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四年(1130)九月,为阻止金国攻陕入川,继而迂回灭宋的战略企图,当时南宋川陕地区最高军政长官、知枢密院事兼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集结泾原、环庆、熙河、秦凤、永兴五路大军,步骑共计十八万兵马,在关中富平地区与金军展开决战。
然而,以“富庶太平”而得名的富平,并没有给困境中的南宋带来好运。
这场以逸待劳、以多打少的集团军大会战,精锐尽出的西军被金国名将完颜娄室带领的六万女真骑兵冲垮,遭遇史无前例的重大溃败。
此战过后,陕西全境相继沦陷,曾经威名赫赫的大宋西军也几乎瞬间便土崩瓦解,而更为严重的是,天府之国四川已完全暴露于金人南侵的铁蹄之下。
陕西失守,四川岌岌可危,若四川再不保,则南宋的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将成为金人的囊中之物。
只是兵败如山倒,此时的宋军将领都在抓紧时间做两件事——投降或者逃跑。而金人挟富平新胜之威,开始以雷霆之势汹涌南下。
川陕全局即将崩盘,王朝命运危在旦夕,此时由陕入川的咽喉要道上,刚刚从富平战场败退下来的一支孤军,便意外成为了唯一可能阻止金军南下的力量……
就在此处,决一死战!富平战败后,永兴军主将吴玠率领几千名残兵败卒,冲破了金军占领的凤翔,又沿陇山向南直奔关中西南方向唯一的险关要塞——大散关。
这里,可以说是川陕之间的要道枢纽和必争之地,一千三百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就是从汉中发兵,经陈仓道北出大散关,进而重返关中平原。
只是富平决战的主帅,川陕宣抚使张浚大人,在听闻前线兵败的噩耗之后,连惊带吓一路向南奔逃,竟然放弃了如此重要的战略要隘,而将大本营川陕宣抚司选择在了更南端的兴州。
危急关头,如果说整个川陕战场还有人在尽力挽回败局,那个人肯定就是吴玠。
屯兵大散关的吴玠没有向上司张浚那样一走了之,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他当然可以轻易逃走,但如果是那样,吴玠又怎么可能成为后世万众敬仰的蜀中战神?
只是虽然占据了天险,但现在吴玠的身边,只有区区数千人马,新败之后军心不稳、士气低迷,而且粮草补给全无。
这位三十八岁的将领怎么也没有想到,历史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川蜀地区甚至是整个王朝的安危命运,突然全都交托于他一人手中。
部下也劝他干脆直接入川,退保汉中,顶在川蜀的咽喉门户之地,一样也能拱卫四川地区,而且更利于防守。
但吴玠认为,坚守大散关,他们这支部队将成为扎在金兵必经之路上的一根尖刺,因为害怕背后偷袭,敌人绝不敢选择绕过大散关而南下。
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宋史》列传卷一百二十五
如果退守汉中,虽然兵员和补给问题能够得到解决,但金人南下,也同样没有了后顾之忧,而且一旦战事不利,则蜀中门户大开,到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即使身处逆境,形势又万分危急,但此时的吴玠,依然显露出了超越常人的战略眼光。
沉着冷静、洞悉一切,这正是卓越的军事家和成熟的统帅,身上与生俱来的的灵敏嗅觉以及战场智慧。
而事后的结果也证明,吴玠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积粟缮兵,列栅死守虽然大的战略方向确定了,但接下来如何就势布防,依然是个大学问。
吴玠没有在大散关的隘口布置兵力硬顶,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为绝妙的地点,大散关的东边不远,也就是背川面陕时的右前方。
那里四周陡峭,山顶宽平,是古兵家所称的“隘地”,即最理想的设寨防守的地势。
这块天赐的隘地,将成为左右宋金战局的关键点,也将成为吴玠一战成名天下知的福地——它的名字叫做和尚原。
随后,吴玠便抓紧时间在和尚原东壁“积粟缮兵,列栅死守”,在此期间,又陆续收拢了数千泾原路的溃兵。
虽是溃兵,但泾原路的士卒身经百战,是不可多得的精兵,吴玠也正是凭借这数千人,才逐渐在大散关稳住了阵脚。
但兵力是增加了,却还有两个致命的问题没有解决——士气和粮食。
富平的溃败对于某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影响太大了,队伍中甚至有些将领暗中联络准备发动兵变,并将吴玠擒获后送予金人请赏。
好在风声走漏,兵变前夜吴玠得知了消息,但作为主帅,他并没有大开杀戒,甚至都没有追究到底是谁,而是以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感化部众,并在次日与所有部将歃血为盟。
吴玠的高风亮节和不计前嫌在关键时刻确实起到了团结、稳定队伍的作用,而作为主帅,他的拳拳报国之心更是让部下们深受感动,内部分裂的危机就这样顺利转化为了上下一心、矢志抗金的巨大动力。
地利、人和的问题都解决了,但粮食不会瞬间从土地里长出来,即使坐拥地势之险,即使上下精诚一心,但总不能期望将士们饿着肚子和金国的虎狼之狮一较高下吧?
吴玠的头脑中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大散关距凤翔不过百里,此时富平新败,金人绝对不会料到宋军还有胆量北上。
随后,吴玠便派出部将杨从义越秦岭而北上凤翔,趁金军不备,在其粮库中硬生生抢了整整30万斛粮食,顺利运回到和尚原。
请记住这个名字——杨从义,在和尚原的关键阻击战中,这个智勇双全的将领,还会继续成为金国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初战告捷和尚原的备战工作刚刚结束,金国人的攻势也终于开始了。
吴玠估计得没错,金军的作战计划,正是准备由宝鸡南下,经陈仓道出大散关,然后直抵汉中。
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金国以完颜没立率主力从凤翔出击,南下直逼大散关。而阶州、成州的守将乌鲁、折合则另率万余骑兵,悄悄绕后至大散关南面。
然后完颜没立和乌鲁、折合两军,一南一北,对大散关的吴玠部形成夹击。
这个“纵深迂回、分兵合击”的战术构想确实相当高明,但问题是两路金军在现实中如何能同步到达大散关附近,若南北两线不能同时对吴玠发起进攻,原本的分兵合击就变成了被宋军各个击破了。
1131年五月,乌鲁、折合的南线部队率先到达大散关附近,与和尚原上的吴玠部队遥相对峙。
由于道路狭窄崎岖,沿途又是乱石成堆,金人骑兵在这种地形条件下根本无法施展,乌鲁只得传令下马与宋军步战。
然而山地作战,正是西军所擅长,此时又占据地势之利,而易骑为步的金兵,相当于自废武功,此消彼长之下,金军的数次冲锋都被轻易化解。
主帅乌鲁立功心切,亲率大军不顾一切发起猛攻,但很快便被宋军居高临下、劈头盖脸的箭雨打得丢盔卸甲。
而正在金人险象环生之际,吴玠命其胞弟吴麟率大批精锐由和尚原反扑而来,金军顿时阵脚大乱,几番血战,金军不支大溃,而乌鲁则在仓皇逃遁时被吴麟斩杀于乱军之中。
而原本预备南北夹击的北线完颜没立部,此时才刚刚从凤翔动身,正信心满满、悠哉悠哉的向西南进发。
吴玠马上命令吴麟、杨政率领主力前往剑筈关,而没立大军毫无思想准备,面对宋军主力的奇袭,军心大乱,损失惨重,只得仓皇逃往凤翔。
至此,金国以三州之兵,南北夹攻和尚原的计划破产,而此战过后,金国高层大为震动。
由陕入川这个攻宋的整体战略,前期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以富平决战而夺取陕西,进而由陕西南下入川,谁知这个既定国策,竟在小小的和尚原,被吴玠以区区数千败兵给硬生生的卡住了。
完颜宗弼十万大军来袭对于金国人而言,完颜没立和乌鲁、折合在五月份的这次联手,只是算是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既然失败了,那南宋部队就等着迎接更猛烈的狂风骤雨吧!
1131年十月,因当时金国川陕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完颜娄室病逝,名将完颜宗弼被由东线两淮地区调往川陕,统率十万大军再次发起了对大散关的冲击。
对于这次南下用兵,完颜宗弼当然是信心十足的,除了十万人马以外,随同其一起出征的还有许多宗室显贵和大量眷属,他要让这些人亲眼目睹自己南下四川的丰功伟绩,然后带着这些女真贵族们,享受天府之国的富足和奢华。
和尚原的吴玠智计百出,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关键是凭这支数千人的孤军,又能熬得过女真铁骑的几番冲击?
但在大战开始之前,金国主帅还是耍了个心眼,他把辎重往关中平原东撤,大肆宣称自己要回北方探亲,暗中却把主力向宝鸡大散关方向悄悄集结。
他希望刚刚在和尚原取得胜利的吴玠,在收到消息后会头脑发热的由大散关北上,收复陕西失地。这样一来,便正好和他恭候多时的主力不期而遇,到时候以十万压几千,必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胜!
只可惜完颜宗弼的美梦立刻就成为了泡影,吴玠根本就没有被他精心准备的烟雾弹所迷惑,依然在和尚原稳坐钓鱼台,大有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
完颜宗弼劳师动众的计谋顿时成了笑话,在内心咒骂了吴玠无数次“死脑筋”之后,只能又将辎重从关中重新拉回秦岭。
也许是夹杂着怒火,也许是求胜心切,反正从这时起,金军骑兵在完颜宗弼的指挥之下,可以说是用极其迅猛的速度向着大散关奔袭而来。
一路由平原而入深山,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而且进山之后劲头反而更猛,居然急速行军30多里,到了和尚原的前沿阵地神岔。
在神岔之前,道路相对宽阔,但一过这个分水岭,之后全是乱石小道,金人也只能排成一列纵对,蜿蜒向前进军。
而神岔的守军,正好是之前不久在凤翔抢了三十万斛粮食的杨从义。
在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遇到杨从义这样的狠人,对于女真人而言,那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现实就是这么匪夷所思,靠着一两千人就敢奔袭百里,抢回三十万斛粮食的杨从义,这次看到完颜宗弼的十万大军,竟然毫无斗志,顷刻之间就跑进了深山老林之中。
这种感觉让完颜宗弼非常享受,这才是对实力的敬畏,这才是南宋军人看见自己的庞大兵团后,所应该有的正常反应,先锋已然溃散,希望和尚原的吴玠也能够如这般的识时务。
既然前方已无法大规模行军,而且和尚原已然在望,完颜宗弼干脆下令就地列阵,建立起了蜿蜒40余里的连珠寨,前方在神岔,而寨尾则已经绵延到了宝鸡。
从这一刻起,真正的决战,开始了!
血战和尚原休整一夜之后,金军全体开拔,目标直指和尚原,到了原下,完颜宗弼终于明白之前乌鲁的攻击为什么会失败了。
和尚原居高临下,这块地本身就像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而且因为地势的原因,还无法使用任何工程器械,要想进攻,那只能赤手空拳的“蚁附”而上。
完颜宗弼也非易与之辈,针对这种情况他制定了两手应对策略,一是分兵进攻附近的大散关,二则就地取材,用石头垒起一个小山,勉强达到了和尚原的高度。
但是吴玠却拿出了一件件令人绝望的装备——神臂弓,这种射程远、精度高而且杀伤性极强的弓弩,号称“洞重甲于数百步外”,在冷兵器时代,是相当可怕甚至无解的存在。
但完颜宗弼无所畏惧,他依然命令所有人对大散关、和尚原发起猛攻,只是吴玠早已将弓弩手分成数批,箭雨几乎是一刻不停的倾泻而下,而金人顶着箭矢连续发起三次大规模冲锋,死伤无数,无奈于傍晚鸣金收兵,准备次日再战。
只是金人刚刚退走,正通过崎岖的山路返回神岔的军寨,不料吴玠胆大包天,竟派人尾随金军大队进行偷袭。
金军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完颜宗弼勃然大怒,正犹豫是否要调转部队重回和尚原时,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神岔方向的粮道被劫了,而劫粮的正是当初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消失在大山深处的杨从义。
完颜宗弼终于明白,这个当初望风而逃的宋军将领,哪里是害怕,他分明是埋伏着,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在极端的愤怒和羞辱之下,金国主帅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无论宋军耍什么手段,再怎么折腾,实力强弱对比都摆在那里,只要自己按部就班,不自乱阵脚,最后的胜利终归是属于金国的。
完颜宗弼下令全军回营,安心吃饭睡觉,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夜幕降临,金人绵延数十里的营寨之中,篝火纷纷燃起,炊烟袅袅,饭香弥漫,饥肠辘辘的金兵正簇拥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享受难得的温暖和平静。
突然,密集的破空声呼啸着从天而降,黑暗里射出来比白天还要密集的箭雨——吴玠精选了500名神臂弓射手,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地摸到了完颜宗弼的营寨旁边。
片刻,金人的营寨便一片狼藉,但袭营的宋军毕竟人数有限,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射手们偷袭一阵过后,便快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完颜宗弼不敢冒然派兵追击,谁知道吴玠会有什么手段在后面等着自己?他下令赶快熄灭篝火,一片漆黑宋军总没有办法偷袭了吧。
只是二更天时,劳累一天的金军正陷于梦乡之中,营寨突然间火光冲天,箭雨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是偷袭,吴玠竟然领着和尚原的全部主力,跑到神岔跟完颜宗弼拼命来了。
用几千人硬撼金国十万部队,吴玠的举动看似疯狂,然而却是洞穿了完颜宗弼连珠寨的最大弱点,只要击败神岔最前端的这一部分兵力,前面的金兵向后败退,就会引起难以遏制的灾难性连锁反应。
而完颜宗弼就在遭受打击的第一线,眼见宋军来势汹汹,金国主帅连忙下令放弃山道的营寨,全军撤退。
因为山道狭窄,大兵团无法充分展开,撤到山外开阔地带,到时候吴玠这几千人就没有任何威胁可言了。
但如此一来,金人庞大的群体,就成为了宋军神射手们的活靶子,十月寒冷而黑暗的秦岭山脉之中,吴玠数千人马,追逐着完颜宗弼的十万人一直向山外败退,在这一过程中,无数神臂弓引发的箭雨,始终笼罩在亡命奔逃的金国人头顶。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在留下无数尸体之后,金国人终于看到了通往山外的出口,可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要命的杨从义又出现了,一番缠斗,金军又遭重创,连完颜宗弼也在乱军之中被射了两剪,直到宝鸡方向的金兵闻讯出来增援,这支队伍才得以狼狈脱身。
和尚原一战,不可一世的完颜宗弼威风扫地,统率十万之众反而被打得落荒而逃,更在交战中被俘虏3000多人,其中还包括900多重甲骑兵和20多名将领。
而南宋经此一役,此前富平之败的劣势得以扭转,金人由陕入川的计划被迫搁置,主帅吴玠更是威名大盛,因功受封镇西军节度使,成为南宋第一个因军功而建节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