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有枝
编辑:木有枝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独坐在异乡八楼出租屋的窗前。玻璃上凝着霜花,像谁用银针细细绣出的冰纹。楼下巷子里零星的爆竹声忽远忽近地响,像顽童抛掷的琉璃弹珠,在冷硬的柏油路上蹦跳几下便失了踪迹。
煤炉上的铝壶突突冒着白气,倒让我想起旧时老宅的灶膛。那时节,腊月廿三送灶王爷上天,母亲总要往灶台抹糖瓜。黄泥砌的灶口映着火光,把父亲的脸膛照得通红。他总说:"灶君吃了甜嘴,上天言好事。"如今想来,那糖瓜的甜倒像是浸透了年月,在记忆里愈酿愈稠了。
抽屉里躺着两张汇款单,墨迹早已褪成淡青。上个月往老家汇了医药费,这个月给女儿缴了补习钱。工资单上的数目总像竹筛子兜水,东漏西渗便所剩无几。老板说工程款要等开春,我望着墙角的编织袋,里头装着给爹娘捎的西洋参,给闺女买的粉绒帽,倒像是守着个不能拆封的承诺。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空调外机上积成薄薄一层。楼底商铺的霓虹灯在雪幕里洇成晕黄的光斑,倒映在结了冰花的玻璃上,恍若儿时守岁时点的红烛。记得那年除夕,父亲用竹筷尖挑着腊肉分给我们兄妹,油星子在蓝花碗里漾开金圈。母亲在灶间蒸年糕,白雾漫过门楣,把堂屋熏得暖融融的。小妹嚷着要穿新袄,却被母亲按在板凳上梳头,桃木梳齿间还缠着去年的红头绳。
手机在枕边嗡嗡震动,是老家堂弟发来的视频。镜头晃过贴满福字的木门,八仙桌上摆着青花鱼盘,二叔公的旱烟杆在供桌前磕出点点星火。三岁的小侄女凑近屏幕喊大伯,鼻尖沾着糯米粉,身后的竹匾里躺着胖乎乎的汤圆。我慌忙去按音量键,却碰倒了窗台上的玻璃杯,冷水泼在汇款单上,洇开了"转账成功"的印章。
午夜钟声从远处飘来时,我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来:"灶上煨着你爱吃的藕汤呢..."背景里忽然炸开小侄子的笑闹,接着是女儿清亮的童音:"爸爸,烟花把月亮炸开花了!"我仰头望去,铅灰的云层后确有一弯朦胧月影,像是被孩童咬剩的糯米糍,软软地挂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上。
寒风钻进窗缝,掀起墙角的旧挂历。二月的那页印着鲤鱼跳龙门,边角已经卷曲发黄。我裹紧褪色的军大衣,忽然瞥见窗台裂缝里钻出株野草,细茎上擎着米粒大的白花,在零下五度的夜色里轻轻摇曳。
挂钟的滴答声里,我摸出抽屉最底层的红纸。裁成长条时,碎屑落在汇款单的墨迹上,倒像是撒了满纸的梅花。狼毫笔尖蘸着凉透的茶水,在红纸上慢慢写下:"四季平安"。
晨光初现时,雪停了。楼下的早点铺飘来油炸果子的香气,混着环卫工扫雪的簌簌声。手机日历自动跳到正月朔日,我忽然想起那株窗台上的野花——在无人知晓的寒夜里,它到底酝酿了多久,才敢在岁首绽开第一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