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出嫁那日,我被姑爷捆到柴房下令打死。
后来,我被打得呕了一地的血,快昏死过去时。
我看见她泪眼朦胧地扑在那人怀里。
她用手打着手语,轻轻扯着夫君的衣袖示意。
「她已经得到教训了,赶她走吧。」
谢君邈揽着她,轻慢地抖了抖袖袍。
「若儿真是心善,罢了,把她扔出去!晦气的东西,净伤我们夫妻情分。」
寒冬腊月里,我歪倒在雪地里染红了一片新雪。
但比起身上的刺骨的冷,心寒犹胜天寒。
我为了小姐,为了步家,不惜得罪姻亲世家,却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小姐,若我死了,你就真的能和如意郎君相爱相守一生吗?
1
今日是小姐大婚。
但老爷夫人脸上一个笑影都没有。
因为小姐已经有了身孕,失了清白之身。
为了让谢家顺顺当当娶了小姐,老爷不得已答应了谢家漫天要价的陪嫁。
东街最旺的几间铺子,郊外上好的水田,这些庄子田亩算下来,是步家每年六成的岁收。
可为了唯一的女儿,二老点头答应了。
闺房里,步伊若伸手指着新娘子的凤冠要我为她戴上。
我踉跄着步子上前替她梳妆。
铜镜中,她眼神得意,轻蔑地撇了我几眼。
用手打着手语,「就算你搅和了我和谢家的婚事,我还是能嫁给他,做谢夫人!你就少从中作梗,白费心机吧。」
我苦笑一声,低垂下眉眼。
膝盖上的伤,是她前日有孕回府时责罚的。
从前,我最得她心意,她一个眼神我便能说出她心中所想。
可也是这样,在谢家提亲时,我刻意略过她殷切的眼神,开口替她回绝。
一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突然甘心娶一个商贾之女,还不计较她的口疾……
为了什么,不是昭然若揭吗?
但不管我如何解释,她都不听不信。
哪怕她厌我恨我,我也以为我起码帮了小姐的。
可谁知第二日,她就与谢家公子私奔。
回来时还有了身孕。
我没能阻止她,木已成舟。
我只能盼她命好些,嫁入谢家有娘家撑腰,不至于吃太多苦。
傍晚,我跟着迎亲的队伍去了谢家。
可一入府,就被人堵了嘴,丢去了柴房。
2
昏暗的柴房里,我缩在角落害怕极了。
我心知自己被谢家人恨上了,也许少不了一顿苦头。
如今只能希望小姐早点发现我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我急切地抬头,是小姐!她一身喜服被下人簇拥着前来。
我往前爬了几步,膝盖下一片洇红。
呜呜着求救的话。
「哼,贱皮贱肉,来人呐,动手!」
我才升起的希望就被随之而来的谢君邈击碎。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小姐。
她神色自若,仿佛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下人。
原来…我被捆到柴房,小姐是授意的。
慢慢的我知道,我错得离谱。
她何止想关住我,心里更是恨不得我去死。
在谢君邈吩咐下,有人拿起板子、藤条,狠狠往我身上招呼。
明明才半炷香,却好似一年那样漫长。
我渐渐无力反抗,地上呕出的血越积越多。
在失去意识前,我看见小姐不忍的神情。
小姐,你终是心软了吗?
她闪着泪花扑到夫君怀中,牵着他的衣袖撒娇。
手上比划着简单的手语,「夫君,她已经得到教训了,咱们把她赶出府吧,我害怕……」
谢君邈揽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好,听若儿的,来人,把她扔出去!晦气的东西,敢伤我们夫妻情分,这就是下场。」
寒冬里,我被人拖着扔出了谢府外。
身上的血染红了积雪。
3
今年江城遭了灾,很多人食不果腹。
城外的流民就更多了。
小姐她如果真的存心想留了我一命。
就不会任我一身伤流落街头,自生自灭。
我哆嗦着身子爬到一张破草席下避寒。
隆冬的雪还在下,不知是不是走马灯。
我不禁想起,刚入府的时候。
一堆小女孩里,夫人只选中了我,从人牙子手中买下。
「瞧着这小丫头眼神亮晶晶的,机灵鬼儿一样,留她陪着若儿希望会好些。」
夫人说得没错,后来她的女儿真的如她期盼的那样,渐渐活泼明艳起来。
夫人的女儿是江城富商独女,步伊若。
可惜生下来时得了口疾,口不能言。
也因为口疾,每次受了什么委屈,总是说不清楚。
所以没有人能为她做主。
久而久之,步伊若整个人性子沉闷下来。
直到我被送到了她身边。
第一天,我就替小姐发落了偷首饰的刁奴。
她感激地掉下眼泪。
那时我以为,哪怕身为奴婢,我也是她身边最重要的人。
我庆幸自己到了步家。
甚至可以像从前的玩伴说的那样,以后做个主人家身边得脸的亲信。
哪知一次踏青,就都变了样。
江城有名的谢氏公子捡起了小姐掉落的丝帕。
小姐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4
那人刻意的偶遇,在她眼中是天赐良缘。
哪怕知道他府中早有美妾通房,也只拿最在乎的正妻名分辩驳。
柳府,与我交好的春红曾说过,谢家才是最污糟的地方。
从前被买进谢家的人大都苦不堪言。
主母苛待,治家不严。
纵使银钱账目混乱,管事们中饱私囊,甚至还有主子们还打死过丫鬟。
这样的人家,外表光鲜,却远不如步家简单安适。
身患口疾的小姐,家世低微又个性单纯,若嫁进谢家无疑自寻死路。
可无论我怎么劝,她都固执己见。
慢慢的她与我疏远了,和谢君邈出府相见也避开我。
也许有人会说,步家区区商贾与谢家联姻,是水涨船高。
可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谢家能低娶一个商贾之女,一定别有图谋。
我不能眼看小姐泥足深陷,不能看步家被这样糟心的姻亲拖累。
于是,在谢家人上门提亲时,我替小姐开口拒绝了。
碍于女儿家矜持的颜面,她强忍着没有挽留媒人。
可事后,她罚我去挑水砍柴,做粗使丫鬟。
自己竟然背着包袱,与心心念念的情郎私奔了。
5
再度见到小姐时,她初显孕肚,只能穿着宽松的衣裙才能遮掩。
我跪下恳求她「小姐,若他真的对你好,为何要你怀着身孕回府,他图谋的一直是步家的家业啊!」
她扶着肚子,愠怒地瞪着我。
情绪激动着比划手势「你懂什么?他是为了我腹中孩子的名分,谢郎那样好,却被你平白污蔑,我看你才是别有预谋……」
我颓然地跪倒在地,眼看她和谢家下聘,纳吉。
有时候我私心里会想,若我陪着她嫁去谢家。
像从前那样护着她,是不是也能万事太平。
渐渐地,我不再说这些惹她生气的话。
因为大婚在即,她紧张时还会悄悄问我新娘子要如何敬茶,讨好婆母。
除了在气头上时,偶尔责罚我。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
思绪回笼,我笑自己比深陷假情假意的步伊若还要傻。
明知自己得罪了谢家,却还敢陪嫁进来。
可小姐,我终归从七岁起就跟着你了……
因为我妨碍了你的姻缘,就要陪你一条命吗?
是了,这次我怕真的要赔给你了……
恍惚间,我看到有人向我伸手。
6
车上下来一位女子,声音清凌凌的好听。「阿檀,把人扶上去。」
有个力气很大的姑娘应声,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把我抱上了车。
马车上,蒙着面纱的女子轻声嘱托我「会有些疼,忍着点小姑娘。」
我其实被冻得已经不怎么疼了,微微点了点头。
她在我的伤口上撒了些许药粉,便止住了血。
「你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我被她所救,决意不再隐瞒。
将自己的来历交代清楚,便问恩人姓名。
「我叫慕容烟。」
我惊讶一瞬,慕容家是江城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
「多谢慕容姑娘救命之恩,言心无处可去,愿跟着姑娘,为您所用。」
她将我扶起来,把一瓶药剂给了我。
「好,言心姑娘,我念你为人赤诚,若你能分辨出这药方,我便留下你做我必安堂的药师,给你一月期,如何?」
闻言,我不顾伤痛,跪在地上道谢。
原来老天真的看我可怜,所以派了一位心善的仙子来搭救我。
此后,我便跟在慕容小姐身后,学医辨药。
一切从头开始,我寸步难行。
但我能活下去,能有朝一日得到小姐的认可。
我乐得不知疲倦,夜里翻来覆去把医书啃了好多遍。
一月后,步伊若的丫鬟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必安堂多了一位药师言心。
7
那日,我在医馆捣药。
有个姑娘急匆匆来医馆找郎中。
我询问之下,才知是谢府的人。
她说,她家的少夫人跌了一跤,可是月份不大,孩子和妇人都岌岌可危。
少夫人…步伊若。
我带了药箱随着谢府的马车去看诊。
马车上,小丫鬟悄悄打量我,却不敢不恭敬。
因为江城,能在必安堂坐诊的大夫,不论男女一定是医术颇高的。
才入谢府,就听到女子的惨叫。
步伊若她居然能说话了……
此刻她痛得六神无主,汗湿了全身。
就在看到救世主那刻,怔住了。
「啊——言、言心……你,你是人是鬼!」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立刻把了脉。
将止妇人血崩的药要喂她灌下去。
她拼命摇着头推搡,还不停大喊着。
「救命啊!有人谋害谢家主母了!来人啊!」
这时,有位美貌女子走了进来,口吻轻巧。
「真是失心疯…大夫不必听她胡话,医治便是,若死了,本夫人重重有赏~」
听下人的称呼,我才知,她是谢君邈的贵妾萧姨娘。
也是府里主事管家的人。
此时,床上的步伊若全身紧绷起来。
拼尽全力和她对骂「萧玉娘,你这个贱人!等夫君回来,他一定会杀了你……」
我不等她继续骂,紧紧捏住她的下巴把药灌了下去。
又拿布塞着了她的嘴。
「咬着吧,再耽搁,你真的会死。待会要生下这个死胎,会有些疼。」
闻言,她的泪水决堤,再也无法强撑下去,拼命摇头。
8
孩子月份还不大,只能勉强保住母亲的性命。
两个时辰后,我背起药箱,起身告辞。
帘帐中,步伊若颤抖着伸出了手阻拦。
「言心,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面色无波地看着她。
我不知是什么让她觉得,我和她还有主仆的旧要叙。
「夫人没有预料到吗?我记得我似乎和您提醒过,谢公子成婚前已有一房娇纵的妾室。」
她强撑起身子,委屈地看着我,扯住我的衣摆。
就像从前受了委屈,要我替她出头那般熟悉的神情。
「言心,我好怕,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
可不可以留下……帮我调养好身子,我是正妻,必须要为谢郎生下儿子的……」
可惜,这样的神情在我一次次的噩梦里早已变得可怖而又陌生。
我冷笑一声,甩开了她扯住的衣袖。
「您实在抬举在下了,夫人名门贵眷,想必请位妇科圣手为您调养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说完,我踏步离开。
片刻后,屋里响起一阵悲怆决绝的哭啼。
9
回医馆的路上,那位健谈的小丫鬟和我说起府里的热闹。
「大夫方才受惊了吧,谢府里萧姨娘最是得宠,府里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呢!
可谁让人家仗着公子呢,哪怕正妻也得缩在偏院生孩子……」
她告诉我,有不少人看见是萧姨娘推了夫人,但无人敢开口。
毕竟这也不是萧姨娘第一次不敬了。
这位萧姨娘可是在大婚之夜都能把人抢去的。
还次次拿哑巴来讥讽夫人,有次竟把夫人气得都能开口说话了。
我笑着闭口不言,扭头看向马车外的风景。
还记得被赶出谢府时,我拖着一身伤爬过这条街,遇见了慕容小姐。
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不得不说,命中注定的事非人力可改。
步伊若自己挣破头也要去吃的苦,旁人又怎能劝服。
回到医馆后,我继续着每日坐诊看病的日子。
靠着诊金,我买下了甜水巷一间宅子。
我终于不再是仰人鼻息的奴仆。
曾经忠心的豁出命去,反而不得善果。
往后我更只为自己而活。
红日西沉,我下值回了家。
宅子外,谢府的马车正停着。
步伊若掀开车帘,对我粲然地笑着。
「言心,萧氏终于被我除掉了,我想你了,你可愿意随我回府?」
10
我冷漠地没有丝毫停留。
步伊若见我要走,急急忙忙下车拦住我。
她告诉我,如今自己的谢郎有多宠她。
「言心,谢郎允我管理中馈,还把萧氏那个贱人赶去了庄子。」
她兴致勃勃说着自己就差调养身子,为她的郎君诞下麟儿了。
「那夫人拿了什么换来的恩宠呢?调养身子,江城的名医不少,夫人拿银子去请便是了,何须傍晚等候在这?」
说完她猛然变了脸色。
因我说中了,她确实用了东西来换。
谢家账目不清,几万两的亏空,她早就用嫁妆填平了。
如今又去了娘家讨来几千两,又全数给了夫君,才换来他几日和颜悦色。
又哪里拿得出银子去请比必安堂更好的大夫。
可是错过了调养的日子,萧氏那个狐狸精再得了宠,自己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于是只能来求昔日的旧人,可自己还曾经那样对她。
这才难以启齿。
我见她半晌不说话,就要闭门谢客。
她焦急地求我,甚至挟“恩”图报。
「言心,我是对不起你,可是若没有我,你早就被打死了不是吗?
我也算给了你一条活路,如今也给你报恩了吧?」
11
我未曾料到她如此厚颜无耻。
「恩?你不知道那时四处饥荒,流民无数?你美其名曰赐我生路,实则将一身重伤的我赶出去,任我自生自灭,你确定是给我活路吗?」
她面色一僵,转眼又开始装可怜。
「言心,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把手里的铺子银钱都给了谢郎,我是真的没有傍身钱了,若再调养不好身子,他一定不会再看我一眼的……」
我无奈地闭了眼,心里却没有多大波澜。
「你可还记得你是步家的女儿?老爷夫人把最要紧的生意给了你,你却拱手奉给他人,他日若有灾祸,你置步家于何地?」
她支支吾吾说谢家是姻亲,如何会袖手旁观。
可那样勉强的口吻,大概她自己也猜得出答案。
我没空和她纠缠,一挥手,门口的家丁便开始不留情面地赶人。
「走走走!小心到官老爷那儿告你私闯民宅。」
步伊若无可奈何,愤恨地离开了。
再后来,是我就听说步家倒了。
我不放心,打算亲自去看望。
时隔三年,因为怕惹了两家不快,我从没回过步府。
不知道,夫人和老爷还能不能认出我。
一进步府,就看见一行人搬搬抗抗的。
拦住一问才知,步家的生意倒了,正四处典当筹措银两。
12
我进了正厅,就见钱庄的掌柜正大喇喇坐在主位上。
「我说步老爷,好歹这么多年也是江城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区区六千两也拿不出来啊?」
步老爷和夫人惊慌失措,老爷更指着他大骂。
「你胡说,欠条在哪?我步家是不如从前了,可断不会赊账不还!」
掌柜面色不善地从怀中掏出字据。
「你们东街的铺子,谢家人早就抵押了,还有你步家老宅也抵给了我,字据都立下了,可是你女儿写的,休想抵赖!」
二老这下慌了神,若这祖宅也没了,岂不是要露宿街头。
掌柜见人真的拿不出钱,就要派手下把人赶出去。
我拦住了掌柜的动作「慢着,欠的六千两我来还。」
三年没见,夫人苍老了许多,眯着眼想认清我是谁。
忽然音色一颤「言心!你是言丫头,是不是若儿让你来的?」
我牵住老人的手,拿出帕子替她包扎手上划破的伤口。
「不是,我如今做了医馆大夫,与她没什么干系的。」
我没有提起以前的事,不想二老再雪上加霜。
随后,让人去取了银子还清几千两的债。
又把二老接去了甜水巷。
13
步夫人看着眼前的宅子,老泪纵横。
「言丫头受了不少苦吧,你一个没入奴籍的女儿家还能行医济世,攒下基业,必定十分不易的……」
我感慨她和从前买下我时一样的温柔和蔼,睿智豁达。
见到我过得很好,步伊若会想如何算计利用我。
而夫人却会心疼我这些年的苦。
这一刻,我一点都不后悔还债救人。
我摇了摇头「不苦,言心一直铭记夫人老爷对我的恩情,这里你们就安心住着,我会派人贴身伺候,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步老爷连连摆手「言丫头是我们步家的恩人,来日老夫一定要为你设答谢宴!」
夫人打了他一掌,「老匹夫,还说大话!」
我笑着与他们调笑。
我们都识趣地闭口不提步伊若的事。
身为女儿,为了一个把自己和娘家都只当作钱庄的夫家,竟然把全家都搭了进去。
想来二老一定是很寒心的。
几日后,我出远门去了大凉山,陪慕容小姐采药。
待我再回来时,甜水巷却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