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看到趴在床头睡着的水牛,心里涌起一丝爱怜,情不自禁去摸

人间冷暖值得 2024-06-07 20:47:18
三外婆翠玉(非虚构)

李冬凤

年关将至,死气沉沉的十里河村渐渐有了人气。婚嫁、拜寿、乔迁、起屋……大事喜事都放在正月办。十里河二狗娘百岁大寿,就放在正月初三。稳七、保八、争九、奔百岁是日子慢慢好起來的当代农村人的追求。百岁大寿因此就不是二狗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喜事,或者说是全村人的愿望。村里人凑钱,在县里请了戏班子,要唱上三天。

请戏班子也不是说乡下人爱看戏,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喜庆。老年人尚能跟着哼几句,年轻人那就是听天书。台上锣鼓咚咚锵,台下嘻嘻哈哈,演戏是真演,看戏的是假看。十里河上下男女老少,能走得动的都来了,卖瓜子香烟的,摆烧烤摊的,扛糖葫芦的,都来了。二狗是妈妈娘家人,娘家大喜事,妈妈自然要凑份子。大正月的,闲着也是闲着,妈妈要让我当司机,送她回娘家。我自然也是欣然前往。

我去时,戏已经开演。村里大操场上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除了能隐约听到锣鼓声,就听不到一句唱腔。

二狗舅见我来了,忙着给我搬了把小竹椅,放在第一排正中。我不喜欢看戏。戏子着花花绿绿,拖着长长的唱腔,看不懂,也听不明白。我倒是对戏台下的人感兴趣,他们身上有千姿百态的烟火气。当然,我更主要是想找认识的人,十里河毕竟是我外婆家。很凑巧,我一扭转头,就看见了翠玉。

翠玉是我三外婆,长得很漂亮,别看现在老了,但风韵犹存。别说男人痴迷她,我这个晚辈有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拉拉她的手。翠玉是一个狂热的戏迷。我早有耳闻,她年轻时追着戏班子跑,不论风霜雨雪,也不论山高路远。戏班的班主被这样一个水灵灵的戏迷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演戏。她说,想演。然后,她改看戏为演戏,不久还成了台柱子。万事都不难,就怕你怕难。

十里河不是河,是鄱阳湖的一个港汊。靠港汊居住着几百户人家。湖边人取村名很简单,要不以姓为名,比如,李家庄、黄家坝、陈家圈;要不以地形命名,牛头村、猪跑山、鸡湾下;当然,还有其他命名方式。十里河像张开的嘴巴,于是大家还喊十里河为湖咀下村。1998年洪水后,十里河就有了两个湖咀村。被淹的,是老湖咀村;搬迁后的,是新湖咀村。新湖咀村在老湖咀村后面树峦里。以前,树峦里有很多牛棚。小时候,我跟着表姐去放牛,傍晚又把牛牵进栏里,拴在小木墩上。建了新村,牛棚没了。牛棚消失,不是因为建了新村,而是没人再愿意耕种,田地荒了,牛也不见了。

老村现在也不能称为村,除了几栋还算完整的青砖瓦房外,便是断壁残垣,以及它们中间的茅草和叽叽喳喳的麻雀,真正活在村里的人少之又少。村东头的老姜算一个,西头的水牛算一个,剩下的便是翠玉。算上能呼吸的,还有一只流浪狗。

老姜寡居多年,子女都在城里,搬不搬无所谓。水牛是个老单身汉,搬不搬也无所谓。水牛说无所谓,其实是有所谓。他就想守着翠玉。翠玉是没钱搬。翠玉随着岁月侵蚀,早已不水灵了,但她爱打扮,倒不显得老。流浪狗没搬迁,可能是觉得这里还有人气,有它生存的空间。这不,它在老姜家吃一顿,又去水牛家捡些残羹剩饭,再不然就绕着翠玉打转。流浪狗吃饱了,就摇摇尾巴,慢吞吞地走到祠堂门口去晒太阳。湖咀村最没心事的就数它了。

湖咀人的祠堂之所以没搬,用湖咀人的话说,祠堂是老祖宗住的地方,搬走了怕老祖宗找不到。

翠玉不喜欢狗,更何况是只掉了毛的癞皮狗。可这只癞皮狗总爱围着她转,有时还在她脚上蹭两下。开始她恶心,捞起门角的扫帚就打,也不看看你长得像啥,还想占老娘的便宜。癞皮狗嗷嗷两声跑了,翠玉又笑,如果你不是癞皮狗,说不定老娘还真喜欢你粘我。有一次,癞皮狗趴在祠堂大门口,痴痴地望着门口的湖水,眼里充满幽怨,或许还有期盼。翠玉突然就对这只癞皮狗生出了爱怜。这种爱怜她无法说清楚。在那之后,癞皮狗再蹭她,她便不觉得恶心,心里说,蹭就蹭吧,老娘也不是姑娘了。

翠玉任何时候出门都是衣着清凌凌的,头发清凌凌的,一双手也是清凌凌的,唯独嘴口味重。她抽烟,张口便是烟味。对鄱阳湖边的女人们来说,她抽烟不是另类。湖边的女人们都抽烟,还喝酒。女人喝起酒不比男人差,有时与男人拼酒,拼到劲头上,就比脱衣服,喝一杯脱一件,喝到后来,男人只剩下裤衩了,女人也不放过,逼得最后裤衩没了,只能跳进湖水里,溅起浪花和一片笑声。那时湖边人很苦,出湖捕鱼苦,天寒地冻苦,风刮得苦,水淹得也苦。苦日子总得寻点乐子。

翠玉不喝酒,喝酒坏嗓子。出嫁前,她是戏里的台柱子,只要她往台上一站,掌声喝彩声像潮水,一波压着一波。年轻的三外公跟傻子一样,直愣愣地盯着戏台上的翠玉。她的身影在哪儿,他的眼睛就扫向哪儿。她的戏班去哪儿,他的脚步就跟到哪儿,像她当年一样黏着戏班子。她好奇,便问他,你是戏迷?三外公胆子大,也不隐瞒,我不是戏迷,是迷你。翠玉骂他:“癞蛤蟆。”三外公自认为长得一表人才,也不怕她骂,继续追着戏班子跑。

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是这么帅气的男人。他的死缠烂打,终于让翠玉动心了。“癞蛤蟆,臭癞蛤蟆!”翠玉再开口骂时,嘴角含笑,语气中也是糯糯的甜味。晚场结束,他背着她,去了村后树林,那个牛棚。以后,她的眼里心里装的都是他。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没成他的女人之前,似乎世界都是她的;成了他的女人后,好像他就是世界。再上戏台,她经常走神,经常唱错词。

翠玉辞了戏班,拉着三外公,去见父母。乡里乡亲的,三外公家的情况,父母一清二楚。父亲拍着桌子说:“我家姑娘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你詹大明!”

翠玉觉得骂他就是骂她,她瞪着眼回怼父亲:“我的婚姻我做主,想嫁谁就嫁谁!”

父亲说:“你跨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翠玉说:“不回就不回!”拉起跪在她父母面前的詹大明,走得毅然决然。

三个月后,翠玉不但嫁给了三外公,还嫁得干干净净,爹娘不要了,戏台也不要了。

谁说戏子薄情?翠玉可不是。白天,她和三外公一起下湖捕鱼。晚上,三外公拉二胡,翠玉唱小曲,缠缠绵绵,日子过得比蜜甜。后来,翠玉一口气生下两个女儿。三外公心疼她,就不让她下湖,只要在家奶娃。出湖的辛苦,翠玉知道。她会早起床,煎鲫鱼煮面,撒点辣椒粉,整一小杯米酒,放桌上。看着三外公眯着眼,美美享用的样子,翠玉就会得意扬扬,唱上一段:“你捕鱼来,我刷碗……夫妻恩爱,苦也甜。”三外公被逗得乐呵呵的。收工回来,翠玉又给三外公烧好洗脚水,用大木盆装着,端到厅堂,让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泡脚。她蹲着,双手柔柔地搓着他的脚,乖顺无比。三外公无心看电视,眼睛里只有她。

鄱阳湖一年四季都会有不同的姿态。春来,绿满洲;夏时,水汪洋;秋深,花海现;冬临,鸟蹁跹。鄱阳湖看似天堂,其实也是地狱。比如血吸虫,它在不经意间钻入你的毛孔,进入血液,蚕食你的五脏六腑。几十年前,血吸虫能灭绝一个村庄。但凡有生存之道的人,都不愿意去湖上讨生活。三外公染上了血吸虫病。看着日渐膨胀的肚子,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拼命出湖捕鱼,就希望能多挣点钱,留给翠玉和女儿。

翠玉那时年轻,不懂这些,还以为三外公发福了,每天晚上躺在他怀里,摸着他的大肚子说:“大腹便便,福禄绵绵。”

村里其实每年都有因血吸虫病死亡的人。隔壁张奶奶看着三外公的肚子,就拉着翠玉说:“你家男人血吸虫病得不轻哦,再不治就没命了!”翠玉慌了神,便到处找方子,寻名医,想救三外公。终究是到了晚期,药吃尽了,钱吃完了,三外公还是挺着大肚子走了。

戏台上的锣鼓敲起来。“三姐下凡尘,遇上杨文举……”“像,太像了!”翠玉外婆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问:“像谁?”

翠玉说:“你三外公。”

我又问:“花花绿绿的,怎么看得出来?”

翠玉说:“那眉眼,那神情,那跑着的样子,还有那股子的活力……”说着说着,翠玉外婆居然啜泣起来。她用大半辈子的寂寞换取的是如此短暂的快乐,怎能不伤心!

有人伸过来一张餐巾纸。翠玉外婆扭头看,是水牛。她没好气地说:“不用。”

水牛没理她,指指戏台。

“咚锵、咚锵、咚咚锵……”鼓点一变,戏曲也变了。还未开腔,翠玉外婆便知是五女拜寿,她闭着眼都能演。她清了清嗓子,翘起兰花指,跟戏台同唱。

水牛不看戏台,只看她。

水牛不是湖咀村人。他是桂花娘花钱买来的。我妈说,论辈分,我得喊桂花娘为大外婆。如此说来,这个水牛,我得呼他舅舅。桂花娘一辈子没生孩子,不得已在水牛三个月大时买回家传宗接代。水牛十八岁那年,亲眼看见翠玉嫁过来。翠玉嫁过来时没有遮红盖头,她说戏台上演新娘子不知盖过多少回,真当新娘就不盖盖头,做一回真实的新娘。不盖红盖头的翠玉惊艳了十里河,粉嘟嘟的脸,水汪汪的眼,红嫩嫩的嘴,圆鼓鼓的奶,小巧巧的腰。总之,她身上没有一处不爱死人!看到如天仙般的翠玉,水牛从此不想娶老婆。水牛也相过几次亲。他老爱拿那些姑娘跟翠玉比,比了相貌又比身材,比了身材又比皮膚,比了皮肤又比胸围,比着比着,娶亲的欲望就没了。

三外公病得厉害的那年,水牛乐坏了,心里诅咒他快些走,手里却把桂花娘留给他娶媳妇的钱送给了翠玉。翠玉说,我不要你的钱,留着娶媳妇吧。水牛说,先救你的急,娶媳妇不急。翠玉说,钱花了就不知何时能还。水牛说,不急,一辈子长着呢,再说还有下辈子。水牛就想让翠玉感动。可惜翠玉心乱如麻,哪顾得上感动,说,怎么不急,你年纪也不小。水牛见她不往自己路上走,急了,叫你拿着就拿着,我今天就出去打工赚钱。说完把钱塞在翠玉怀里,头也不回走了。水牛当天就跟着村里兄弟去了温州。水牛在去温州的路上想,就不相信这么多钱砸不开你的门!我走了,留着好让你去想。

水牛到了温州,才知道打工不简单。做鞋与摆弄犁耙水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笨手笨脚,跟不上流水线。后来又去工地搬砖,这事倒不难,只要有一股牛力。可惜老板见他呆头呆脑,怕出安全事故,不敢要。老乡可怜他,凑钱给他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让他在街头收破烂维持生计。

只一年,水牛便尝到了收破烂的甜头。口袋里有了钱,他又想翠玉,不知翠玉的钱用完没,要不要给她送些钱去?有了这念头,水牛便坐不住,买了车票就往回赶。他回到湖咀村的那个晚上,正是三外公做四七。那夜北风特别猛烈,屋顶瓦片被吹得哗哗响。水牛背着行李直接就进了翠玉的家。自从他把钱塞到翠玉怀里,就认定了翠玉的家就是他的家。水牛站在门内,看到堂前摆设的灵堂,开始还有些悲戚,随之便心花怒放。他又看着翠玉,这时翠玉也在看他。

水牛问,他走了?翠玉说,你不是看到了吗?水牛说,你别难过,该走的都要走!翠玉问,你来干啥?水牛说,我送钱来了。翠玉说,钱也换不回他。水牛说,我打工赚了钱,换不换得回我都给你。翠玉说,我不需要钱,你走吧,呆时间长了别人会说闲话。水牛说,他都走了,还怕别人说闲话?翠玉瞪着水牛,显然是生气了。水牛却没管翠玉的眉高眼低,嘴里嘟囔,我娶老婆的钱早给你了,就知道有这一天。

翠玉没听清水牛嘟囔啥,自顾自伤心。水牛冷不防把一个皮包塞到翠玉怀里。翠玉问,这是啥?水牛笑,你看了便知道。翠玉拉开拉链,是一大包钱,有整扎的,也有一些碎票子。翠玉吓了一跳,哪来的钱?水牛又笑,这两年挣的。翠玉说,挣了钱好,你该找个管钱的人,那时我把欠你的一并还上。水牛得意地说,还啥?你管不就省了许多麻烦!翠玉说,我哪能管。说罢慌忙把皮包推给水牛,水牛又推给翠玉。一来二去,翠玉力小,用力自然猛些,便钻进了水牛的怀里。翠玉无心,水牛有意。水牛喜出望外。翠玉挣扎了一阵,面红耳赤,心里虽然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无法接受水牛,压低嗓子说,我是你三婶,乱了辈分,让别人看见不好。

翠玉的话甜甜的,痒痒的。水牛头脑一发热,便不顾一切去亲翠玉的小嘴。

翠玉嫁到湖咀村后,最看不起的就是水牛。冬天的破棉袄穿到夏天,夏天的蓝咔叽衬衫穿到冬天,一年便是两身衣服,一年四季油渍斑斑。穷和脏还不重要,单说水牛的痴和傻就让人受不了。有事没事,双手拢在套袖里,一只脚前一只脚后,跨在她家门槛上,傻傻地笑,痴痴地看,也不知道看啥。翠玉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便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把嘴贴在自己嘴上,翠玉忍不住将肚子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翠玉这些天也没正经吃东西,肚子里只有酸水。水牛似乎没把翠玉吐酸水与自己联系起来,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翠玉皱着眉头喊,滚!水牛一愣,知道翠玉生气了,拿起行李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滚,我滚,你莫气坏了身子!翠玉看着水牛狼狈的样子,气消了。人家也没有恶意,就凭他把两年的辛苦钱送来,亲一下嘴算啥,又不是姑娘的嘴。这样想,酸水又回到肚子里。翠玉苦笑,回来。水牛很听话便站住了。翠玉捡起地上的皮包扔了出去,滚!这声滚已没有火气了。

水牛捡起皮包,嘴里却在嘟囔,我还等。

湖水涨了又落,雁去了又来。桂花娘走了,湖咀村人搬迁了,翠玉还是没嫁给水牛。

湖咀村的女人说翠玉是狐狸精,其实不怨这些女人,只能怨男人。男人看到翠玉来了,眼睛便在她胸前或者屁股上不停扫射,谁家女人看了都嫉妒。翠玉也是在戏台上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对男女那点事从不放在眼里。男人长了贼眼,女人不怨翠玉,翠玉的不在乎,却让女人生气。

湖咀村的女人又不得不承认,翠玉美是美,但不下贱。三外公走了这么多年,也没听到翠玉的风流韵事。下贱的是那些人模狗样的男人。

后来,水牛成了一个小老板,在南方城市有个不小的破烂收购站,白花花的银子挣了不少。年头年尾他回家,村里就没少热心大妈给他张罗对象,有水嫩水嫩的姑娘,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可水牛硬是瞧不上。他眼里就只有翠玉。再后来,水牛关了他的破烂收购站,一心一意想收购翠玉。

他坐在戏台下,紧贴着翠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横看竖看,都是满心喜欢。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散了,人生还未散。看看水牛舅舅,又看看翠玉外婆,我不得不感叹。

翠玉外婆不是不嫁人,要看嫁谁。几年之后,翠玉便把自己嫁了,嫁的却不是水牛。

在翠玉的脑子里,嫁猪嫁狗,也不嫁水牛。翠玉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湖咀村除了水牛真的找不出第二个对她那样好的人,但是翠玉就是不想嫁他。如果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不会嫁。骨子里没看上的男人,就是拿钱砸,也不管用。也许只有女人才能理解翠玉外婆。大概也是因了这个原因,翠玉外婆特别愿意跟我说话。翠玉外婆在再嫁之前,来县城找过我,而且是郑重其事地说。翠玉外婆不算是嫁,而是招夫养子。招的夫是村东头的老姜。

老姜和水牛一样,也不是湖咀村人。老姜是柳伯的倒插门。柳伯住我外婆家隔壁,我不知他的辈分,只听见妈喊他柳伯,我也便跟着喊柳伯。妈曾骂我,没大没小。柳伯家门口有两棵枣树。枣树不高大,我伸手就能摘到枣子。暑假最快乐的事,就是赖在外婆家,去偷柳伯家门口的枣子。柳伯发现了,拿拐棍赶我们。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跟他玩起躲猫猫。他被耍得气喘吁吁,我们也偷了满衣兜的枣子。倒插门的老姜从屋里探出脑袋,吓得我们作鸟兽散,甚至好几天都不敢靠近那两棵枣树。

倒插门在湖咀村是很没地位的,唯独老姜除外。老姜读过几年书,且寫得一手好字,村里便请他做了赤脚老师。后来,他又考上了县里的民师班,深造了两年,成为一名国编教师。老姜是湖咀村唯一的文化人。老姜老了,子女也有了出息,在城里都有体面的工作,湖咀村有出息的年轻人也都是老姜的学生,所以村里人看老姜是仰着看,人前人后都叫他姜老。翠玉看老姜也是仰着看。以前三外公在时,老姜从来不跨她家的门,心里鄙视她是戏子,即便是遇上了,情不自禁要看她鼓鼓的胸、细细的腰,那也是暗自猥亵,却不曾想过爱情这圣洁的字眼。

湖咀村搬空了,老姜的心里也空了。老姜不想再在新村做房子,也不习惯跟子女到城里去生活,在湖咀村能仰视他的只有翠玉、水牛和那条癞皮狗,这让老姜心里越来越空虚。

换作前些年,老姜无论如何也不会娶翠玉,更谈不上做上门女婿,哪怕是老伴去世了,也没这想法。

老姜第一次跨进翠玉的门是那年仲秋。雨天,不好出工,翠玉在家编管芒笤帚。背后山里漫山遍野都是这些管芒,以前还有一些人割了做笤帚挑到城里去卖,如今都能打工赚钱,这些管芒也就没人惦记了。翠玉闲来无事,也想用管芒笤帚换点零花钱,便砍了很多管芒在家大干一场。老姜拎着一大包东西站在门口。翠玉疑惑不解,老姜可是从来不跨她家的门,所以也不敢邀请他进来坐。这时老姜说话了,昨天在谷场上看到你气色不好,拿了些红糖和鸡蛋来,红糖是我闺女在城里大超市买的,你弄些姜汤煮鸡蛋,养血补气。老姜话说得虽然天衣无缝,翠玉还是能感觉到老姜也不总是像蓝天上的白云,接了地气也会变成露水,让人感动。翠玉一感动便接了老姜的鸡蛋和红糖,眼里情意无限。老姜没有说更多的话,也没等翠玉说句感谢的话,便出门了。

隔了一段日子,老姜又提了一袋东西,说女人要抹点胭脂,还说女人的手跟脸蛋一样重要,要用护手霜。老姜搁下东西又走了。老姜在外人眼里或许是莫名其妙,但翠玉不这样想。翠玉想,我等了这么久,要等的人难道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感动让翠玉与老姜的心贴紧了,老姜出入翠玉的家就像自己的家。

翠玉这些年为了还债,那真是叫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饱一顿饿一顿,久而久之,胃病就缠上了。老姜自然知道,三天两头往翠玉家跑,进了门就喊翠玉,那叫声比老夫老妻还亲。故事发展都讲究一个契机,翠玉的胃病就是契机。这一天,老姜进门喊翠玉,没有回应。他推开房门,看到翠玉在床上打滚,知道翠玉的胃病又犯了,急忙到自己家里拿来暖水袋,烧好热水,用暖水袋帮翠玉暖胃,又用热毛巾帮翠玉擦背,还煮了红糖水给她暖胃。老姜这么一折腾,翠玉的胃痉挛还真的好了。

胃痛时,翠玉只知道痛。痛消失了,她才发觉上身赤裸裸的。老姜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翠玉心里也突然升起了渴望,两个渴望相遇,一张长满皱褶的嘴就贴在一张苍白的小嘴上。

老姜住进了翠玉的家。村里人没觉得翠玉应嫁给水牛,但也觉得她嫁给老姜不可思议,那可是隔着一辈,翠玉也就是他女儿的年龄。村里人仰着看老姜,自然不敢议论老姜。老姜也是因为这点自信才敢住进翠玉的家。翠玉两个女儿还小,虽然不敢骂娘,却从此不拿正眼瞧娘。翠玉当然也不是一时冲动,她有自己的想法。老姜老是老些,却知冷知热,温文尔雅,还能猜透她的心思,这个连三外公都难做到。这是其一。其二,翠玉想要将两个女儿抚养成人,确实是力不从心。有了这两个想法,翠玉就彻底把自己交给了老姜。

姜还是老的辣,在他们好上的第二天,老姜就将一个绿本本交给她。这是老姜所有的家当,每月的退休工资也准时打到这账上。翠玉问,你的家当给我干啥?老姜说,给你保管。以前老伴跟我争了一辈子,就是想管这本本,我没给她。翠玉说,你的心在,也不要本本,你的心走了,要本本也没用。老姜说,本本就是心,每个月工资一半我们过生活,一半你去还债。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可以拿到遗属补助,以后的生活也不用愁。

老姜搬进翠玉家的第二天,水牛从温州回来了。水牛把双手拢在袖筒里,远远看着老姜在翠玉家进进出出,很久不说话,天快要黑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老姜肯定死在我前头。转身又补了一句,他死了,你还得嫁给我!说完便消失在黑夜里。

老姜和翠玉在一起,老夫少妻,的确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一个能说文雅的话,另一个也能说台词,说着说着就碰出了火花。过日子不是说台词,也不是说文雅,或者说文雅说台词也有说腻的时候,再或者碰出火花也有腻味的时候。一次,老姜又来了兴致,说了一句,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翠玉便没有用台词去回应,而是说了一句,哎哟,谁要你做鬼呀!你就做一件事。老姜兴致正浓,客串到台词上,娘子,你要为夫做甚事?小乖乖,是床上的事还是床下的事?老姜躺在翠玉的温柔乡里,骨头酥酥的,全没想过要跌进现实中来。翠玉拿出枕头下的那个绿本本还是现实中的话,把本本的密码告诉我!翠玉用下巴顶着老姜的颈窝,似笑非笑。这回老姜无法回应台词,兴致也立刻消退了,你又不识几个字,不会取钱,要密码干吗?再说告诉你密码也记不住呀。翠玉心里有些生气,密码不告诉我,钱看得见花不着呀。话卡在这,两人都闷着头睡了。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翠玉想,原来本本不是老姜的心,密码才是老姜的心,或者说钱是老姜的心。老姜也想,你让我嫁你,也不是为了文雅,也不是为了台词,还是为了钱。这个疙瘩始终解不开,或者说他俩都不想解开。翠玉生气了,就用背对着老姜,老姜生气了就回自己老屋去睡。

老姜毕竟不年轻,经不得几回这样折腾,加上以前无节制的透支,没多久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老姜越是病越小气,翠玉到他老屋去侍候他,他还爱理不理。翠玉苦笑,我为了钱就不找你。老姜冷冷地问,那你找谁?翠玉说,就是找水牛都比你强。老姜心里从来没把水牛当人,更别说钱,冷笑说,水牛一辈子只穿过两身衣服,很有钱吗?翠玉心里只想说清楚找老姜不是为了钱,没多想,又说,死鬼去世那年,水牛扛回来的钱就有五万,还不算他娘给他娶老婆的钱。老姜开始没有真生气,无非是想套出翠玉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别的有钱的男人,没想到翠玉把他跟水牛比,这让他斯文扫地。老姜这回真生气了,顾不得身上疼痛,从床上跳起来,声嘶力竭吼起来,臭婊子,滚,有多远滚多远。翠玉再也无法呆下去,只能回自己的家,两人彻底闹翻了。老姜自此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久就去了城里,再也没有回来。

离开老姜久了,翠玉又有点想他。她与老姜也没为啥,说是为钱,也不真是为钱,翠玉要用的钱老姜从来没少给。说是为密码,钱有了,密码又有何用?翠玉心里后悔,这份情哪是说断就能断!翠玉想,老姜如果在,我便去认错。老姜便一去不复返。翠玉越想越后悔,给老姜打过几个电话,都是关机。这情分难道真的说来便来,说走就走?

翠玉外婆自从有了手机,遇上不开心的事,就爱给我电话。昨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她的电话就来了。我不喜欢太早有电话,说话的语气就不是很友好。翠玉外婆是敏感的女人,她嘟囔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后来,老姜的女儿找到我,要我转告翠玉外婆,说要把老姜的东西要回去。

我很纳闷,啥东西,还需要这样兴师动众找到我这里来?

我打电话问翠玉外婆。翠玉外婆也想了很久,老姜有啥东西在我这?他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什么都没留下。翠玉不知怎么就想到这句台词,心里伤感,原来老姜还说要打结婚证,后来一快活便忘了。打不打结婚证也无所谓,人在心在要结婚证有何用?人不在或心不在,有结婚证又有何用!即便是为了遗属补助,人都走了,每月领遗属补助还要伤心一次,世人只看到钱,却看不到伤心。或许今天才是最好的结果。翠玉不知不觉就流泪了。翠玉原先在台上演这样的情节,泪水靠滴眼药水,下台后便嘻嘻哈哈。现在在台下,泪如泉涌,心痛死了。原来泪是心融化的!

翠玉哭一阵,又叹一阵,突然想起,老姜的确有一样东西没拿走,就是那绿本本。绿本本原先说是老姜的心,现在老姜人不在,心也不在,绿本本就是绿本本,翠玉早已把绿本本给忘了。翠玉想,老姜子女来了,我就搭他们的车去看看老姜,顺便把绿本本还给他,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翠玉还想到了她与三外公私奔,离开娘家时,娘偷偷塞给她一个盒子。盒子是檀木做的,中间镶嵌了一颗很大的翡翠。盒子里装满了铜钱。三外公病重时,翠玉外婆就把铜钱当掉换了药。当铜钱时,当铺老板非要她手中的盒子,还说盒子比铜钱值钱。翠玉外婆说啥也没同意,那是娘给她的唯一念想。现在,她却想着,去了城里,找个行家看看,换个好价钱,给老姜治病。一个癌症听说要花好几十万。这些年,老姜的钱大都用在这个家里,帮着养大了两个姑娘,估计他身边现在也没什么钱……她最后把对老姜的恨全部变成了眼泪,抹也抹不干净。

老姜的兒女说来就来,都是翠玉看着长大的,只是现在脸上多了些沧桑,也多了些冷漠。

老姜的大女儿问:“就这些东西?”

翠玉回:“就这些。那天你爹走得匆忙,才留下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老姜的儿子说话更生冷更直接:“存折呢?这么多年供你们母女吃,供你们母女穿,还不够呀?”

翠玉说:“我正准备搭你的车去看看你爹,顺便把绿本本给他。”

老姜的儿子从翠玉手里夺过存折,头也不回就走了。老姜的女儿也跟着出了门,甚至没瞧一眼老姜留下的衣物。

翠玉被老姜子女的话呛蒙了,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声音,手脚颤动却迈不开步子。

翠玉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轿车,半天才说了一句话,这样了结也好!

翠玉气得一病不起,胃痉挛越发勤了,疼痛倒是其次,每次发作肠子都要吐出来。

老姜走了,烧了骨灰回来,葬在老屋背后的山上。湖咀村前所未有热闹了一番,随后又是死一般寂静。翠玉想起床送送老姜,终究怕给热闹的场面带来尴尬,硬是没起床。翠玉想,跟老姜也没什么,跟三外公现在也没什么,想送老姜,也仅仅是送送,与生离死别无关。

翠玉的两个女儿都在温州鞋厂打工。翠玉打电话给两个女儿,心里想她们来看看,话还没有出口,两个女儿都是一个腔调,我都忙得没工夫喘气,老娘找个医生看看,该花钱就花钱。女儿忙来不了,但有这话,翠玉还是很开心,笑着问,我什么时候成了老娘,有那么老吗?女儿也笑,老娘不老,要不叫你老姐?翠玉心里乐,还是老。

与女儿的快乐很短暂,更多的时候还是癞皮狗守着她的寂寞。湖咀村就剩下她和癞皮狗是喘气的。翠玉身体越来越差,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癞皮狗都懒得来,来了闻不到烟火味,转了一圈就走。有时远远看到门关着,便转了头。癞皮狗在祠堂门口晒太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在湖咀村也没法待了。

湖咀村的人跟我走得很近,翠玉外婆、姜老师,还有水牛的事,他们都爱絮絮叨叨告诉我。我打心底里同情翠玉外婆,觉得她着实不容易,为了爱情嫁给三外公,与父母决裂,福没享多少,罪却遭了很多。后来,为了抚养两个女儿,又嫁给了能当她爸的老姜。翠玉外婆现在湖咀村半死不活,我得想办法帮帮她。

水牛舅舅一脚踏进我办公室。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我乍一看还没认出来。

我说:“您咋找到这里了?”

他咧嘴说:“老姜头死了。”

我问:“姜老师死了跟您有什么关系?”

他说:“翠玉这回得嫁给我。”

我说:“那您找三外婆才是。”

水牛舅舅已今非昔比,说话文绉绉的,可以赶上姜老师。

水牛舅舅说:“真的可以找?”

我突然觉得痴情的水牛舅舅或许就是三外婆的疗伤灵药,说:“心诚则灵。”

水牛舅舅乐呵呵去了湖咀村。

水牛来到湖咀村仍像以前一样,不是先进自己家的门,而是直接背着包袱闯进了翠玉家。在芳草萋萋里游逛的癞皮狗眼尖,随后便跟着水牛进了门。

跟水牛想的一样,厅堂没有人,厨房也没有人,他日思夜想的人躺在床上。水牛这次回来也大变样了,变样不是说他赚了钱,而是形象改变了。一身黑色西装,内面是洁白的衬衫,还打了一根红色的领带,再往里便是酱油汁煮过的皮肤,这形象虽然不像绅士,却与先前有天壤之别。

水牛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就跨进翠玉的房门。

房间里开着灯,窗帘紧闭。翠玉坐在床头,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她一只手压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盒子,翠绿色的光,煞是好看。

水牛在外面闯荡,见过世面,一下子看出这个盒子价格不菲。在来之前,水牛想,这次见面不能再说钱。翠玉虽然缺钱,但在她面前不能提钱。翠玉在戏台上什么角色没演过,什么珍珠宝贝没见过?说钱就俗。水牛这些年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钱就是一俗物,有钱要想不俗,就不能把钱当钱,当狗屁。这次见面首先要问翠玉哪不舒服,要请最好的医生为她治病,如果她再赶自己出门就要像身边的癞皮狗一样缠着她,端茶送水,她要嫁人便让她嫁,我还能等。但境遇总是事与愿违,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永远改不了,钱,在水牛的认知里,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奋斗的终极目标就是赚钱,去娶他喜欢的翠玉,所以当他面对宝物,脱口而出的还是,这盒子真好看,值不少钱呢!

翠玉正在梦呓中,冷不防看到水牛闯进来,一惊一吓,身上毛骨悚然,也忘了身上疼痛,大叫,你是鬼呀?水牛也让翠玉吓了一跳,但很快想到自己来干啥,嘿嘿笑起来,我来看你,病好些吗?翠玉也恢复了平静,谁要你看,滚!水牛说,这回你打也好,骂也罢,我就是不滚。再说你现在需要人照顾。水牛说到动情时,声音还有些哽咽。翠玉想,水牛也没对自己怎么样,凭啥自己见面就骂他?这样想,心里也没那么多气,语气平缓多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的心事,我已是半条命的人,不能嫁你,你找别人吧!水牛这么些年只想到脱掉一个俗字,不会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改掉,为什么不能嫁,你心里还有人?翠玉气又上来了,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翠玉气归气,但这话不是气话。她心里不想嫁水牛,也不想让水牛打一辈子单身。别看这回水牛穿了西装,在她眼里穿了西装的水牛还是水牛。翠玉就想把水牛气走,不能让他拴在自己这一棵树上。水牛虽然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听了这话也没辙,心里想缠都缠不住。

翠玉知道水牛对她是真好,这么多年都是如此,骂不跑,赶不走,但她一想到把自己交给水牛,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水牛再也不敢提要娶她。

他给她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不敢大声说一句话,出门买东西都是一路小跑,生怕翠玉身边没人招呼。这一点死鬼大明都做不到。想想大明也没什么,就是嘴甜。老姜也做不到,老姜也就是会说几句台词,把她带进梦想的戏台。现在她这副模样,的确需要一个男人照顾,她几次把手伸向水牛的背影,都缩了回来,一旦把水牛拉过来了,就再也推不出去了。

翠玉和水牛的关系就这样拖着,翠玉不松口,水牛也是小心翼翼守候。水牛似乎很满足,这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等这么多年相比,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翠玉躺在床上,正在生大女儿小柳的闷气。 水牛在照顾翠玉。水牛皮糙肉厚,只要翠玉不赶他,他就天天来,除了不管翠玉拉撒,吃喝是端到床前。晚上等翠玉睡熟了才回自己的屋。有时翠玉胃痛得彻夜不眠,水牛便家都不回。翠玉家的吃喝用度和治病费用他全包了,翠玉给钱也不肯要。水牛要翠玉去大医院治,翠玉死活不愿意去。水牛说,你不要怕没钱,我的钱这辈子都用不完。水牛自从那次强行亲翠玉的嘴,翠玉肠子差点吐出来之后,便再也不敢强行与翠玉亲热,甚至不敢提翠玉嫁他的事。翠玉也不是石头心肠,心里有过无数次嫁水牛的念头,但都因为不喜欢水牛身上的味道,没有说出来。翠玉不是没想过,偌大的鄱阳湖岂能洗不掉水牛身上的味道?但还是觉得洗掉了身上的味道,心里的味道还在。她甚至想,大明没死会像水牛一样侍候她嗎?老姜更是不可能。由此又想到,我这辈子图啥?要找什么样的人才称心?翠玉越想越糊涂,想不清楚就放下。

水牛为讨翠玉欢心也用尽了心思,用钱去打动吧,给钱她不要。用情打动吧,他空有一肚子的喜欢却说不出来。说戏文他又不会。他能做的就是眼前的这些事,还提心吊胆,怕翠玉突然有一天不要他做,所以更不敢奢望翠玉嫁他。两人的心思都在各人的肚子里,日子过得闷闷不乐。

翠玉生了一阵闷气,又自言自语,大明,我跟你说,小柳长大了,跟她表姑去温州鞋厂打工,工资不算低,每个月都会寄点钱回来。现在想嫁人,本来是好事,但她不该跟安徽一个小伙子好上。安徽远不说,小伙子家里穷也不说,还在山区,出来都没有一条好路,将来嫁过去了,就等于是卖了一个女儿,不指望她养老,估计见一面都很难!这些也不说,万一今后她男人欺负,连个音信都听不到。我坚决不同意,小柳还跟我倔上了,这个年都没回家过。

翠玉说的心思,三外公自然没法回答。水牛在一旁听了,心里一阵酸痛,也找不到话劝翠玉,只好闷不作声。

翠玉再醒来已经在城里的人民医院,水牛日不休夜不眠的照顾着翠玉。

翠玉已确诊为胃癌晚期,全身扩散,生命大概就是这三个月的事。

翠玉看到趴在床头睡着的水牛,心里涌起一丝爱怜,情不自禁就去摸水牛的脸。水牛惊醒了问,想喝水?翠玉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说,我想闻闻你身上的味道。水牛惊愕了一会,心里狂喜,把翠玉的头抱在怀里,我让你闻个够。

翠玉觉得水牛身上并没有她讨厌的味道,甚至他身上的味道远远胜过心里飘散已久的另外两个男人的味道。

翠玉贪婪地吸食着水牛身上的味道,过了很久才仰着脸问水牛,我这身子骨再嫁你,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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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冷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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