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杨国忠和杨贵妃为代价(详情)平息了马嵬兵变后,唐玄宗决定继续入蜀避难的行程。
此时,当地老百姓却将皇帝的车驾拦下来,说:“宫阙,陛下家居;陵寝,陛下祖墓。今舍此,欲何之?”
玄宗听着父老乡亲的话,沉默许久,可还是拉起辔头,往蜀道的方向渐渐远去。
大家发现皇帝不听劝,转而围住太子李亨,纷纷喊道:
“我们愿率子弟跟随殿下东破贼,取长安。如果殿下也要入蜀,中原百姓还能奉谁为主?”
在正史中,平民百姓基本都是失语的。但此刻,史官决定让他们说话:
他们多么热爱大唐,他们多么政治正确。
可这些正义凛然的话语,总让人隐隐觉得诡异,似有大事发生。
唐肃宗李亨画像。图源:网络
面对百姓的挽留,李亨起初也婉拒了,说父皇即将踏上漫漫征途,做儿子应该朝夕在他身边服侍,以尽孝道。
说罢,一边流泪,一边要策马追赶玄宗。
李亨的儿子广平王李俶(后改名李豫,即唐代宗)和心腹宦官李辅国将太子的车马一把拉住,劝说道,如今国家已经分崩离析,若不顺应民心,组织平叛,哪里还有复兴的希望。等我们入蜀,贼军要是把栈道烧了,朝廷就只能困守蜀地,到时中原的大好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了。殿下还不如到西北调兵,和众将齐心合力,讨伐逆贼,克复两京,削平四海。
李亨一听,不再推辞,既然如此,我就顺应天意民心留下来。
当了近二十年太子,李亨终于摆脱父亲的阴影,就此分道扬镳。从马嵬驿的沉默,老百姓的挽留,再到身边人的劝说,这些偶然事件拼凑到一起,史书说是巧合,但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真实的历史应该是,李亨在马嵬兵变后就想自立门户了,于是以“平叛中原不能无主帅”为借口,与唐玄宗分道扬镳,奔赴灵武与朔方军会合,共同商议平叛大计。
按照黄永年的分析,李亨分兵自立,背后的谋划者是李辅国和张良娣。李辅国当时是东宫宦官的首脑,之所以劝李亨分兵自立,是想效仿当年高力士的故智,通过拥立来取得内廷政柄。张良娣则性“辩惠”,是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式的女性,也想通过拥立来分享权力。
唐玄宗走出没多远,左等右等不见太子的人马赶上来,等到探马来报,才知道太子被众人留下,不走了。玄宗无奈,只好继续上路。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玄宗终于到达剑阁,不用再担心追兵了。在此,他发布了一道制书,昭告天下,部署平叛战略。这道制书十分关键,在此前一个月,朝野上下不知玄宗下落,唐朝在叛乱之中陷入权力真空,岌岌可危。
制书中,唐玄宗先是自责:“伊朕薄德,不能守厥位。贻祸海内,负兹苍生,是用罪己责躬。”这就相当于罪己诏,说会有今日之祸,都是我的责任。
之后,制书宣布,“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南取长安、洛阳”,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等诸皇子也各领地方节度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如此部署,实际上就是自己居中节制,避免大权旁落,也防止地方将领窃取皇室权力。
可是,玄宗不知道,就在他下诏的三天前,天宝十五载(756)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已得到朔方军拥护,于灵武(在今宁夏)即位称帝,是为唐肃宗。他还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即太上皇。这是唐肃宗李亨擅自践祚,他担心天下人骂他不忠不孝,所以刻意从《孝经》中选取“至德”二字作为年号,并在登基当天就派人奔赴四川给太上皇报告这一喜讯。
这就尴尬了,当爹的要让儿子当天下兵马元帅,儿子却要让老爹当太上皇,唐朝同时出现了两个皇帝,如何是好?
从此前的制书可看出,玄宗不愿放弃皇位。他从年轻时就对权力充满欲望,在遭到姑姑太平公主掣肘后,抢先发动先天政变,夺回皇权,当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一向骄傲自负,唯我独尊。对他而言,放下尊贵无比的皇权,就是放下最后一丝尊严。他防了太子一辈子,突然被架空,不免震怒。可自从安禄山起兵范阳以来,唐军死的死,跑的跑,驻跸成都的玄宗身边仅剩不到两千名护卫。如今,太子在千里之外的灵武称帝,玄宗满腔愤怒,却毫无办法。
得知李亨灵武登基的那一刻,玄宗终究还是妥协了。在成都,唐玄宗颁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承认李亨为皇帝,一切军国大事听他调度,宣告自己的统治生涯结束。
而对于李亨来说,他的时代才刚刚启幕。
回望李亨灵武登基以前的人生,可谓一路走来步步惊心。
唐玄宗一生共有30个儿子,李亨在兄弟中行三。因玄宗长子李琮面有损伤,所以,在李亨为太子之前,储君之位一直由玄宗次子李瑛持有。李瑛之母赵丽妃“有才貌,善歌舞”,在唐玄宗身为太子的时代就倍受宠爱。赵丽妃去世后,唐玄宗特赐谥号“和”,使其成为唐朝极少数拥有独立谥号的后妃。
相形之下,李亨的生母杨贵嫔,虽与武则天的母族颇有渊源,但在整个开元盛世几乎默默无闻。要不是儿子后来做了皇帝,估计她很难在去世多年后留名史册。
可即便身份如此卑微,李亨也差点死于父亲之手。
杨贵嫔怀上李亨时,身为太子的李隆基正与姑姑太平公主斗得昏天黑地。为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太平公主常常以“耽于女色难当大任”为由,跑到哥哥唐睿宗面前去告侄子的黑状。李隆基为免惹上麻烦,便让属下秘密弄来堕胎药。之后,李隆基亲自煎药时,梦见神人打翻药鼎,这才认为是天意而没有下手。
由于李隆基的正妻王皇后无子,李亨一出生就被抱入皇后宫中抚养。王皇后对他百倍呵护,极为疼爱,“慈甚所生”,因此,李亨的童年过得还算幸福。在王皇后的教导下,李亨自小“性仁孝,好学”,读书过目不忘。虽然不得父亲宠爱,但因其乃王皇后养子,唐玄宗还是为其寻来了贺知章、潘肃、吕向等名士做皇子傅。
不过,要做好唐玄宗的儿子也属实不易。
为严防皇子与外臣私相授受,唐玄宗下令,在大明宫南边以及他常去的华清池附近,建造了供成年皇子们集中居住、集中管理的“十王宅”。根据史料记载,凡入住十王宅的皇子,一日三餐皆由家令侍奉,宫里也会调拨一定比例的宦官到十王宅中照顾、监视诸皇子的日常生活。每日,这些成年的皇子都需要进宫拜见皇帝。而且每次进宫,他们只能从坊间的夹道中行走,不得与市井有所接触。只要唐玄宗稍有猜疑,做儿子的就有可能性命不保,哪怕贵为太子,亦不例外。
开元二十五年(737),“三庶人”案爆发,起因便是唐玄宗疑心太子造反。
进入开元盛世后,唐玄宗移情别恋武惠妃,致使王皇后、赵丽妃等旧爱相继失宠,太子李瑛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侄孙女,自小被养育宫中,性情乖巧,善于逢迎。自从得到唐玄宗真心,她就梦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亦写作李琩)取代太子之位,遂想尽办法促成王皇后被废、赵丽妃暴死的后宫局面。
待时机成熟后,她又派人传召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等三位年长的皇子入宫,谎称“宫中有贼”,要他们穿戴盔甲进宫护驾。太子李瑛及二王不知有诈,听闻唐玄宗遇险,想都没想就遵令行事。结果反被武惠妃抓住了把柄,授意驸马杨洄在唐玄宗面前诬告他们谋反。唐玄宗怒不可遏,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很快就作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将三位皇子废为庶人,随后赐死。
一时间,世人震惊。作为旁观者的三皇子李亨也第一次意识到,身为皇子,要想活命,必须时刻谨慎行事,唯父皇马首是瞻。毕竟,在天地君亲师的儒家传统价值观里,没有父子,只有君臣。
太子李瑛死后,武惠妃常常梦见他来索命,不久后在梦魇中一命呜呼。武惠妃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获得太子之位,进而登基称帝。可武惠妃一死,唐玄宗也打消了立李瑁为太子的念头。在唐玄宗看来,与其遵照立李瑛为太子的模式,立一个有后宫和前朝支持的皇子为太子,倒不如选一个在后宫和前朝都缺乏奥援的皇子,这样至少可以避免新太子干预皇权,再度制造凌驾于君臣之上的父子矛盾。
武惠妃虽然死了,但曾协助其陷害前太子李瑛的宰相李林甫并未放弃支持寿王李瑁,只要把寿王扶上太子之位,将来仍可保自己富贵。于是,李林甫向玄宗进言,催促玄宗尽快立太子:“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他的积极却让玄宗产生了隐隐的不安,玄宗仿佛窥见了备选太子与前朝大臣特别是宰相之间不可言说的微妙联系。
纵观诸皇子,此刻最年长的李亨显然对皇权的威胁最小。王皇后已废死,朝臣因王皇后故,早已不愿在这个前景平庸的皇子身上多浪费时间。更重要的是,与其他成年皇子相比,李亨还有一个“遥遥领先”的优势,那就是他在开元十四年(726)时已为唐玄宗诞下长孙李俶(即未来的唐代宗)。于是,在前朝后宫都缺乏支持者的李亨,终以宦官高力士一句“推长而立,谁敢复争”的谏言,坐上了太子之位。
但,李亨很快发现,自己与其说是太子,倒不如说是唐玄宗手中的一枚棋子。
首先,作为武惠妃的“旧党”,宰相李林甫对太子李亨就十分不满。史载,“林甫自以始谋不佐皇太子,虑为后患”,“巧求阴事以倾太子”。也就是说,自从李亨上位后,李林甫不时就利用宰相集团给李亨“穿小鞋”,故意为难他。对此,无论是为了维护皇权还是“护犊子”,唐玄宗都应该出来干预一番。可这个时候的唐玄宗就像个“甩手掌柜”,几乎不插手太子与宰相集团的纷争,只是每次在李林甫压得李亨快喘不过气时,才象征性地出来保全太子,让李亨感受一下“父爱”。
太子与宰相不和,的确有助于减轻太子亦或是宰相集团对皇权的威胁。但同时,唐玄宗坐壁上观的理政态度,让本就善于揣测上意的李林甫,更吃准了皇帝不在乎太子,并深感“天助我也”。为了彻底扳倒太子李亨,李林甫开始大量收集太子的“罪证”,想尽一切办法从其身边人中寻求突破口,意欲置太子于死地。
天宝五载(746)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入朝献俘。皇甫惟明曾是太子李亨的僚友,入朝前就听闻李林甫“善刺上意”,处处为难太子。他遂乘面见玄宗之机,向皇帝提议罢免李林甫,以刑部尚书韦坚代任宰相,主持大局。韦坚是太子李亨的内兄,主管刑部前,曾长期主持唐朝漕运,颇得唐玄宗赏识。但,韦坚是李林甫的重点关注对象,后者一直派人秘密收集韦坚的犯罪证据,伺机阴他。
皇甫惟明的控诉,很快传到了李林甫的耳中。李林甫于是安排手下全天候监视太子与皇甫惟明、韦坚等人的行踪。
果不其然,在元宵节当晚,有人看到韦坚在见完太子李亨后,与皇甫惟明夜会迎祥观。李林甫认为机会来了,遂令党羽、御史中丞杨慎矜到唐玄宗面前诬告二人准备拥立太子李亨登基。
说实话,一个外戚夤夜去见手握重兵的边将,任谁看来,似乎都很难摆脱太子篡位谋反的嫌疑。更何况,天宝年间的太子李亨已年近不惑,是完全有能力谋反的。
唐玄宗多多少少听信了李林甫的谗言。现实中即便没有太子集团,但韦坚乃太子姻亲,皇甫惟明乃太子旧属又手握重兵,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对于一位身在至尊且嗜权如命的皇帝而言,这种组合,无疑是致命的威胁。
不过,想起十年前的“三庶人”案,唐玄宗这次下手也得斟酌下轻重了。最终,玄宗并没有迁怒太子,只是将韦坚和皇甫惟明分别以“干进不已”“离间君臣”的罪名,贬到地方任太守。
尽管玄宗相对克制地处理了此事,但李亨还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圣旨既下,他就立即具表上奏,声称自己与太子妃韦氏“情义不睦”,希望玄宗准允二人和离,并说自己绝不会“以亲废法”。
韦氏与李亨这些年来育有四名子女,二人关系即便没有如胶似漆,却也不至于到感情不和的地步。这明显是李亨试探唐玄宗态度的一步棋而已。值得玩味的是,唐玄宗支持李亨与韦氏一族断绝联系,并放任李林甫对韦坚一案大加株连,从而彻底翦除太子的羽翼。
唐玄宗的态度,让李林甫更加肆无忌惮。继韦氏谋反案后,他又如法炮制了针对太子良娣杜氏一家的“杜有邻、柳勣之狱”,并构陷皇甫惟明的继任者、名将王忠嗣“欲奉太子”,借诬陷太子铲除政敌。
短短两年间,三起大案,两次婚变,太子李亨的抗压能力也达到了极限。可“看戏”的唐玄宗仍觉不过瘾,继李林甫之后,他又扶持新宠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与太子互斗。玄宗终究不知道,继杀子、废媳、换将之后,自己已经以一副无情、酷烈的形象,成为太子李亨心里最大的阴影。
安禄山起兵后,唐廷反应迟钝,缺乏应变能力,对于事变的严重后果估计不足,也没有进行全面的统一部署。因此,从安禄山率军南下到东都洛阳陷落,前后只用时34天。看到事态急速失控,向来自信的唐玄宗不得不颁诏御驾亲征,并授权太子监国。然而,到了这种危局,太子李亨依旧摸不到权柄。因为,宰相杨国忠从中作梗。
《旧唐书》记载:“玄宗闻河朔变起,欲以皇太子监国,自欲亲征,谋于国忠。国忠大惧,归谓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东宫监国,当与娘子等并命矣。’姊妹哭诉于贵妃,贵妃衔土请命,其事乃止。”
杨国忠担心,如果太子李亨实现监国,至少在玄宗御驾亲征期间,其将在政治上拥有近似皇权的决策权,这不仅会大大增强太子在朝政事务上的影响力,更难保其不会借机对宰相及其势力集团进行打击报复。
太子监国不成,玄宗也就无法御驾亲征,唐朝前线的局势则继续恶化。继东都陷落后,哥舒翰镇守的潼关又失守。潼关乃长安东出的第一大门户,据说天气好时,驰马潼关道上,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大门敞开的大唐国都。
潼关一陷落,玄宗赶紧调整“御驾亲征”的方向,离开长安,赶往四川,终于在幸蜀的路上发生了太子李亨分兵北上、灵武称帝的剧情。
《明皇幸蜀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描绘安禄山造反后,唐玄宗幸蜀避难的过程。图源:网络
唐玄宗虽然承认唐肃宗李亨为帝,但他向来嗜权如命,并不打算就此“认命”。
打着替儿子分担压力的旗号,他分批次把跟随自己入川的宰相韦见素、房琯、崔涣、崔圆等人派到灵武任职,以便随时掌握唐肃宗的动向。
在蜀地,唐玄宗本人却时常陷入忏悔的思绪中。他回想起入蜀路过斜谷栈道时,细雨霏微,连绵不断,马铃声在山谷间回音缭绕,凄切哀婉,遂作《雨霖铃》一曲,命乐师张野狐吹奏,以寄托对杨贵妃的哀思。
他回想起当年辅佐他开创盛世的宰相姚崇,说:“若姚崇在,贼不足灭也!”这类似于《三国演义》中曹操哭奉孝,要是他还在,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有几分推卸责任的意思。
他回想起专权固宠的宰相李林甫,懊悔不已,评价说:“妒贤嫉能,亦无敌也。”可当别人反问他:“既知,陛下何用之久耶?”玄宗默然不语。
他回想起开元最后一任贤相张九龄。当年安禄山违犯军令,唐玄宗不愿将他处死。张九龄断定安禄山必为后患,上奏“不宜免死”,玄宗不听。如今想来,玄宗唯有后悔,遂专门遣使至曲江祭奠早已去世的张九龄。
在灵武,唐肃宗也有他的苦恼,好不容易逃出父亲的掌控,身边却又多出了几个监视者,心中不免对前途感到沮丧。当然,作为乱世天子,他也有建立个人权威的契机。为了建立自己的智囊,他想起了身处江湖之远的李泌,赶紧命宫人手持自己的亲笔书信赶往嵩山。
李泌得到书信后,收拾行装,出山应召。李泌到达灵武后,唐肃宗并没有立即向李泌问东问西,而是当众在李泌面前大打“感情牌”。
据史料记载,李泌等人回到灵武城时,闻讯而来的唐肃宗立即降阶出宫欢迎。见到李泌后,唐肃宗瞬间流出了两行热泪,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不松开。
从此,灵武小朝廷的文武百官发现,唐肃宗身边多了一位身着白衣的世外高人。李泌究竟何许人也,我们后面再讲,这里先卖个关子,接着讲玄宗、肃宗父子的权斗。
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至德二载(757),唐肃宗在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的协助下收复了长安,成为天下呼声最高的“中兴皇帝”。此刻,在这场父与子的较量中,唐肃宗第一次战胜了唐玄宗。而接获朝廷收复长安喜讯的玄宗,此时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是否要回长安与儿子团聚?
其实,如何面对父亲,肃宗也颇感头疼,他不得不摆出一副诚恳的姿态给玄宗上表,请父亲回长安做皇帝,自己愿再为太子,奉养左右。看到肃宗的这份“奏表”,玄宗内心五味杂陈。儿子李亨当初登基称帝,全凭手底下人的拥护及其本人的擅作主张。眼下,长安被收复了,李亨却声称要退位。这怎么看,都像是个陷阱。于是,玄宗给肃宗写了封回信,内容大致如下:你把四川割给我吧,我不回家了,就在这儿养老。
肃宗上表请太上皇复位一事,李泌知道后就断定玄宗不可能东归,要求肃宗追回此表,但使者跑太快,没追上。现在,肃宗得到玄宗的回信,果然被拒绝了,只好问李泌有何补救方法。
李泌说,让我来写封贺表。李泌重写了一个贺表,这次是用群臣的名义写的,就27个字:
“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
短短几句话,包含三层意思:首先,李亨称帝是百姓挽留,群臣劝进,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不给玄宗面子,这缓和了父子间的矛盾;其次,肃宗派兵夺回长安,“及今成功”,大臣们觉得他有资格当这个皇帝;最后两句是说,肃宗日夜想念玄宗,希望父亲回京颐养天年,这是打亲情牌。
唐玄宗接到第二道贺表,心情果然大不相同,下决心离开成都,东归长安。肃宗知道后,对李泌说:“这都是卿的功劳啊。”
父子俩这一来二往,都藏了不少心机,玄宗回去长安,还能过安稳日子吗?历史告诉我们,被迫放弃皇权的帝王,日子终究不会好过。
玄宗和他的小朝廷刚到扶风(今陕西宝鸡),肃宗就来了个下马威,派出三千精兵迎驾。此时玄宗身边才多少人?不过六百禁军。肃宗的三千精兵一到,将玄宗的六百人全部缴械,命他们就地解散。意思是,弟兄们辛苦啦,接下来送太上皇回家的工作就交给我们了。要是不说接驾,还以为是绑架呢。
到了咸阳的望贤宫,这里是玄宗当年逃离长安后途经的第一站,肃宗早已在此等候。
肃宗为父亲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为天下人演了一场父慈子孝的好戏。他让人请玄宗登上望贤宫南楼,自己脱下黄袍,换上臣子的紫袍,一路小跑到楼下,对着楼上的玄宗一阵手舞足蹈,这是朝拜礼节,叫拜舞。玄宗一看儿子来了,赶紧下楼,父子俩抱在一起大哭一场。接着,肃宗跪下来,捧着玄宗的脚,痛哭流涕,这是胡人的旧习俗,表示对父亲的尊敬。
这时,玄宗要亲自为儿子披上黄袍,肃宗跪地不起,反复推辞。
玄宗说:“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余齿,汝之孝也。”
肃宗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穿上黄袍,左右山呼万岁,响彻云霄。
《望贤迎驾图》局部,现藏上海博物馆,描绘安史之乱后李亨前往咸阳望贤驿迎接上皇唐玄宗的情景。图源:网络
时隔两年,父子终于重逢。肃宗把戏做足了。之后,肃宗在正殿大摆筵席,御膳呈上来,都要先尝一口,再献给玄宗。回长安的路上,肃宗为玄宗牵马,作前导引路。
玄宗看着此番场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
有人说玄宗这人没心肝,经此大难不好好悔过,还如此沾沾自喜。可这句话也可理解为,玄宗有意向肃宗示好,昔日不可一世的雄主说出这种违心的话,足见其落魄的程度。
回到长安后,玄宗住进了兴庆宫,而肃宗住在大明宫,父子俩经常互相探望,有时还会在夹城相遇。玄宗生活优裕,地位崇高,看似享尽天伦之乐,实则危机重重,免不了肃宗的猜疑。
兴庆宫由玄宗原来当藩王的旧宅改建,位于坊市之中,最南面的长庆楼就紧挨着大道。玄宗闲来无事登上长庆楼,全城街景历历在目,楼下过往的士民常在楼下高呼万岁。玄宗一听心里高兴,也会挥手致意,甚至摆下酒席,请老百姓到宫中一聚。平时到兴庆宫走动的人,除了公主、内侍、宫女和梨园子弟,就是玄宗的亲信陈玄礼与高力士。玄宗还曾设宴招待将军郭英乂、王铣等人,并予丰厚的赏赐。剑南道的官员过去两年曾与玄宗共度患难,每次进京奏事,也会到兴庆宫看望玄宗。
玄宗整日与外人来往,实际上已对肃宗形成威胁。你都退休了,还和朝中官员交往甚密,意欲何为啊?
肃宗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放心。这时,宦官李辅国就对肃宗进言,太上皇结交外人,陈玄礼、高力士更是日夜图谋不轨,对陛下不利,不可不防啊。言外之意,要提防唐玄宗复辟。
李辅国与唐玄宗早就有过节,他出身闲厩马家小儿,相貌奇丑无比,本是高力士的手下,不得重用,被打发到太子宫中。后来,他扶持李亨上位有功,又是新君心腹,就此青云直上,早想对轻视自己的玄宗一党展开清算。宦官掌握兵权、左右朝政,正是自李辅国开始。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正好可以帮皇帝干脏活。
李辅国向肃宗建议,兴庆宫建在市井之中,宫墙低矮,不适合太上皇居住,不如请他老人家到太极宫居住,那里深宫大院,戒备森严,又可杜绝小人蛊惑,岂不两全其美。
太极宫与兴庆宫的情况可谓天壤之别。太极宫位于大内之中,北面是禁苑,南面是朝廷办公场所,东面是太子的东宫,西面是宫女住的掖庭宫,几乎与世隔绝,玄宗到那儿表面上备受优待,实际上如同软禁。
唐肃宗什么反应呢?史书说,“上不听”,也就是犹豫不决。
李辅国在宫中多年,知道上司不明说,不代表不同意。他先出手试探肃宗的真实意图,假托敕令,命人从兴庆宫取走290匹马。马是战略物资,打仗必备,当然不能放心交给玄宗。兴庆宫本来有300匹马,一下子就剩下10匹,玄宗看着空荡荡的马厩,无可奈何地对高力士说:“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
肃宗对李辅国越权的举措,没有任何表示,基本上已是默许。李辅国见状,更加胆大妄为。有皇帝撑腰,这事儿就好办了。
上元元年(760),李辅国派人到兴庆宫传话,说肃宗请玄宗到太极宫游玩。玄宗不敢拒绝,随李辅国走到睿武门,突然出现500名持刀的骑手,拦住去路。玄宗大惊失色,李辅国这才傲慢地说:“皇帝认为兴庆宫地势低洼狭窄,请太上皇迁居太极宫。”
经过马嵬之变,玄宗对兵变都有心理阴影了,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危急关头,一旁的高力士赶紧上前扶住玄宗,痛斥道:“五十年太平天子在上,李辅国何得无礼!”之后又以太上皇的名义发布诰命,对眼前500名骑兵表示宣慰:“诸将士各好在!”众将士这才以为太上皇余威尚在,不敢轻易得罪,纷纷收刀叩拜。
高力士知道事情无法挽回,眼下只能先保玄宗安全,于是饬令李辅国与他一起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虽不情愿,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好和老上司拉起缰绳,护送玄宗进入太极宫。等到李辅国带兵退出后,玄宗对高力士感激地说:“若不是将军,我就要成刀下鬼了。”
从此,唐玄宗被软禁到太极宫,彻底与外面的世界失去联系,多年来陪伴在身边的旧臣,也被肃宗尽数清退。曾经的禁军首领陈玄礼被勒令退休,多年随侍在侧的高力士被贬巫州(今湖南怀化)。
太极宫中,只有肃宗安排的百余名宫女负责洒扫,几十名老弱残兵负责护卫。一向仗义执言的颜真卿代表百官上表,问候玄宗的起居情况,立马被撤去刑部侍郎的职务,贬为蓬州长史。
孤独的玄宗,没有权力,没有尊严,甚至,没有自由,只剩下虚弱不堪的身体,如风前残烛,桑榆暮景。
唐玄宗画像。图源:网络
前面讲到李泌以一封贺表让玄宗动了回归长安的心,似乎从一开始李泌就是肃宗的人,实际上,就渊源而论,李泌是玄宗时代发掘的“神童”,用以留给继位者的治国人才。这还得从开元时期的一场集会讲起。
开元十六年(728),春风得意的唐玄宗在长安举办了一场儒、释、道三教辩论大会。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有识之士各抒己见。与会者中,一个9岁的孩童以“词辩注射,坐人皆屈”的本事,成功引起了玄宗的注意。
这个小孩名叫员俶,是颇受唐高宗赏识的武状元员半千的孙子。得知其家族背景后,玄宗大为赞赏,连称“难怪”,并故意询问员俶:“这世间还有比你更聪明的神童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员俶当即跪下表示:“我舅舅家的小表弟李泌就比我牛!”
玄宗大为惊讶,于是命内侍悄悄将李泌抱入宫中。
据《新唐书》记载,李泌进宫时,恰逢宰相张说与玄宗在看棋手下棋。见李泌到来,张说有意考考这个小孩子,便对李泌说:“请你以‘方圆动静’四个字赋诗一首。”并为李泌举了个例子,称:“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李泌不假思索,随即对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玄宗听后大喜,对其从优赏赐,并特意留其在宫中陪忠王(即日后的唐肃宗李亨)玩耍。随后,诏令其父母要对李泌“善以养之”。临走前,玄宗承诺,等李泌长大后,皇帝必对他这位“国之重器”委以重任。
至此,李泌的“大唐神童”之名响彻天下。不仅张说赞赏其为“奇童”,另一名大唐名相张九龄也呼之为“小友”,就连上了年纪的贺知章见到他,亦不禁赞叹:“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
转眼来到了开元二十五年(737),李泌年满16岁。此时,玄宗当年承诺的期限将至。在启程奉诏前,李泌特地前往拜访他的忘年之交、名相张九龄,希望对方以过往的从政经验给予自己些许提点。
结果,张九龄告诉他:“你年幼成名,并非什么好事。纵观历史上如孔融、王勃之流,要么从政被杀,要么英年早逝。你应该暗自珍重,多韬光养晦,不要急着出名,多写些名诗名言,纵情山水,不可过度赞扬自己,才是上策!”
这一年,张九龄因为得罪李林甫而遭陷害贬官。波诡云谲的朝局,让他实在不忍看到这个曾被皇帝视为“国之重器”的天才,因被迫卷入朝中争斗而湮没于世。优质人才都是留待日后有大用的!
开元名相张九龄画像。图源:网络
听闻张九龄的话后,李泌幡然醒悟,遂告别老友张九龄,往游于嵩山、华山、终南山之间,潜心修习《易经》,修炼神仙之术,于山间拜会志同仙友,俨然一副世外神仙的样貌。
进入天宝年间,曾经锐意进取、缔造开元盛世的玄宗已年近迟暮。比起从前每天处理国事要务,此时他更热衷于与杨贵妃一起,我作曲来,你跳舞。朝堂之上,曾经张说、张九龄、姚崇、宋璟等四大名相竞风流的局面已成往事,取而代之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庙堂之上尔虞我诈,地方藩镇拥兵自重,大唐虽是盛世,却处处都埋着定时炸弹。耐不住山野清修无欲无求之苦的李泌决心返回京城,尝试寻找一个时机进入朝堂,大显身手。
李泌出身于辽东李氏,祖上是与李唐先祖李虎同列“西魏八大柱国”之一的李弼。这一出身背景,使得无所事事的李泌回京之后,亦能时常混迹于上流社会。除了张九龄等人,唐玄宗的兄妹宁王和玉真公主也是李泌的至交好友。通过这些关系,李泌得以“毛遂自荐”,向玄宗进献《复明堂九鼎议》。
看见熟悉的笔墨,玄宗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御前赋诗的7岁小孩。于是,心中甚喜的玄宗赶紧召来了这个许久未见的“神童”。
在御前,结合自己多年游山隐居的经历,李泌为玄宗讲解了一遍他所理解的《道德经》。或许因这些年往来于嵩山、衡山等名山大川,胸怀变得更宽广了,时年29岁的李泌对道学精义的理解,深深折服了玄宗。
这次,玄宗没有食言,当即册封李泌为待诏翰林,让其陪同已成为太子的忠王李亨留在东宫好好读书。对于玄宗的安排,太子李亨也感到十分满意。然而,供奉东宫的李泌一到任就对杨国忠、安禄山等当下与大唐时局动荡息息相关的人物,写诗进行挖苦。此举无疑给自己挖了个坑,对其怨恨不已的杨国忠等人趁势将他逐出朝廷,外置蕲春郡(今湖北蕲春)为官。
遭受这次政治打击,李泌终于明白当年张九龄所言的朝廷险恶。他辞去了蕲春郡的任官,重新归隐山林。二次隐居,他的内心也发生了改变,逐渐变成一个不食五谷且身具仙风道骨的神人。经过这次退隐,李泌养成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不会像早期从政那样鲁莽,随随便便张口表达自己对某件事情的具体看法。
安史之乱爆发后,曾经的盛世大唐景象灰飞烟灭。沉迷唱曲作诗的唐玄宗匆匆离开长安,举家搬迁西南,进入蜀中。太子李亨则移驾灵武,登基称帝,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回到河南嵩山的李泌,听闻朝中发生的一系列剧变,心中也有难言的悲痛忧愁。
即便自己早已似世外高人,但对朝廷国家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自小就有。正如当年,他在第一次出山前所做的《长歌行》所写: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这种“范蠡式”的功成名就后的归隐,才是他真正欣赏的人生志向。为此,他常常于山间赋诗,处处透露出他想重新匡扶家国、振兴社稷的想法。恰在此时,肃宗李亨的征召不期而至,李泌果断出山。
起初刚到灵武时,唐肃宗想要尽快打开局面,重振大唐士气,便在脚跟还未站稳时,急令部队应战,收复失地。结果,因战场局势变化,部队损失惨重,令原本兵力就不富足的的灵武小朝廷,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了。肃宗越发感觉自己身边无人可用,而朝廷叛军兵强马壮,想想就心灰意冷。
但李泌向肃宗进言,称“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让唐肃宗这个做皇帝的,不要先自乱阵脚。敌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
李泌也确实发现了叛军在军事上的漏洞。那就是叛军除了攻打两京(长安、洛阳)的部队外,大部分精锐仍集结在范阳一带。如果要继续增兵南下,势必要经过井陉关和河东郡(在今山西夏县一带)。而这两个地方,始终未被叛军占领。于是,在李泌的提议下,肃宗紧急调动了灵武小朝廷中两个常胜将军——李光弼和郭子仪分守两地,互为犄角,对叛军的兵线拦腰截断。
不过,对肃宗而言,收复两京、光复大唐,建立百世奇功,这事比剿灭叛军的诱惑力更大。故在令叛军首尾不相顾的同时,肃宗在执行李泌的计划上也打了折扣——让在外征战的大唐军队以相对沉重的代价,先收复长安、洛阳,再进行下一步剿匪平叛计划。这使得本来能尽快结束的平叛任务,硬是拖成了大唐历史上的“八年抗战”。
为了扩大战果,至德二载(757)盛夏刚过,肃宗向大唐将士下达命令,要求对安庆绪(安禄山儿子,杀父自立)、史思明一伙发起总攻。临行前,肃宗特别设立“天下兵马元帅”一职,并属意他的二儿子建宁王李倓,想要借他的英武果敢,进一步提升大唐士气。
没想到,李泌直言此举甚是不妥。李泌认为,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本身就是关系要好的两兄弟,且李俶居长,又是肃宗属意的太子人选,未来继承大唐基业的可能性非常大。也就是说,“天下兵马元帅”这个职位,应该由李俶来做,而不是别人。
对此,肃宗表示:“广平王俶,是嗣君,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何必以当兵马元帅为重?”言外之意,李俶要做未来的皇帝,已经是默认的事实,哪里还需要靠一两件军功来确立威信,奠定储君之位?
李泌话锋一转,向肃宗讲起了大唐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以及肃宗的大伯李成器因忌惮三弟李隆基的军功,被迫让位给对方的故事,并直言:“现今天下危难之际,众心所属,在于元帅。”
肃宗听完,随即改变主意,封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元帅,诸如李光弼、郭子仪等众将皆受元帅节制。
后来,对皇位毫无兴趣的建宁王李倓在听闻这段宫闱秘事后,亲自求见李泌,说正是李泌的仗义执言,救了自己一条性命。
然而,李倓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原因是李倓为人正直,多次向肃宗揭露李辅国、张良娣二人的罪恶,反遭二人诬陷,称李倓欲谋害其兄广平王李俶,肃宗听信谗言,赐死了李倓。事后,李泌多次向肃宗表明李倓无罪,肃宗恍然大悟,但追悔莫及。
建宁王李倓。图源:影视剧照
恰逢国难而称帝,肃宗很想作出一番功盖千秋的伟业。但他很快发现,做皇帝比做太子难多了。
太子时期经历的政斗,让他对身边的大臣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感,故而,除了李泌,他只能信任皇后张氏及亲信大太监李辅国。
上元二年(761),李辅国被拜为兵部尚书,长安城里举行了一场风光的授官仪式。李辅国去尚书省赴任的时候,武士们身披甲胄夹道护卫,朝廷的仪仗队浩浩荡荡,肃宗亲赐美酒佳肴,文武百官一同道贺。这位大宦官,正式拥有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外朝官员的头衔。
李辅国本是一个侍奉东宫的小人物,安史之乱给了他发达的机会,短短五年间,便凭借从龙之功,攫取帝国实权。灵武时期,肃宗任命李辅国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收复长安后,李辅国权倾朝野,朝臣所奏之事都要经过他的手才能上达天听。
这样的架势,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人,李林甫。然而,李辅国虽有宰相的实权,却没有宰相的官衔。
如此飞扬跋扈的大人物,走出内宫,和朝堂的三省六部长官站在一起,终究是个十足的异类。眼下,当上兵部尚书,李辅国总算多了几分底气,至少在面上,他能与外朝大臣平起平坐了。肃宗死后,李辅国即为司空兼中书令,取得了名义上的相位。从皇家的仆从到朝廷的重臣,这是李辅国的权力之路,而这样的故事在唐朝中后期被不断复制,成为宦官专权的渊薮。
李辅国。图源:影视剧照
时间拨回开元年间,正值少年的李辅国割掉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从那以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权力。
每一个来到长安城的人,都不得不感叹其严谨、精巧的设计。隋唐的帝王确立了都城的骨架,这里的街道、坊市、宫殿无不遵循着一种森严的等级制。人们生活在其中,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为了争夺权力而相互博弈。每当有人出局,或是有人上位,长安城的社会空间就会发生某种变化。要想玩得转这个游戏,首先得学会观察。
皇帝居住的宫殿,是整个长安城的中心,也是李辅国工作的地方。唐代有“三大内”:正北的太极宫,东北的大明宫,东部的兴庆宫。在太极宫里,有一个名叫内侍省的小机构,负责管理宦官。李辅国大概在这里接受了“职业培训”,认识了一群“同事”。他们被局限在内廷之中,每天就是伺候皇帝、皇子和后妃。只有地位稍高的宦官,才有出入宫廷的机会,比如替皇帝慰问大臣,为宫中采买物品等。开元初年,玄宗移居兴庆宫,修建了一条“夹城复道”,可经过通化门直达大明宫,城墙高筑,行走其中,外人莫知。宦官们可以活动的地方,更大了。
外朝的大人物一般都住在皇宫附近,主要位于长安城的东部。宰相李林甫住在平康坊。本来,宰相一般要在午后六刻下班,李林甫上奏,如今天下无事,干脆上午巳时回家。此后,许多政务直接在李林甫家中处理,平康坊俨然成为了一个政治中心。
边将安禄山深受唐玄宗喜爱,常常到京城来见皇帝。他本来在道政坊有个宅子,唐玄宗嫌其简陋,于是在亲仁坊的一处宽敞地方为安禄山另起新宅。豪华之极,堪称京城第一。
崇仁坊则是京城最热闹的坊里,它的西北角与皇城景风门相连,里面是尚书省的礼部贡院和吏部选院。进京参加科考的学子,和等待授官的士人,大都选择在崇仁坊休息。天下英杰,汇聚于此,一旦他们中有人被命运垂青,或许就能在长安城拥有一处宅邸了。
得宠的官僚、崛起的武将、未来无限光明的科举文人,都在长安城最富贵的地段拥有了一席之地。而在这些人的侧旁,宦官也挤了进来。
唐代长安城平面图。图源:网络
李辅国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始终是个小喽啰,不过,他攀上了一个大宦官——高力士。玄宗在藩时,高力士便是其依仗的亲信。诛杀太平公主时,高力士出力甚多。开元末,玄宗逐渐懈怠,四方呈来的表奏,都要先给高力士看,然后再交予皇帝。令人羡慕的是,高力士在翊善、来庭及兴宁诸坊都有宅邸,这些宅子都在长安城的东北部,靠近大明宫。
天宝九载(750),高力士将自己的一处宅邸改建为保寿寺,穷尽奢华,寺内钟铸成之际,高力士为此设斋庆典,举朝都来捧场。他的妻子吕氏去世时,葬礼甚是隆重,从高力士的家到吕氏的墓地,挤满了拜祭的人群。这些场面,可以用一个成语完美概括:趋炎附势。只是,谁能想到这样的权势竟会落到一个宦官头上。
在李辅国给高力士当牛做马的时候,必然能够感受到一个显著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宦官走出了宫廷。工作外出时,他们或在军队当监军,或出使藩邦。闲暇之余,他们融入了长安城的上流生活。要么来到寺院给佛祖捐钱,要么去到市场赏玩鸟兽,要么在城里修建宅邸,要么在城郊购置良田。
高力士得势之后,“宦官稍增至三千余人,除三品将军者浸多,衣绯、紫至千余人,宦官之盛自此始”。龙门石窟的一个小龛内,存有一碑,碑上的文字告诉我们:开元十八年,以高力士为首的一百余位宦官,捐造了四十八个西方无量等身佛像。宦官群体的经济实力非常雄厚,才能供养佛教这只吞金的巨兽。
追逐权力的道路无疑是极为枯燥的。李辅国长的丑,懂一点文字和计算,应该是一个上进的人。按部就班干了十几二十年,才抱到了高力士的大腿。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个小官,掌管马厩的账册。天宝年间,李辅国因为养马养的好,受到上司的赏识,被引荐去了东宫,迎来了命运的转机。
安史之乱后,李辅国劝李亨赶紧与玄宗分开,这样才有自立门户的机会。李亨听从了李辅国的意见,北上灵武,尔后迅速称帝,借天下大义纠集兵马杀回了长安。至德二载(757),肃宗回到长安,李辅国成了朝廷最重要的人物,不仅拥有朝政的决策权,还手握长安禁军。同年,玄宗也回来了,还有李辅国的老上司——高力士。
在某种程度上,李辅国要感谢高力士。高力士为每一个有野心的宦官树立了榜样:他们可以利用亲近未来皇帝的身份,参与权力的游戏。而且,李辅国也继承了宦官信奉佛教的时尚,史载他“不茹荤血,常为僧行,视事之隙,手持念珠,人皆信以为善”。按照其地位,他多半也是一个供养佛教的金主。
不过,对于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李辅国并没有一丝怜悯。他将玄宗从居住多年的兴庆宫里赶出来,迁到了有着层层监视的太极宫。最后,他还将高力士流放到偏远的巫州。
权力重新洗牌之后,长安城的风景变了不少。李林甫的宅子变成了道观。崇仁坊损毁严重。李辅国住进了永宁坊,这里曾经住着两位节度使,一个是张守珪,一个是安禄山。而安禄山在亲仁坊的豪华大宅,迎来了军方的强势人物——郭子仪。高墙仍在,人自改换。另一位大宦官鱼朝恩住进了光行坊。他效仿高力士,捐出自己在城郊的一处田庄,修建章敬寺,为太后祈福。由于木材不够,鱼朝恩拆除了皇帝的华清宫,曲江的亭馆,各官署的门庭,以及哥舒翰的旧宅,以充材料。此时的长安城到处都能听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声响:那是幼小的权力巨兽啃噬上一任巨兽的尸体所发出的动静。
值得注意的是,李辅国居住的永宁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鱼朝恩居住的光行坊则在城西最南面,离皇宫都比较远。历数唐朝宦官的住宅,几乎都在皇宫附近,方便他们出入宫廷。然而,李辅国是兵部尚书,鱼朝恩是判国子监事。他们都是国之重臣,不需要像那些卑贱的宦官一样每日游走在内廷之中,只是为了侍奉主子。长安之大,除了皇宫,何处住不得呢?
李辅国当上兵部尚书之后,仍不满足,向肃宗要求出任宰相,以便名正言顺地参决国政。肃宗委婉地说,以你的功劳,做什么官不可以。但是朝廷众人必然不认可,这怎么办呢?于是,李辅国暗示宰相裴冕让众人联名上书推荐自己,皇帝暗地里派人阻挠。虽然做不成宰相,但李辅国的权势早已超越宰相,出身士族的当朝宰相李揆见了他也得“执子弟之礼”,亲切地叫一声“五父”,以示尊重。
而肃宗的张皇后,被认为是一个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式的女性。
天宝年间,她被选入太子宫为良娣,故称张良娣。李亨与太子妃韦氏离婚后,张良娣专宠于太子。马嵬之变后,李辅国劝李亨与玄宗分兵,张良娣亦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于是李亨与玄宗兵分二路,北上灵武。
当时随行官员不多,四处兵荒马乱,每当太子留下住宿,张良娣总是挡在李亨前面。
李亨说:“抵御敌人不是妇人家的事,你为何要在前面呢?”
张良娣说:“现在太子跋涉艰难险阻,卫兵不多,恐怕有仓促,我在前面挡着,太子可以从后面逃走,这样就无患了。”
李亨灵武登基时,张良娣正逢临产期,肃宗虽不是第一次为人父,但还是千叮万嘱要她注意身体,避免操劳。
结果,张良娣产后三日,即下地为战士们缝补战甲,亲自照顾肃宗的饮食起居,说:“此非妾调养之时,当先办殿下事。”
由此,张良娣“宠遇专房”,并于乾元元年(758)被册立为皇后。
自入主长安以来,张皇后就开始模仿武则天、韦皇后,经常接受内外命妇朝见,向肃宗要权。为了扫清把权的障碍,她曾与李辅国一起进谗言害死了建宁王李倓,并几次三番要挟肃宗废黜太子李俶(李豫)。她虽然为肃宗生下两个儿子——李佋和李侗,然而长子李佋早夭,次子李侗年幼,故几次动摇嫡位,均未成功。
肃宗前半生在宰相与父皇的威压之间夹缝求生,后半生则被宦官与皇后死死压制,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宝应元年(762)四月五日,在被软禁太极宫一年零十个月后,78岁的唐玄宗突然去世。临终前的一段时间里,他沉迷于道教的辟谷,不食五谷,坚持绝食。玄宗去世那年,被流放巫州的高力士正好遇赦而归。他走到半路,听闻玄宗已死,面朝北方,嚎啕大哭,呕血而死。
玄宗死时,肃宗已经病重。有一种说法,肃宗久病难愈,李辅国怕玄宗复辟而抢先对玄宗下毒手,因此玄宗之死并非善终。
而肃宗也在人生的最后时日,防着李辅国。面对李辅国专权的局面,病榻上的肃宗在宰相李岘的帮助下,制定了一套新办法,规定日后诏书皆由中书省发出,宦官不可假称皇帝制敕;但凡天下有重大案件,必须交由大理寺与中书、门下两省会同裁决,宦官不得插手;至于禁军、宦官内部有违法乱纪行为,则一应交由御史台、京兆府处理,旁人无得过问。
然而,诏书刚下达,肃宗就因精力耗尽,一病不起。
大唐君位震荡,李辅国和张皇后之间的联盟关系也一夕瓦解。为了实现自己临朝称制的政治野心,张皇后不惜以改易太子的方式,想尽一切办法扶持自己的幼子登基。而李辅国则深知,无论谁做皇帝,他都只是奴才,想保命就必须握紧“枪杆子”。就这样,他抢先笼络并宣誓效忠太子李豫,然后借由新帝的信任,指挥禁军搜捕张皇后及其党羽。这事发生在肃宗死前两天。
由于这场政斗是围绕新皇帝展开的,肃宗的死活竟被所有人抛诸脑后。禁军杀入寝殿,肃宗眼睁睁地看着张皇后被抓走,惊惶之下,只能对外呼救,希望有人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他的哭喊得不到任何回应。
两天后,肃宗病死。此时,距离玄宗离世仅过去了13天。这对皇帝父子纠缠了一辈子的恩怨,至此总算了结。
然而,安史之乱还没落幕,要到玄肃二宗死后第二年才彻底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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