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式共和国

2022年，韩国将举行第20届总统大选。依法选举国家领导人是共和制政体的最大特点，也是与君主制政体的主要区别。

共和制国家的权力组织形式不尽相同，主要有总统制、内阁制、双首长制，即掌握主要权力的是总统、内阁（总理）或是双方分权。共和制国家为了摸索适合的政体往往会在几种制度内调整。

▲韩国的总统们

总统任期、内阁权限等也随之变化。人们往往以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进行命名。比如，法国从18世纪末的大革命后建立共和至今，由于帝制复辟或共和政权组织形式发生变化，法国历史上已出现第一至第五共计五个共和国。

而韩国自1945年摆脱日本殖民统治，至今不过70多年。但韩国的政体迭代速度远高于法国，至今已经历了六个共和国。是什么原因造成韩国共和政体迭代如此之快？六个共和国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六个共和国的主要特点

一、初创共和，混乱的12年

1392年，高丽王朝权臣李成桂使人废黜高丽末代国王，李成桂取而代之，建立朝鲜半岛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李氏朝鲜。李氏朝鲜的统治延续了500余年，在19世纪末沦为日俄等帝国主义国家的角力场。1910年，日本正式吞并朝鲜半岛。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美苏两国以北纬38度为界，分别将朝鲜半岛南北方纳入本国势力范围。随着冷战降临，美苏放弃了在朝鲜半岛组建统一国家的想法，分别在控制区内扶持独立政权，朝鲜半岛陷入分裂。

▲南北分裂

美国在1948年推动半岛南部举行了第一次国会选举，并着手起草韩国《宪法》。

大部分议员认为韩国应当实行内阁制（即内阁为行政中枢，总理执掌政权，如德国、印度等），韩国总统应当是一个不掌握实权的虚位元首，但总统候选人李承晚对此提出异议。

李承晚出生于1875年，是一位没落的朝鲜王族后裔。他早年留学美国，后参加抗日组织，在中美等国从事韩国独立运动。

▲李承晚

留美经历让李承晚在政治上亲近美国，美国也乐于将他扶持成代理人。李承晚希望韩国实行总统制，他不同意总统做一个政治花瓶。李承晚有美国人撑腰，制宪委员会只得让步。在保留内阁权力的基础上，分享一部分权力给总统。

不久后的大选中，李承晚以国会议员投票选举的方式，击败竞争者金九，高票当选韩国首任总统。1919年，金李二人同时加入领导韩国独立运动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李承晚由于政见不同而离开，金九长期负责领导临时政府。金九资历高却输得这么惨，与李承晚背后的美国人不无关系。

▲金九不久后遇刺身亡

共和制建立后，韩国模仿美国实行三权分立。李承晚从内阁手中抢夺行政权，但他与掌握立法权的国会间的矛盾日益扩大。国会掌管国家财政，总理的任命也需要国会的批准，甚至有权决定总统去留。

虽然双方关系紧张，但随后爆发的朝鲜战争暂时掩盖了韩国内部的权力斗争。

▲朝鲜战争

韩国建国时的总统任期规定为4年一届，1952年7月，李承晚的任期即将结束。根据当时的宪法，总统由国会议员投票选出，李承晚与国会的权力争斗早已白热化，他清楚国会不会把自己再次推上总统宝座。

为了继续执政，李承晚决定修宪，将总统选举方式从议员投票改为全民直选。此时朝鲜战争战况趋于稳定，李承晚着手解决国内政治问题。

▲李承晚有美国人撑腰

李承晚利用自己控制的警察机构，对国会议员进行人身恐吓。在李承晚的高压之下，国会极不情愿的交出了选举总统的权力，对总统的约束力进一步降低，李承晚得以在1952年的大选中高票连任。

1954年，李承晚的亲信李起鹏当选国会议长。在李承晚的授意下，李起鹏在国会强行通过法案，废除了对总统连任的限制并进一步扩大了总统的权力。李承晚在总统与国会的“府会之争”中完胜，为韩国总统制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但李承晚也在独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早期的韩国国会（原日本驻朝鲜总督府）

1960年，李承晚第四次当选韩国总统。此时的韩国依然是农业国，北方的朝鲜在苏联的扶持下逐步建立起工业体系。反观韩国，大量民众生活在温饱线以下。

糟糕的经济状况，旷日持久的权力斗争让韩国人对李承晚大失所望。通过舞弊连任总统，成为压垮李承晚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50年代的韩国并不发达

1960年4月，高丽大学的学生在总统府前抗议时遭到军警开枪射击，一时间总统府前哀嚎一片。这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抗议，民众走上街头要求李承晚下台。

大势已去的李承晚携妻子流亡美国，结束了对韩国十余年的独裁统治，这十余年间只有李承晚一人担任过总统，所以也被称为“李承晚时代”。

▲黯然下台

李承晚逃亡后，尹潽善继任总统。被压制多年的国会趁机修改宪法，缩减总统权力，建立了责任内阁制。以此为标志，李承晚时代的韩国被称为第一共和国，此后实行内阁制的则被称为第二共和国。

为展示民主，国会被一分为二，尽可能吸纳更多的议员，第二共和国也成为韩国历史上唯一实行两院制的共和国。但尹潽善不甘心被架空，总统与内阁总理矛盾尖锐。

▲掌握实权的总理张勉

政局混乱给了军方机会。1961年5月，韩国陆军少将朴正熙发动政变推翻了第二共和国，第二共和国仅维持一年，成为韩国历史上最短命的政权。

李承晚为日后韩国总统的政治角色定准了基调，但他的独裁统治也为后代政治家做了不好的表率。第二共和国虽创造了多个“第一”，奈何国祚不长，只起到过渡性作用。随后而来的第三共和国将给韩国这个落后的农业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60年代的韩国

二、一人天下

政变后，朴正熙成立了由军人组成的国家重建最高会议来执掌国家权力。1963年，朴正熙当选总统，第三共和国建立。

▲早期的韩国宪法

名义上第三共和国由文官运作，但掌握实权的却是军方，刚有萌芽的自由民主模式再度被军队强权所取代。作为军方势力的代表，朴正熙建立的第三共和国延续了总统由选民直选产生的方式，规定总统4年一届，可连任一届。

朴正熙上台时，韩国失业率超过30%，数万农民因饥饿而挣扎在生死线上，通货膨胀率更是居高不下。朴正熙表示“政变的关键因素是实现韩国的工业化……我最关心经济革命，这是压倒一切的大事”。

▲朴正熙

1962年，朴正熙开始领导制定了韩国“经济发展五年计划”。“一五”计划期间，韩国年均经济增长率超过8.5%，改善了低投入-低产出经济恶性循环。

经济改革的成功让朴正熙支持率大增，1967年朴正熙连任总统后，“二五”计划随即上马。

朴正熙加大对农业投入，希望实现粮食自足。农村也按要求开展“新村运动”，农民收入逐步提高，霍乱、伤寒等瘟疫逐渐消失，韩国农村面貌为之一变。

▲朴正熙视察乡村

韩国还借鉴德国经验，推动基础建设，京釜高速等交通动脉相继通车。重工业也在朴正熙时期奠定基础，现代重工、浦项钢铁等大型工业企业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立起来的。

朴正熙带领韩国脱去了落后的外衣，但他的独裁统治也饱受民众诟病。面对民间的议论之声，朴正熙加紧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崛起的韩国造船业

1969年朴正熙推动修宪，将总统的任期限制从两任延长至三任，他本人得以在1971年第三次当选总统。民众再度爆发抗议，朴正熙索性以“国家安全面临北方威胁”为由，发布戒严令。强行解散国会，禁止一切政党和社团的政治活动，对韩国实行军事管制。

当年11月，韩国通过所谓的“维新宪法”，组建“统一主体国会”并由朴正熙亲任议长；规定1/3国会议员由现任总统推荐，其余2/3为直接选举产生；将总统选举方式从选民直接选出改为国会议员间接选出；将总统任期延长至六年、取消总统任期限制。

▲朴正熙

“维新体制”的建立标志着韩国历史进入到第四共和国时期，朴正熙借此成为“终身总统”。朴正熙确实让韩国实现了经济飞跃，创造了被誉为发展神话的“汉江奇迹”，但一些深层次社会矛盾也暴露出来。

一方面韩国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发展红利无法惠及每个人。超长的劳动时间与低微的收入长期并存。1970年，22岁的裁缝全泰一为抗议恶劣的劳动条件在工厂内自焚，全泰一只是韩国工人的一个缩影。

▲70年代的韩国

其次，朴正熙为推动工业化而扶持起的财阀集团逐渐做大，成为政府尾大不掉的麻烦。到2020年，韩国最大的四家财阀三星、现代、LG、SK拥有的资产占国家总资产的26%，三星一家的产值就占据韩国GDP的20%，民众甚至将政府誉为财阀集团的代理人。

这些问题都加深了民众对朴正熙独裁统治的反感，民众游行、学生抗议运动此起彼伏，朴正熙对此的态度是大力打压。虽然这些运动动摇了第四共和国的统治基础，但真正攻破第四共和国这座军事堡垒的人却来自堡垒内部。

▲逐步现代化的韩国

1979年，朴正熙召集警卫室长车智澈、情报部长金在圭共用晚餐。席间车智澈对金在圭的工作大加讽刺和批评，恼羞成怒的金在圭拔枪射杀了车智澈和朴正熙，朴正熙如此戏剧性的结束了生命。

第三与第四共和国是朴正熙的独角戏，第三共和国给予民众一定权力，在保证朴正熙地位的基础上依然保持着总统普选和总统任期限制。到了第四共和国，朴正熙实行绝对独裁，操控总统选举，韩国俨然成为朴正熙的天下。

▲朴正熙遇刺现场

另一方面，韩国的人均GDP在朴正熙1961年上台时为85美元，仅为同时期朝鲜的1/3。到1979年朴氏遇刺时韩国人均GDP已达到1644美元，是同时期朝鲜的2.3倍。韩国经济占世界比重也从1961年的0.16%上升到1979年的0.83%。

虽然社会积弊严重，但朴正熙对韩国成为经济强国的贡献是无法抹杀的。随着朴正熙的死亡，第四共和国进入倒计时。

三、走向民主

朴正熙遇刺后，总理崔圭夏代理了总统职务。军方成立了刺杀案联合搜查本部，由韩国陆军保安部司令官、陆军少将全斗焕担任本部长。

▲全斗焕

全斗焕在军中与同乡和同学组成秘密组织一心会，这批少壮派军人意图利用朴正熙遇刺的机会攫取权力。

1979年12月，全斗焕联合卢泰愚等一心会成员，秘密调兵进入首尔。军方高层遭到逮捕，文官政府亦被架空，全斗焕由少将升为大将。

1980年韩国再次修改宪法，规定总统选举依然实行间接选举，但在选举细节上做了调整，韩国历史进入第五共和国的新篇章。

▲韩剧《第五共和国》中的全斗焕

当年8月，崔圭夏以辞去总统职位，全斗焕作为唯一候选人被推选为韩国新任总统。

第五共和国时期，全斗焕再次以修宪的方式将总统任期延长到7年一届，是韩国目前六个共和国历史中，创下了单届总统任期之最。

全斗焕执掌第五共和国后。一举扭转了因朴正熙遇刺而造成的韩国经济衰退。在其执政的7年间，失业率和通货膨胀均维持在较低水平，形成了庞大的中产阶层。

▲全斗焕就职

在继续优化经济结构，推动工业、教育、医疗发展的基础上，全斗焕政府严格遏制房地产投机，避免韩国重蹈日本的“泡沫式经济”。

韩国经济在1984年突破800亿美元大关，开始向发达国家门槛发起冲击。1987年韩国GDP总量跃升至全球第15位，国际地位得到显著提升。

▲韩国申办1988年夏季奥运会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全斗焕在政治上却十分专制，政府中的军方人员比例甚至超过了朴正熙时代且贪腐严重。对于韩国民众要求民主的呼声，全斗焕的态度比朴正熙还严厉，在韩国实行严格的政治管控。

全斗焕的专制统治激起了韩国民众的愤慨，反对派代表人物金泳三发起了绝食抗议，要求修改宪法恢复总统普选。早年反对朴正熙统治，几遭暗杀、囚禁，后被迫流亡国外的金大中也在美国发起声援活动。

▲金大中与金泳三

全斗焕坚持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后修宪，而下届总统选举将在1987年举行，这意味着下届总统依然是由选举人团选出。如果全斗焕动用手中权力干预选举，即便全斗焕下台，下届总统将依然是军方势力出任。

1987年6月，因抗议示威而被捕的大学生朴钟哲被拷打致死，韩国各地随即掀起了大规模抗议活动。全斗焕选定的接班人卢泰愚表示接受抗议者的诉求，实行总统普选、特赦被全斗焕定性为政治犯的金大中等人，压力之下全斗焕被迫同意修改宪法。

▲卢泰愚（左二）与全斗焕（左四）都是军队出身

修宪后总统任期由7年缩短为5年且不得连任，1987年的总统大选正式将第六共和国带上了历史的前台。

1987年12月，韩国举行了自1971年后的首次总统普选。卢泰愚利用反对派力量分散的机会，击败金泳三等人，当选总统。

卢泰愚之后，金泳三、金大中、卢武铉、李明博相继当选总统。2012年的大选中，朴正熙长女朴槿惠当选韩国第18届总统，她也是韩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

▲韩国历任总统

朴槿惠也没能逃过总统的厄运——青瓦台魔咒，2016年她因为亲信干政丑闻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弹劾下台的总统，文在寅在2017年的大选中胜出并执政至今。

韩国历史上的六个共和国各有特色，第一共和国开创了历史，奠定了韩国总统制的根基，但也烙上了“李承晚印记”；第二共和国是唯一实行两院制、内阁制的共和国，也是最短命的共和国。

▲韩国总统府

朴正熙重新确立了总统制，将军方势力带入韩国政治，由此开启了第三共和国。而间接选举、终身总统等“维新体制”让第四共和国变成了“朴正熙的王朝”。

全斗焕夺权后废弃了终身总统制，但第五共和国依然是军政府独裁，政治专制、经济自由是它的特色。即便经济高速发展，第五共和国还是消失在历史中。

▲卸任后被审判的卢泰愚、全斗焕

第六共和国从1988年开创至今已30余年。虽然政治角力依旧，但第六共和国已实现了多次和平权力交接。

稳定的政治环境助力韩国经济文化发展，韩国被确认为发达国家，经济总量达到世界第10位左右，韩国的文化软实力也在第六共和国的宽松氛围中不断增强，“韩流”席卷全球。在政治架构不断完善的背景下，第六共和国已成为最长寿的“韩式共和国”。

▲现行选举体制

长期作者｜碧落清遥

历史资深爱好者

责任编辑｜Thomas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生｜环球情报员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