的初中。
家里就一辆自行车。
小姑姑每天载着我上下学，两人有说有笑，互助互爱。
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在我初三上期时，一个天寒地冻，浓雾弥漫的日子，父亲早早起床帮我们煮早饭，一头栽倒在厨房。
那会儿还没有“猝死”这一说法。
我只知道，父亲没有了，天塌地陷。
母亲的哭嚎响彻云霄。
我和小姑姑请了五天假，办完父亲的丧事，再次回到学校，宛如隔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了。
母亲也变得沉默。
她每天出去做工，回来还忙家里地头的事，整个人憔悴了，瘦了！
又一个春节，家家户户放鞭炮，点烟花。
可这些热闹与我家没有关系，我们沉默地吃完年夜饭，母亲轻咳几声说：小薇、小秋，本来这喜庆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
可你们也是十四的大姑娘了，家里的事也应该知晓。
小秋爸走后，家里没了经济支柱，我一个人苦撑这个家，太难了。
我没有能力供你们两个人读书。
这话一石击起千层浪。
05
小姑姑咬咬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说：嫂子，让小秋念书吧！
我可以出去挣钱，补贴家里，供小秋读书。
我一听急了，说：不不不，妈，还是让小姑姑读书。
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数一数二，不读书可惜了。
我反正不怎么喜欢念书，正好出去学一样手艺，打工挣钱。
母亲听了我俩的话，先是欣慰，尔后是怒意。
一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母亲希望小姑姑放弃上学，把读书的机会留在我。
自从小姑姑住进我家，母亲就为家里多一口人吃饭发愁，不高兴。
她跟父亲吵架的口头禅就是：谁叫你妈一大把年纪生孩子？又没命养，害苦我和小秋了。
平时，小姑姑帮忙干活，我有时也会凑上去。
母亲摆摆手说：去去去，这活你哪里干得了？
就连父亲去世，母亲也赖在小姑姑头上，说：小秋，你爸是被活活累死的。
当初要是你奶奶不犯糊涂，生下你小姑姑又撒手人寰，你爸哪用得着拼命干活，年纪轻轻就撇下我们母女俩呀？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这些事该怪谁？但怎么算，也怪不到小姑姑头上。
她是无辜的，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06
我能看懂母亲的微表情，小姑姑当然也能。
她拉着我的手说：小秋，你别争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是你小姑姑，长辈，你要听话。
还有，你其实比我聪明。我的好成绩是靠努力和勤奋得来的，可你呢，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赶上来。
母亲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小姑姑见我犹豫，为断了我的念想，把自己书包提出来，一股脑儿倒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还有眼角的泪珠。
我扑上去想制止，可来不及了，一下瘫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已经十四岁了，明白小姑姑放弃的不光是自己读书的机会，还有远大的前程。
那个除夕夜令我记忆深刻，别家是欢声笑语，我家是泪容满面。
小姑姑的命运与我，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
初春，小姑姑15岁，望着我骑车去学校的背影。
我不敢回头，不敢想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由于年纪小，小姑姑在镇上理发店打杂，帮人洗头。
等我考上县城重点高中，她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理发师，能独当一面了。
我到了县城，她也在县城理发店找了工作。
为节省开支，她吃住都在店里。
相较于我青涩的模样，小姑姑的穿着打扮趋于社会，她说工作得有个工作的样嘛。
可从她的话里，我看到了她的辛酸和无奈。
每一回见面，小姑姑就会像个长辈一样，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告诫我学习要吃苦才有收获，争取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
所以，每当我懈怠的时候，就会想到小姑姑放弃了什么。
我是带着她的梦想在学习。
07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高考发挥很好，进了重点大学。
母亲和小姑姑简直高兴坏了。
小姑姑流着泪说：小秋，我说你很聪明吧！
我心里不是滋味，哽咽道：小姑姑，要是当初你有机会上学，肯定考得比我好。
小姑姑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现在也不错啊！理发的手艺店里无人能及，许多老顾客指名要我做造型。
现在我每月能拿到两千多的工资。
在九十年代末期，小姑姑的收入的确不错。
她每月给母亲500，给我300，余下的存着。
她说等攒够钱，想自己去开家店，看着顾客美美地从店里走出去，她比中奖还开心。
九月开学，我去了离家数千里远的地方。
那时通讯还不太发达，没有手机，只有座机。
小姑姑会每周六晚上8点，准时打电话到宿舍阿姨处，告诉我母亲的情况，以及她的近况。
大一下期的一个周六，那天正好是小姑姑20岁生日。
我在宿管阿姨那儿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小姑姑电话。
当时我还想，小姑姑肯定是去跟朋友庆祝生日，把我抛诸脑后了，心里还狠狠怨了她一通。
可直到放暑假回家，我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她。
08
我上大学后，离家远，小姑姑隔半月就会回趟家，去看望母亲。
恰巧那次回去正是她生日，她发现母亲突然一下瘦了很多，就问母亲哪里不舒服。
母亲说胸部不舒服，经常痛。
小姑姑一听感觉不妙，立马带母亲去县城医院检查。
结果不理想。
小姑姑次日又带母亲去市医院检查，最终确诊是乳腺癌，医生说要立即手术。
母亲一听是癌症，吓得脸都白了。
可她更怕花钱，做手术要好几万，她担心我下期学费没着落。
小姑姑劝她说：嫂子，无论花多少钱，我来想办法。
你安心治病，等小秋回来，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你，她才会安心。
母亲拗不过小姑姑，只得住院接受治疗。
母亲说：我住院那半个多月，你小姑姑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我，说我有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我刚要解释，你小姑姑说，长嫂如母，她就是我的女儿。
说到这里，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说我父亲把小姑姑领进家门的时候，她是不乐意的，那时她眼里只看到，多一个人并不是多一双筷子那么简单，而是负担。
从没有想到过，多一个人是多了一个家人。
这些年，她对小姑姑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反而把家里一些不幸的变故，从心底怪到小姑姑头上。
她这次住院，小姑姑花光了积攒下来，准备开店的钱，她心里很内疚。
母亲要我记住小姑姑对我们的恩情。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小姑姑终于开了自己店。
她擅于经营，童叟无欺，回头客很多，老顾客又给她介绍新顾客，店里的生意很好。
两年后，小姑姑在市里买了房，把母亲接过来同住。
我在省城上班，一放假就回家跟她们团聚。
眼瞅着我和小姑姑快到26了，母亲总是意味深长地说：哎呀！你们俩个别光顾着挣钱，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再给我生几个外孙、外孙女。
趁我现在有力气，可以帮你们带孩子。
我和小姑姑相视一笑，连声说“好”。
人这一辈子有许多想要，要追求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家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