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元858年的一天。
我们知道此时离大唐的覆亡仅余半个世纪,但诗人不知道。
他只是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来不及多想,内心如同雷击,震颤不已。
死亡,逼近了他。
他唯一清醒地意识到,他将比任何他所念及的事物都先走一步。
夜深。
蜷在床上任凭思绪弥漫的诗人,强撑着起身,干咳数声,或许还呕出了血。
他磨墨,铺纸,提笔。
照例是一首无题诗。颤抖的笔迹,遮不住满纸朦胧的诗意。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46岁的诗人,命短啊,就算一岁一弦回忆往事,都凑不够锦瑟五十根弦的整数。
除此之外,每个字都看得懂,合起来却至今无人能解。
专家们唯一肯定的是,这是诗人病逝之前的最后一首诗。
人生苦短,江湖路远,理想幻灭,爱情悲剧,旧情难忘,遗恨无穷……
诗人不想说,我们也不要问,读到什么就是什么。
也许,在绝命诗完成的数日之后,一个雨夜,诗人走了。
最后留给世界,一个深邃的眼神。
1诗人从小不幸。
他生在如今的河南荥阳。出身是一个下层官吏之家,3岁起随父亲辗转江南各地做幕客。
后来,他的一生都想摆脱父亲的宿命,却始终难逃像父亲一般的归宿,不由得不认命。
大约10岁那年,父亲病逝。剩下孤儿寡母,护棺返乡。
他是长子,支撑门户的重担,骤然间全压在他幼小的肩上。
在他的记忆中,这趟返乡十分不堪。
家贫势单,无处投靠。他曾泣血写道,当年情境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很长时间内,他白天给人舂米,晚上替人抄书。
他渴望早日成名得官,光宗耀祖。
少年诗人在诗中呐喊过: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多年后,他得了个小官。没过几年,母亲去世。母丧期间,他拿出多年积蓄,大办家族迁葬之事。
上至曾祖母,下至小侄女,旁及堂叔,一共办了5起迁葬事宜。
这些死去的亲人,曾因各种原因寄葬异乡,分散各地。如今,他们归葬祖坟,魂返故里。
诗人总算了却平生一桩心事。
给四岁夭折的侄女,写迁葬祭文时,他说:
荥水之上,坛山之侧。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伯姑仲姑,冢坟相接。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一家人最重要是齐齐整整。他自小漂泊,聚少离多,感受尤深。
他心事重重,内心敏感,却很少考虑自己,都是在考虑家族的未来。
他希望培养更多的家族子弟为官,重振家声。
他数次哀叹,自己的家族如此衰微,作为一个“山东旧族”,竟然“不及寒门”。
他还要督促并帮助弟妹办理婚嫁大事,让他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他是大哥,回避不了家族责任。
大概在十多岁时,他可能有过第一次婚姻,但妻子很快因故病逝。
人生怅然。
他诗中充斥着无限感伤,基本都是少年时期家道衰微、饱受困苦、深感世态炎凉的记忆折射。
所谓苦难出诗人。
在群星闪耀的唐朝,历史要成全一个晚唐人的诗名,终将少不了苦痛的人生赌注。
2诗人有抱负,尽管身份卑微,但才华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很快,他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恩人。
当时外调任天平军节度使的大政治家令狐楚,爱惜其才,将毫无功名的诗人招至幕下。
不仅给他工作,还教他写骈文。
在当时,令狐楚的骈文,与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并称“三绝”。
诗人后来的诗,以辞藻华丽、意境绚烂著称,跟这段时间的骈文练习关系很深。
令狐楚曾把少年诗人介绍给诗坛名宿白居易。
白居易读了他的诗,不敢倚老卖老,只好倚老卖萌。逢人就感慨,此人一定是文曲星下凡,我要去投胎给他当儿子。
令狐楚不忍诗人的天才被埋没,果断资助他去考科举。
诗人考呀考呀,就是考不上。有人说他考了四次,有人说他考了五次。总之,老天给他打开一扇窗,就会把门堵上吧。
郁闷的诗人,落第后,有一次吃嫩笋,吃着吃着,想哭: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初食笋呈座中》
我就如同这初生的嫩笋,在於陵价值千金,在长安却不值一文,任人剪伐。
在诗人第四或第五次考科举的时候,主考官问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
你父亲门下,哪一个人最好?令狐绹说出了诗人的名字。
过几天,主考官又问同样的问题。
令狐绹又说出了诗人的名字。
如此反复,令狐绹推荐了诗人四次。
诗人这才中了进士。
来不及欣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恩人令狐楚,在这年冬天,死了。
临终前,令狐楚特地千里迢迢把诗人调到身边,要他代写上朝廷的遗表。
除了他,任何人写,都写不出令狐楚想要的感觉。
令狐楚死后,诗人在奠文中悲叹一声:
送公而归,一世蒿蓬。他预感到,没有令狐楚父子的荫庇,他的命运要像蓬草一样,飘荡不定了。
3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诗人的预感不一定准确,但那些不好的预感,总是无比准确。
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年。
也就是诗人中进士、令狐楚去世的第二年。
这一年,注定要成为诗人生命中一道悲剧性的坎儿。
按唐朝规定,考中科举并不能直接做官,还要通过人事部门的铨选考试。
诗人于是报考了博学宏词科。
考试结果,优秀。
但在复审时出了岔子。一位“长者”看到诗人的名字,随口说了四个字:
此人不堪!一语定性,诗人的名字被抹去。国之栋梁,就此成为不堪重用的朽木废材。
这次打击,实在太大。事情过了两年,诗人谈起此事,仍然异常激愤:
博学宏词科要求才高识广,本人才疏学浅,遭到有司除名也许是好事,从此,我即使愚蠢到不能分别东南西北,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了。如此自嘲,足见诗人内心之痛,之恨。
落选后,没有出路的诗人,去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
王茂元是继令狐楚之后,诗人另一个最重要的恩人。他欣赏诗人的才华,并将最小的女儿嫁给诗人,变成了诗人的岳父。
命运弄人。一个政治小白,余生就此成为政治牺牲品。
听闻诗人的婚讯,令狐绹首先站出来,指责诗人忘恩负义。
当时,朝廷政治的焦点是牛李党争,无休无止。这场长达四五十年的政争,最终搞垮了大唐,也让诗人无辜卷入其中,付出了惨痛代价。
令狐绹是牛党骨干,而王茂元是李党骨干。这在当时,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朝堂之上,非牛即李。诗人却两头都沾亲带故,亦牛亦李。结果,牛李两党都看他不爽,一党骂他薄情,另一党骂他无行。
这种尴尬处境,像极了当时另一个著名诗人——杜牧。
诗人空负绝代之才,却始终意识不到政治的残酷性。
你不站队,你站中间?行啊,你已经出列了!
诗人一生卑微,官阶始终很低。作为幕僚,长期跟着不同的主公四处远行。历经漂泊,而难成大事。悲剧的根源,全在于此。
最痛苦的时候,他像是一只蝉,声嘶力竭,却换来无情冷遇。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
至此,诗人仅剩下一声哀鸣。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河,有人泅渡上岸,而他却溺水了。
4世人误解诗人太深。
因他的爱情诗缠绵而隐晦,好事者便认为,诗人有无数不可告人的恋情。
其实,诗人是个专情之人。
他的一生,有迹可考的爱情,仅有三段。其中还包含了少年时代一段类似爱情的情愫。
姑娘叫柳枝,洛阳商人女儿,偶然听人吟诵少年诗人的诗,心生爱慕,约定相见。
诗人因要赶考,无奈爽约。后,柳枝被父亲嫁作人妇。
仅此而已。
诗人多情,听闻柳枝出嫁,提笔写下《柳枝五首》,凭吊这段情愫。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柳枝五首》之一
诗人纯情,把两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少年男女的遭遇,当成了爱情。
也许,他并不知,他只是在柳枝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命运。
另一段真正的恋情,始于诗人落第之时,曾躲入玉阳山修道,与女道士宋华阳产生感情。
结局仍是悲剧,只有过程刻骨铭心。
有诗为证: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因为女主的身份,这段地下恋情,见不得光。
春蚕自缚,满腹情丝,丝既吐尽,命亦随亡。蜡烛燃烧,泪为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灰。
一诗成谶。有人考证,他们的恋情被人发现后,双方都受到了惩罚。
诗人被赶下山,逐出道观。宋华阳被遣返回宫,大概去做了守陵宫女,或卖入豪门做侍女。
诗人后来曾在长安一名权贵的宴会上,匆匆偶遇宋华阳。
彼此不敢相认。
诗人无限哀伤,无处诉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人生如转蓬,随风飘荡。
他再次从当年恋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5最后一段爱情,是诗人的婚姻,以及归宿。
与王氏的婚姻,本为两情相悦,却意外掺杂了过多的政治因素。诗人无意中被席卷入党争漩涡,沦为权斗的祭品。
他一直官职低微,长期四处奔波漂泊。
但对王氏始终不离不弃。
夫妻二人清贫自守,聚少离多。相思之苦,唯有诗能解。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
——《昨日》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端居》
凄迷感伤,情致缠绵。诗人缓缓咀嚼分离之痛,感伤成了他的诗与人生的基调。
在诗人39岁那年,公元851年。
他失魂落魄,从汴州赶回长安,仍未及见上爱妻最后一面。
王氏早逝,诗人万念俱灰。
余生,他只用来写悼亡诗,为王氏写了30多首诗,字字泣血。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房中曲》
玉匣清光不复持,菱花散乱月轮亏。
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时。
——《破镜》
《破镜》是诗人写下最悲痛的一首诗:我身虽未死,我心已随她同逝了。
后来,诗人到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中,柳仲郢亲自挑了一位才色双绝的女子张懿仙嫁给他。
他上书婉言谢绝:“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我的诗是写过女性的绮丽,但风流,不是我所要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川东美女如云,诗人只为亡妻写诗。
自王氏死后,他未再娶,单身至死。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诗人唯有信佛,以求解脱:
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6这是公元858年的一天。
诗人来到了生命的终点,有过彷徨,有过坚毅,有过愤怒,有过深情。
少年磨难,青年坎坷,中年忧患,忽而点上休止符。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一生有才无命,但一生以才抗命,从未向命运低头。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现实可以囚禁他的前途,但他在内心拥抱自由。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那些给诗人制造痛感和厄运的人与事,在历史中灰飞烟灭。
唯有诗人的诗,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有些人仅为今生今世而活,有些人却为千百世而活。
天下大局,离他甚远。
他根本无从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但这不妨碍他在的诗里关心民间疾苦,留心国家大事,痛心社会黑暗。
爱情之弦,离他很近。
他以平等的态度,纯情的笔调,而不是色欲的腔调来写爱情,写女性。他是第一个把爱情、生命和诗看得同等重要的诗人。
也许是个雨夜,可以听到雨打残荷之声。
也许他的子女并未在身旁,孑然一身。
诗人最后吟两句他的绝命诗,走时很平静: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八百年后,一个清朝人说:
于李(白)、杜(甫)、韩(愈)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商隐)一人。时代辜负了他,他并未辜负时代。
致敬,李商隐!
参考文献:
余恕诚、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
刘学锴:《李商隐传论》,黄山书社,2013年
叶嘉莹:《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
董乃斌:《李商隐的心灵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美]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贾晋华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
陶文鹏:《论李商隐诗的幻象与幻境》,《文学遗产》,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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