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天还黑着，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老伴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声。我赶紧停下动作，等他再次发出均匀的鼾声，才轻轻松了口气。

“秀英啊，你这么早起干啥去？”老伴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你睡你的，我去上个厕所。”我随口应付着，蹲下来摸索鞋子。早春的地面还带着凉意，我不敢光脚踩地板，怕着凉。

等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蹑手蹑脚地拉开防盗门时，电子钟刚好走到4：15。我松了口气，时间刚刚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我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快步往小区外走去。右腿有点不听使唤，我扶着墙走了几步，等感觉好些了，才加快脚步。

赵大姐的早点铺在小区往西三百米的十字路口，我每天都要走这段路。以前觉得这段路不长，可最近膝盖不好，走起来竟然有些吃力。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机，4：23，还好，时间够用。

“秀英来啦！”赵大姐已经在和面了，她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忙碌。

“来啦！”我快步走进店里，顾不上和她多说，麻利地系上围裙，“今天订了多少笼包子？”

“比昨天多两笼，有人预订了。”赵大姐一边和面一边说，“你先把馅料拌起来吧。”

我点点头，打开冰箱，把昨晚腌制好的肉馅拿出来。这是我跟赵大姐学会的第一件事：包子馅要提前一天腌制，这样才能入味。我轻车熟路地把葱花、姜末加进去，又打了两个鸡蛋搅拌均匀。

“你这手艺现在可比我都强了。”赵大姐笑着说，“要不是你来帮忙，我这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我笑笑没说话，手上的动作没停。其实我知道，赵大姐这是在安慰我。我能帮她和面、拌馅，但包出来的包子还是不如她的好看。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第一笼包子也出锅了。热气腾腾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店铺里，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饿了吧？来，趁热吃一个。”赵大姐递给我一个刚出笼的包子。

我接过来，咬了一小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迸开，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这一个月来，我越来越懂得珍惜这样的时刻。一天的第一顿饭，能吃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六点半，早餐店迎来第一波客流高峰。我和赵大姐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等到八点半，早餐高峰结束，我才有机会坐下来喘口气。

“秀英，你这腿。。。”赵大姐欲言又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腿，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膝盖那里已经肿得老高。我赶紧用手揉了揉，打着哈哈说：“没事，可能昨晚睡觉姿势不对。”

赵大姐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拼了，我知道你还要去超市上班，要不今天请个假？”

我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这腿一会儿就好了。”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四十，我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赵大姐从收银台那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这周的工钱，你数数看对不对。”

我没有数，直接塞进了口袋：“大姐，我信得过你。”

走出早点铺，我在路边蹲下来，偷偷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张秀英？这么早就在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慌忙站起来，转身一看，是住在隔壁单元的王阿姨。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显然是去早市买菜。

“是啊，出来。。。出来晨练。”我扯出一个笑容。

“晨练？”王阿姨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这身上怎么都是面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果然还沾着和面时蹭上的面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拍了拍衣服：“哦，刚才不小心蹭到的。”

王阿姨还要说什么，我急忙告辞：“王阿姨，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快步离开时，我听见她在背后嘀咕：“这张秀英，最近怪怪的。。。”

我加快脚步往家走。现在是早上九点，儿媳妇应该起床了。她怀孕三个月，胎像不稳，医生说需要卧床保胎。

推开家门，果然看见刘雪琴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进来，她笑着问：“妈，这么早就出去晨练啦？”

“是啊。”我故作轻松地回答，“这都春天了，得多运动运动。”

“妈，您别太累着自己。”刘雪琴说，“我这不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多躺着。”

我走进厨房，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可不能马虎。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出去走走有什么累的。”

其实我知道，她的情况并不简单。上周去医院产检，医生说胎儿位置不正，需要绝对卧床保胎。这意味着她必须请长假在家休养，每个月四千多的工资也就没有了。

我煮了一锅小米粥，又炒了青菜和荷包蛋。看着刘雪琴一口一口吃得香甜，我的心里暖暖的。

“妈，这粥真好喝。”刘雪琴放下碗，“我总觉得，您做的饭就是比我做的好吃。”

我笑着收拾碗筷：“你现在要好好养胎，等孩子生下来了，我教你。”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收拾碗筷。水池边堆着满满的餐具，这是今晚最后一项工作。

热水哗啦啦地冲刷着我的双手，泡得发白的指尖有些疼。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51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多了不少。但我不在乎，只要能攒够钱，让儿媳保胎成功，这些都不算什么。

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二点，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老伴和往常一样，鼾声如雷。我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从床板下摸出一个旧铁盒。

今天的收入：早餐店80元，超市45元，商场保洁40元，小区保安100元，大排档80元。我仔细地把钱分类放好，这是两个月来的习惯。铁盒里的钱越来越多，我的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躺在床上，我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但是一想到刘雪琴肚子里的孩子，我就觉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还记得那天在医院，医生说需要做一系列保胎检查和治疗，光是这些就要好几万。儿子刚买房，每个月要还四千的房贷，儿媳现在又不能上班，日子实在是捉襟见肘。

老伴因为年轻时的工伤，现在只能靠低保度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打工，否则他们一定会阻止我。特别是女儿，她在深圳工作，每次打电话都叮嘱我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

我翻了个身，努力放松疲惫的身体。明天还要早起，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连轴转的生活。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直到深夜才休息。虽然累，但是想到能为儿媳攒下一笔医药费，我就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天早上，我照常去赵大姐的早餐店。刚走到门口，就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秀英！”赵大姐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靠在门框上缓了缓，强撑着笑道：“没事，可能是没睡好。”

赵大姐看着我的脸色，皱起眉头：“你这脸色难看得很，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可能就是有点感冒，休息一下就好。”

正说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妈？”

我猛地转身，看见女儿张丽华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震惊。

“丽华？你。。。你怎么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请了假回来看看你们。。。”张丽华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妈，你怎么在这里？而且还穿着围裙？”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姨，你女儿啊？”赵大姐打圆场，“你妈妈可能是。。。”

“大姐，”我打断她的话，“你先忙，我跟女儿说几句话。”

我拉着张丽华走到店外。清晨的风有些凉，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外套。

“妈，你到底在干什么？”张丽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不是说你每天都去跳广场舞吗？”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张丽华突然提高了声音，“妈，你骗我！你是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打工？”

我还想辩解，但是已经累积了两个多月的疲惫突然涌上来，眼前一黑，我的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妈！”张丽华慌忙扶住我，这时她才发现我的手上全是茧子，指尖泡得发白。

“你这是。。。不止在这一个地方打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是啊，我何必再瞒着她呢？

“对不起，丽华。。。”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是在做五份兼职。早上在这里和面做包子，然后去超市理货，下午做保洁，傍晚看大门，晚上去大排档洗碗。。。”

“妈！”张丽华抱住我，放声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擦了擦眼泪：“你嫂子怀孕了，要保胎，需要很多钱。你哥刚买房，每个月都要还贷款。我不想让你们操心。。。”

“可是妈，我在深圳工作，工资不少，完全可以帮忙的啊！”

“你还年轻，要攒钱买房结婚，我怎么能花你的钱？”

张丽华突然抓住我的手：“妈，你跟我回家，现在就回家！”

“可是。。。我还要工作。。。”

“不准再工作了！”张丽华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

回到家，刘雪琴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我们进来，她惊讶地说：“丽华，你怎么回来了？”

张丽华二话不说，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嫂子，你知道我妈为了给你攒医药费，每天在外面做五份工作吗？”

刘雪琴愣住了：“什么？”

我连忙说：“丽华，你别说了。。。“

”怎么不说？“张丽华激动地站起来，”妈，你把你的手给嫂子看看！“

她拉起我的手，那双曾经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手，现在满是茧子，指尖泡得发白，手背上还有被油溅到的疤痕。

刘雪琴慢慢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的手。突然，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妈。。。对不起。。。“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我慌忙去扶她，”你现在怀着孕，可不能这样。“

”妈，这些天我一直以为您是去跳广场舞，去打麻将。。。“刘雪琴抽泣着说，”我还在想，您怎么每天回来都这么累。。。“

我心疼地抱住她：”傻孩子，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呢，我这当婆婆的，不心疼你心疼谁？“

这时，张建军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他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哥！“张丽华冲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知不知道妈为了给嫂子攒医药费，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打工？她一个人在做五份工作！“

”什么？“张建军脸色大变。

”早上四点去和面做包子，然后去超市理货，下午做保洁，傍晚看大门，晚上去大排档洗碗！“张丽华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你说说你，你是不是个男人？让妈一个人这么辛苦！“

张建军呆立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儿子。。。“我看不得他们兄妹争吵，想要说什么。

可是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的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地上倒去。

”妈！“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血压有点高，而且严重疲劳。“我听见医生的声音，”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医生，我妈这两个多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张丽华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可不行。“医生严肃地说，”这个年纪了，这样透支身体很危险。“

我想说我没事，但是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我听见张建军的声音：”医生，我妈这样要住院吗？“

”最好住院观察几天，好好休息。“

”钱的事你别担心。“张丽华说，”我来出。“

”不用，我来。“张建军说，”我找领导借点钱。“

”哥，你每个月要还房贷，我来吧。“

我努力睁开眼睛：”不用。。。不用住院。。。“

”妈！“他们齐声喊道。

”您醒了？“刘雪琴扶着我坐起来，”您感觉怎么样？“

我看着围在床前的三个孩子，突然觉得特别温暖。

”妈，“张丽华握着我的手说，”我已经决定了，这几天就去办离职。我要回来照顾您。“

”不行！“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在深圳好不容易有个好工作。。。“

”工作可以再找，但您的身体要是垮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妈，“张建军在床边跪下来，”对不起，是我没用，让您这么辛苦。。。“

”起来，快起来。“我费力地把他拉起来，”你已经很努力了，每个月要还房贷，还要养家。。。“

”我和建军商量好了。“刘雪琴突然说，”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不行！“我和张丽华同时喊道。

”卖了房子，我们先租房子住。“刘雪琴坚持说，”等我生完孩子，我就去工作。“

”那可不行。“我说，”你们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怎么能卖呢？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正说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赵大姐走了进来。

”秀英，你可吓死我了。“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我给你熬了点粥。“

看见这么多人，赵大姐有些局促：”要不。。。我一会儿再来？“

”大姐，您别走。“张丽华拉住她，”谢谢您这么照顾我妈。“

”应该的，应该的。“赵大姐放下保温桶，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早就想劝秀英别太拼了。可是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大家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张丽华说：”妈，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回来照顾您和嫂子。“

”不行！“我还想争辩。

”妈，您就别说了。“张丽华擦了擦眼泪，”您知道吗？刚才在走廊里，我给领导打了电话，他说我可以申请调回本地分公司。“

”真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嗯。“张丽华点点头，”工资可能会少一些，但是我可以照顾您了。"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孩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原来，我拼命工作想要照顾他们，可是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顾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早点铺和面，在超市理货，在商场做保洁，在小区看大门，在大排档洗碗。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张丽华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害怕的时候一样。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突然特别踏实。

原来，我一直在担心孩子们会过得不好，却忘了他们早已长大，也学会了心疼我、照顾我。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过这一次，我不用再偷偷地起床，不用再东奔西跑地打工，不用再把疲惫和心酸藏在心里。

因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会心疼我，会照顾我，就像我心疼他们、照顾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