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朱温建立后梁的一些分析和讨论

和运超 2022-05-21 09:32:21

当年仅十七岁的唐哀帝李柷被害前夕,五十五岁的朱温已经通过禅让典礼在汴梁登上帝位,建立后梁,定年号为“开平”,拉开后人称呼的中原“五代”大幕。当时的五代十国之中,南方至少钱镠的吴越和杨行密的杨吴都形成局面,福建闽地的王氏兄弟,岭南的刘氏兄弟,也都占有一些地盘,西南王建在蜀地的根基也差不多了。

关于朱温建号为梁的背景,首先当然是他之前得到的王爵是梁王。古代所指“封建”,得到封王和封地一般都有实际的地理依据,朱温的梁所指的是原本宣武军节度使的驻地——汴州大梁,也就是后来北宋繁华无比的东京开封府。

朱温的画像

其次,梁本身也是象征中原的一个符号。这个梁最初的依据其实是战国七雄之一的魏,最早的大梁就是魏王修筑,像著名的孟子见梁王游说故事,已经在用梁王指代魏王,两者名号称呼不同,可本质上含义是相同的。

换句话说,朱温的实际封王建号的依据是古代魏地,只不过魏这个字眼历史上有过好多次,更重要的是李唐就来自南北朝时期北魏、西魏的延续,他自然不希望又重复一次。而南朝虽然也有一个梁(甚至后裔在荆湘一带还有过西梁,最后被杨氏隋朝所吞并),按说也不是多好的兆头,可能朱温内心带着希望征服南方的动因吧,所以他选择了以梁为号。

当时南方形成一定气候的势力距离朱温都比较远,唯有杨行密毗邻在侧,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对手。但是历来被视为与朱温真正算是死敌的,毕竟是北方的沙陀首领李克用。开平元年(907年)五月,双方又为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历史上以上党为州治)交手,这是保障太原的要害之地。

朱温任康怀贞(后改名康怀英,最早是山东朱瑄、朱瑾两兄弟手下,被朱温打败时投降。在朱温入关中抢夺唐昭宗时,康怀贞为先锋大破李茂贞的大将符道昭立下大功,俘虏达六千余人,授保义军节度使,位于陕州)为潞州行营招讨使,率兵八万攻潞州。但他遇到的对手是另一悍将周德威,梁军苦战多日不能取胜。于是环绕潞州城池深挖沟壕,多筑堡垒,采取围困策略,意图潞州守军与外界断绝音讯,逼迫他们投降。

晋王李克用几乎调动全部主力设法救援潞州,同时派兵攻打潞州南面的泽州(今山西晋城市一带),计划切断梁军的退路和军需补给线,朱温也派范居实(本来是河东绛州翼城人,也很早就投靠朱温,他在朱温入关中时,作为防范河东势力的骨干,也有功劳,朱温任命为河中马军都指挥使,是统帅骑兵的大将,作战以骁勇著称)增援泽州。

影视剧中的朱温形象

到八月,李克用的援军到潞州附近二十里的高河镇,开始袭击围城的梁军,朱温改派李思安取代康怀贞。这一番调动,起初是康怀贞以贬官都虞侯作为处罚,但朱温确实欣赏康怀贞英勇,没多久再调为侍卫诸军都指挥使,作为亲军最信任的统领,也仍然兼保义军节度使和西面行营副招讨使,不但不算贬职,反而更显信任(后来对他继续任用,每每都是败绩,再没有当初的功勋)。

这一战前后数月,晋王李克用期间病故。而朱温听到消息还以为是沙陀部耍弄诱敌的计谋。朱温不敢继续用大军耗在河东境内,因为他当时才登位不久,且杀唐哀帝李柷后,成为各方的靶子,已经四面树敌,他本来又居中原的腹心,很担心根基局面不稳,一度打算撤军固防。没多久探明证实李克用确实是死了,朱温提起精神又继续围困潞州。结果从李思安到刘知俊,接连换将(刘知俊在这一战失败后离开梁军投奔岐王李茂贞),被李存勖不断得手,梁军伤亡数以万计,最后还是大败退军。朱温发出几百年前曹操一样地感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这话出自《资治通鉴》,语气和句式同《三国志》记载曹操比较孙权与袁绍、刘表的儿子那番话一模一样,显然有借鉴前史的嫌疑。朱温当然有可能因为败退发过牢骚感慨,但后人写史对此加以渲染修饰,所以,朱温就因为这一番借鉴古人的话,摇身一变成了与曹操相提并论的人物,也显得颇有史学和文学的双重修养了,事实上他绝对不会是这种人。

而李存勖以这一战顺利巩固晋王地位,很快收拾沙陀部的军心,开始真正崛起,河北的王镕开始依附。这里可以插入一段枝节,王镕的手下出了一个后唐时获得禁军武将出身的涿州人赵弘殷,就是后来宋朝赵匡胤、赵匡义兄弟的父亲。赵弘殷是五代时纯正的粗豪武人,赵匡胤为人本性也和父亲相差无几。

后来的史书曾说赵匡胤的祖父,也就是赵弘殷的父亲赵敬已做到堂堂涿州刺史,感觉有点存疑。如果赵敬能做到刺史一级,时间正好是唐末到后梁阶段,可事实上王镕、赵弘殷在后梁建立不久就都因为潞州一战的结果,河北的势力选择投靠了晋王李存勖,赵敬能否在后梁继续为刺史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所以史书微妙地说赵敬随即投奔在洛阳的儿子赵弘殷,可又出现一个疑点,如果赵敬的涿州刺史算进入后唐才授予的,那显然他唐末和后梁前期的官职实在微不足道。赵家虽然很早就迁居涿州,恐怕赵弘殷以上三代的仕途都不怎么样,好比大儿子赵匡胤少年时无奈要闯荡江湖自谋生路,最后也是和父亲一样选择投军,连第一位妻子也是女方操办的婚事,所以可以判断赵家的家世背景着实不怎么样。毕竟晚唐以来北方局势非常动荡,应该的确是赵弘殷开始改为习武谋求出身,然后好容易为父亲谋求了一官半职。

河北王镕改换门庭,朱温自然对王镕很不满,就派大将王景仁征讨。王镕向李存勖求救,于是跟着又发生五代期间非常精彩的柏乡之战。

有关朱温的传记

王景仁为北方青州人,本名王茂章,最早效力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王景仁作战时身先士卒,很得将士拥戴,杨行密与朱温交手时,朱温就听说过王茂章大名,欣赏其勇猛。杨行密在唐末天祐二年身故后,王茂章与杨家的继承人杨渥有私人恩怨,据说杨渥贪图王茂章手下比较得力,想吞并其部下,王茂章一口回绝。杨渥认为他不肯真心依附,继位以后就派人攻打,于是王茂章就一度前往杭州投靠钱镠。

朱温建立后梁,趁钱镠臣服后梁的时候,要求王茂章代表吴越方面前来当使者,顺便就留下他效力。钱镠为了巩固吴越的地盘,正有意联合梁军攻灭杨吴,自然就听命朱温的招呼。朱温对王茂章赏赐非常优厚,为他改名王景仁(据说是为避朱温祖上名讳),还对他承诺:“等我讨平代北寇(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便尽起大军,由你统兵。”

王景仁这次就统领七万梁兵征讨王镕,与副使韩勍、前锋李思安攻打唐代后期以来非常出名的成德镇(即河朔三镇之一,但唐末的规模大体为恒州、定州、冀州、镇州、深州、赵州、易州等地范围)。王景仁进驻柏乡(唐、五代属于赵州,与鄗邑、临城等县相邻,今属于邢台市),赶造浮桥准备渡河。而李存勖与王镕联军到距离柏乡五里的野河(今滏阳河支流)北岸与梁军对峙。

李存勖在周德威的建议下又退到柏乡三十里外的鄗邑,梁军因柏乡一带缺少草料,派兵到附近割草,遭到晋军骑兵袭扰,只得拆茅屋、坐席作为马匹饲料,导致军心不稳。

周德威于次年(911)正月,命三百骑兵到梁军阵前挑战。王景仁当然并不畏惧,列阵出击。周德威且战且退,将梁军诱至鄗邑以南的旷野地带交战。梁军分为东西两阵,横亘六七里,史书形容“戈矛如束”,“嚣声若雷”,激战中四次“败而复整”,这一战是五代时的代表性战役之一,非常激烈。周德威见决战时机已到,李存勖下令趁机冲击,两面夹击梁军。联军俘虏陈思权等梁军将校二百八十五人,“斩首二万级,获马三千匹”,缴获“铠甲兵仗七万,辎车锅幕不可胜计”。

柏乡这一战,梁军的龙骧、神威、神捷等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王景仁与韩勍、李思安仅剩数十骑连夜逃归。李存勖则乘胜进围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一直掠地至黎阳(今河南浚县)。王景仁这一败导致朱温由面对晋军具有一些优势,开始逐渐转为劣势,心头大为恼恨,一度将王景仁囚禁。

朱温虽然为人心狠果决,但其实绝不蠢笨。过后冷静下来,他知道王景仁的指挥貌似不是败绩的主要原因,考虑他与南方钱镠关系,还是决定继续优待王景仁。他还直爽地承认,李思安、韩勍等因王景仁是从南方来,所以不大听从指挥。要知道唐末五代军人骄横是史上出名的,自然是遍及各方军镇之中,这种情况肯定是有很大因素,不完全是朱温为了找台阶下才这么说。

乾化元年(911)七月,燕王刘守光在幽州僭越称帝。他是前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之子,因为与刘仁恭妾侍勾搭,父子关系变坏,据说还被赶出家门。刘守光怀恨在心,一度领军攻入燕京软禁其父,自称卢龙节度使,还打败兄长刘守文,将其杀害。因为刘守光之前不肯出手救援毗邻的王镕,所以王镕才转而结盟河东李存勖,双方联合打败梁军。

影视剧中的朱温形象

如此一来,刘守光自然就成了晋王李存勖的下一个目标,不单单是刘守光和王镕有恩怨,幽州刘氏当年的背信弃义,可是老晋王李克用临终时告诫李存勖的三大仇恨之一。在刘守光僭越之前,李存勖还故意顺着刘守光的野心,一度抬举他为尚书令和尚父,实际上这是遵照唐代的礼仪,没有考虑当时已经是朱温在位的后梁了,然是挖坑的举动。

刘守光在后梁使者王瞳来册封采访使的时候,还提出条件要得到更多礼仪方面的承认,然后才可以为后梁效力讨伐北方一些不服的藩镇。《新五代史》把刘守光的粗鲁无知写的非常形象,说刘守光询问礼仪的等级后大言不惭:“难道不能祭天改元?我以二千里之燕,不能帝一方乎?”跟着就把使者王瞳扣押,手下敢有劝谏的都用刑具吓唬,他就这么不自量力地匆忙称帝建号了(《资治通鉴》记刘守光僭越时还强迫封梁使王瞳为左相)。

本来李存勖也派出使者李承勋(为李存勖身边亲信牙将出身,很受赏识,李存勖继承晋王后,任李承勋为太原少尹)祝贺刘守光准备举行领受尚父、尚书令的礼仪,结果得知已经僭越称帝,刘守光强迫李承勋向他行臣子礼节。《旧五代史》传记写承勋曰:“吾大国使人,太原亚尹,是唐帝除授,燕主自可臣其部人,安可臣我哉!”守光闻之不悦,拘留于狱,数日而出,诘之曰:“臣我乎?”承勋曰:“燕君能臣我王,则我臣之;吾有死而已,安敢辱命!”因李承勋坚决不肯屈服,死在了燕京。如此自然招来李存勖大军讨伐,出于不敌,涿州、顺州(即今天北京的顺义区,唐末五代的顺州还辖怀柔县)等很快都落入李存勖手中。

刘守光起初还出动骚扰一下位于定州的王处直(其兄王处存就是唐僖宗时的义武军节度使,因平黄巢参与勤王行动立功,而且是说动李克用共同起兵的重要人物。本来王处存死后是儿子王郜继位,但王处直见朱温得势后主动投靠,赶走王郜自己成为义武军节度使。在王镕得到晋王相助以后,王处直看到晋梁之间风向转变,又一次主动靠拢晋军。王处直后来被养子王都囚禁杀害,长子王郁起初就跟着王处存的儿子王郜投奔了晋军,幼子王威在王处直被囚禁时出逃契丹),但晋军派出周德威相助防御,刘守光根本不敢交手,很快缩回燕京,城池被围,无奈写信请求朱温援助。朱温深知幽燕一旦落入李存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决定攻打王镕以此声援刘守光。

朱温本来没打算亲自出动,之前已经有病,但刘守光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朱温于乾化二年(912)身体稍好,为了收服河北,还是亲领大军出征,对外宣称出动五十万众。更要紧的是,当时后梁方面人心浮动,其实不少人不愿出征,所以史书形容出征前夕,朱温就大开杀戒,自然对后来的局面,这家伙就是主要的责任人。

影视剧中的李克用形象

梁军到达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命杨师厚等围枣强(今枣强县东,当时属于镇州),贺德伦等围蓨县(今景县)。杨师厚昼夜急攻,很快攻陷,据说入城以后,朱温也下令报复城中军民,手段过火,下一个目标就是赵州。这时蓨县还没有被攻破,朱温与杨师厚的部队去支援贺德伦,蓨县还未取下,被数百骑兵攻扰军营,火烧帐篷和粮草,军心大乱。

而李存勖将刘守光困于城中已经数月,《旧五代史·庄宗纪二》记载,周德威于羊头冈(今属于房山区)先攻破燕军,擒大将单廷珪,斩首五千余级,再引军从涿州进抵幽州城下围困。李存勖虽然知道梁军发兵救援,但他明白利害关节,朱温一般都志在趁火打劫,看似来势汹汹,未必肯为刘守光的存亡拼命,主要是虚张声势,只要晋军快速解决刘守光,梁军自然会退兵。

刘守光被困日久,向周德威下说辞说等晋王到此当面投降,意图拖延。李存勖亲自赶到燕京城下喊话,刘守光又说稍作准备再出城投降。结果夜里带妻儿老小出城奔沧州方向逃走,亲信开城迎晋军入城,先将刘仁恭俘虏。刘守光结果被途中乡民擒获送交李存勖,后来李存勖返回太原后将其杀掉。

这时,朱温也知道再做纠缠会陷入无休止的消耗,而且面对李存勖这样一个年轻而才干出众的强大对手,他的病情再次发作,对后梁前途感到非常焦虑。

自朱温从称帝以来,始终未决定继承人选。朱温比李克用还大四岁,李克用其实也不仅是养子一大堆,亲生儿子也有好几个。但确实李存勖从小文武双全,很受赏识和器重。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虽然不是没有养子和叔父的干扰,但得到身边人拥戴也在情理之中。

可朱温家里就麻烦多了,对比老对手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在与后梁的几次交手,晋军确实越战越强,假如后梁继承人不行,势必会被吞并。朱温发现虽有几个亲子,实在都不堪重用,反而养子博王朱友文尚有几分英才气。史书形容朱友文美风姿,好学,善谈诗书,感觉偏文人气,可实际这是一个表面形容。朱友文并不是靠着能诗能文可以成为朱温的继承人选,之所以他得到朱温信任是有出色的协调能力,他一直充当朱温的财赋军需总管。前期朱友文出任的是宣武军、宣义军、天平军、护国军一共四镇的度支盐铁制置使,后来以他专立建昌宫使,升宣武军节度副使、开封府尹、东都留守。随后五代时期,只要这些职位加身,在没有立太子的情况下,多少表明有储君地位的象征。

可朱温在这个时候想推朱友文作继承人似乎还不够有说服力,至少显得非常不合适。似乎表面感觉像依据“选贤”和“选长”的标准,整个五代阶段,推养子继承确实还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像石敬瑭传石重贵,郭威传柴荣,北汉刘承均传刘继恩统统是传养子。养子和亲子的差异,在众多旁人眼中可能是会有一些腹诽议论,可在养父养母的层面,看养子和亲子之间,貌似并没有绝对的亲疏之别,尤其对非常喜欢,甚至到要视为继承人的养子。也许并非朱温故意想要违背情理,朱温犯下的真正错误是亲子和养子都是成年人,互相的地位并没有体现出等级说服力。朱友文面对众多朱家亲子,毫无出众威望,朱温也再无精力为扶持朱友文做多少事情,这个养子根本就不可能顺利继承,一生精明的朱温居然会临到头犯下这样幼稚低级的错误,实在教人大跌眼镜。

比如笔者举例的其他几个案例,虽然这种传承是一种比较普遍现象,但都有特殊性。首先,石敬瑭、郭威、刘承均的亲子当时全都不在了,养子相当于唯一的继承者;其次,石重贵、柴荣、刘继恩虽然是养子,可从血缘关系上也属于石敬瑭、郭威、刘承均三人的亲戚,不是侄儿就是外甥,所以旁人并没有太多质疑和劝说的必要。

而朱友文的情况不同,他的确和朱家没有丝毫血缘纽带,本名康勤,是真正收养来的假子。他确实偏文气,却也有能力,对朱温的亲子,一般还是以和为贵,避免争执,可能朱友文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什么,这一点与老晋王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感觉有些相似。

影视剧中的李存勖形象

李嗣源虽然后期的确受李存勖的猜疑,但还没有想过主动争位的地步,尽管在李存勖死于洛阳后,有众多手下主动推李嗣源上位,李嗣源一者大字不识几个,二者是典型的粗鲁武人,确实有点被吹捧拥戴变得头脑发热。但是,亲子和纯养子的利益分歧,确实在当时形成一种矛盾。像李嗣源进入洛阳继承大位以后,对后唐庄宗李存勖的一些兄弟和子嗣不是死于当时的变故,就是从历史上神秘消失了,几乎没有一个被继续留用的前宗室血脉后人,这还是作为五代里一向被誉为比较宽厚仁德的后唐明宗,这种情况也是让后人不得不感触的一笔。

那么再看朱温当时想要传位给养子朱友文的念头,并不是说朱温丝毫没有想过,他确实是从维系后梁的前途出发,可又确实根本没有考虑清楚几个亲生儿子和朱友文的关系,以至于后梁的未来顿时触发无可挽回的崩塌局面。

事情当然确实如此,可是对于朱温很多事迹的细节,今天已经无从考察,后人很容易陷入留存史料对朱温的误导中。真正相对尊重原始史料的《旧五代史》,朱温的本纪是失传的,他的早期事迹通过唐代史料可以得到一些梳理,而后来《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等虽然也依据五代原始资料撰写,但多数内容是经过后人加工(如前面提及朱温感叹“李亚子”语句完全照搬《三国志》写曹操的说辞),虽然有一些真实记录,毕竟关于后梁之后的事迹需要斟酌,比如晚年病中他的各种荒淫,可信度就未必属实。

今天很多人喜欢根据宋人的描述指朱温和儿媳王氏、张氏的关系不清不楚。尤其在重要的传位时刻,他糊里糊涂地将玉玺交给朱友文的妻子王氏,让她召朱友文前来相见,结果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张氏探知,偏偏朱友珪是控鹤军都指挥使,负责寝宫警卫。更戏剧的是强调朱温是觉察朱友珪有野心的,跟着又想下诏将朱友珪调离身边外任为莱州刺史。这一幕情节太过狗血,描写非常小说化,含糊之处很多。

对朱温“死到临头”还贪图荒淫而引发祸事,史书的描写非常夸张。从正常情理的判断,不管是养子或亲子,两位儿媳王氏、张氏均有美色,说一句受到朱温的喜爱或宠爱,一般也不见得非要往不堪入目的地方多想。尤其朱温年老患病以后,王氏与张氏时常入宫侍奉,以晚辈对长辈尽孝的角度,哪怕是想为各自丈夫挣一些表现,积极主动也不一定就是有桃色风波。像我们公认的一代豪杰秦王当初为得高祖李渊的信任,贤淑无双的妻子长孙氏也替丈夫积极入宫尽孝,不也公认为长孙氏对唐太宗的一大功绩么。

再换一个角度看,《旧唐书》正是五代时根据原始史料所编,而《旧五代史》虽编撰于宋太祖时期,但主要作者薛居正、卢多逊、扈蒙等全是经历过五代的当事人,当时实录等资料全都齐备。这套史书的编写效率很高,很大程度就是对原始史料的整理和保存,并没有经过太多剪裁和修饰,所以宋仁宗年间的欧阳修以私人名义另外编写了一部《新五代史》。论写作功底,有一流诗文水准的欧阳修自然描写更加出色,可《旧五代史》为后人保留更加接近原始面貌的史料恰恰是一部“史书”的最大优点,绝不算是缺点。

宋金时已经令《旧五代史》渐渐失传,后来到清代乾隆年间才又根据留存的部分《永乐大典》重新整理出《旧五代史》,实际已经是一部丧失原貌,而且很多篇章不完整的残书。虽然总体架构上整理出有一百五十卷,基本恢复原书规模,但整篇缺失、部分残缺的后妃、人物传记相当普遍,首要的帝王本纪第一篇朱温的内容就属于全文失传。而今天已经看不到五代实录,《旧五代史》的朱温本纪是根据《新五代史》、唐书、《五代会要》等其他史书勉强拼凑出来的,当然对朱温的事迹无法真正还原,尤其称帝后期的内容只能半信半疑,要非常谨慎地加以分析。

对于朱温临终前打算任命朱友珪为莱州刺史的时候,据说他曾对心腹敬翔说:“朱友珪可以给他一郡,催他去上任。”故意使调职显得有不可告人的样子,就很有些可疑。敬翔生于同州冯翊(同州为今渭南市一带,唐代同州治大荔,辖冯翊、下邽、蒲城、朝邑、韩城等八个县),祖上是武周末年帮助恢复唐中宗帝位的敬晖。敬翔做事聪明机智,并不卖弄才学,很得朱温这个没太多文化的粗鲁武人欣赏,一直是非常器重的宰辅干才,封知枢密院(后梁建立改名崇政院),行兵部尚书,平阳侯。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来攻灭后梁,哪怕敬翔一家已经被排挤,他还是为后梁自杀相殉。

当时这种机密要事,朱温和敬翔都是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偏偏一个在寝宫侍奉的张氏能够探听到这种内幕,本身就显得有些不靠谱。她还将这一消息带出来告诉朱友珪:“皇帝已把国宝交付王氏,叫她到东京召朱友文,你要大祸临头了。”夫妇二人一时还相对哭泣做可怜状。自然又有左右心腹站出来劝说朱友珪:“事急出计谋,为何不早点想办法?”这就引发朱友珪下狠手的行动。

朱友珪是朱温最年长的亲生儿子(实际算次子,本来长子是朱友裕,已经在唐哀帝天祐元年病死),年纪比朱友文略小,之所以不太受朱温亲近,貌似因朱友珪的母亲为亳州营妓,显得颇受冷遇,但这个说法有一些倒果为因的嫌疑。其实史书也称朱友珪小时候比较得朱温喜爱,可随着年龄长大,朱友珪进步似乎不大明显,朱温后来还是觉得多才多艺的养子朱友文做事更靠谱,比较能担大任,于是渐渐对朱友珪的态度发生改变。就朱温的为人个性而言,对儿子生母出身高低与否,绝不是多么看重的依据,顶多还是身边其他儿子和属下才会有一些杂音罢了。

有关朱温的传记

于是乾化二年(912)六月,朱友珪装扮成普通百姓进入左龙虎军劝说将领韩勍相助。韩勍原本曾是朱友珪的部下,之前柏乡一场大败受过朱温的责罚。前面提过,柏乡之战的主帅王景仁是从吴越来,出于朱温欣赏推到领军大将的位子,副帅就是韩勍。过后朱温就发现王景仁多半被排挤,副帅韩勍和先锋大将李思安都是跟随朱温二十年上下的老人,当时另一先锋大将李思安已经在相州刺史岗位上以荒废事务为由赐死。朱温晚年的个性有些喜怒无常,韩勍自然忧心忡忡,害怕哪一天也被找茬,甚至还会丢了性命,所以他与朱友珪一拍即合。

朱友珪身为皇子,虽然也在军中任职历练,可对具体的战事行动并无多少经验,韩勍却是跟着朱温起家多年的资深将领,他为朱友珪谋划了一套具体行动方案,实际也为朱友珪敢于对朱温动手壮了胆气。只要朱友珪没有去到莱州上任,原则上就还属于侍卫亲军——控鹤军统领,加上韩勍是龙虎军的主将,他们根本不缺行动人手和指挥职权。韩勍领着信任的亲兵五百人换上控鹤军的服装,选择六月二十二日一个方便的时间,一起随朱友珪先混入宫中隐蔽。至半夜巡防比较松懈的时候出来砍断万春门的门闩,一起涌入朱温所在寝殿,周围的宫人因恐惧呼号,一时间全都逃散。

这时朱温从床榻上惊醒,已经见到朱友珪披着甲胄闯进来表露谋逆之心,朱温痛恨咒骂儿子:“你如此悖逆,杀父夺位,老天会放过你吗?”朱友珪指示心腹仆从冯廷谔:“将老贼万段”。冯廷谔提刀追砍朱温,在寝殿内追了几圈,最后将其杀死,这一幕在宋代后来的《新五代史》《资治通鉴》都写的非常生动(冯廷谔作为参与这种机密事务的仆从,算是对朱友珪立下天大功勋,可很快朱友珪失去人心,招来祸害,最后也死在冯廷谔手里)。

次日清晨,文武百官集中在皇宫大殿上,宣读伪造的诏书,反称博王朱友文图谋不轨,幸好依赖郢王朱友珪的忠孝无双,亲率控鹤军士将其讨灭。可惜皇帝受到一番惊扰,病情再次加重,让郢王主持朝廷大事。朱友珪早已派人将朱友文、王氏双双逮捕处死,然后宣布皇帝病故由自己继位,定年号为“凤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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