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个丹麦朋友,他向我强烈推荐科罗拉多的Million Dollar Highway「百万美元公路」,还亲自手写了一份攻略,并拍胸脯保证,这绝对是「此生必去」的地方,于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走了一趟。
当时正值三月底,落基山脉正开始融雪,但到处可见残雪覆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蓬松的雪花,在逆光下显得尤其玲珑剔透。科罗拉多的雪景,不如瑞士那么精致,却更加大气、空旷;不如青藏高原雪景那么威严、雄壮,却更加平易近人。
“百万美元公路”是指550号公路Ouray至Silverton一段,曾经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生平最值得自驾的12条山路之一,以路段险峻、风景秀丽著称。其实550公路是很长的一段路,从Montrose到Durango的景色都很美。
和其他美国公路不同,这条路几乎没有护栏,开车的时候,用余光瞟一眼,就可以看到万丈深渊。狭窄、弯曲、陡峭的“百万美元公路”就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群山里蜿蜒缠绕,坐在车厢内,低头俯视,就可以看到其他车子的车顶,抬头仰望,则可以看到别人的车轮,正如美国人所说,Gorgeous but Dangerous。
但是,如果你走过318国道,「百万美元公路」也就不算什么了,与其说是经历紧张刺激,还不如说是体验异国风情。
Navajo-风语者的故乡沿着 「百万美元公路」离开落基山脉,然后顺着160公路进入亚利桑那州,沿途的风景仿佛在顷刻之间,从天堂跌入地狱。路边的地貌就变得枯燥无味,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让开车的人昏昏欲睡。在谷歌地图中,这里就属于美国西南角那一片土黄色区域,也是全美最干燥、荒凉和贫瘠的地区。
而这块地区的三个县(Apache、Navajo和Coconino),却拥有全美国面积最大的联邦指定印第安保护区(Federally Designated Indian Reservation)。
▲ Navajo老人
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纳瓦霍(Navajo),也是北美洲地区现存最大的原住民族群,人口估计约有30万。“纳瓦霍”族名由西班牙人所起,族人则自称为“Diné'”,即纳瓦霍语「人」的意思。
纳瓦霍族也拥有现今美国面积最大的印第安保留地,被称为「纳瓦霍国」,横跨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犹他三州,面积7万平方公里,相当于2个台湾岛。乍一听,面积很大,看地图才知道,纳瓦霍的「国土」形状非常奇怪,其实就是美国西南部最贫瘠的一块荒漠,环境恶劣,资源匮乏。
纳瓦霍族群有自己的语言纳瓦霍语,没有文字,只能口口相传,其构成相当复杂,外族几乎无人能懂。因此,在太平洋战争中曾用作密码进行明码呼叫用,以让日军无法破解美方密码,至二战结束时也没有被破解。
有人说,纳瓦霍人在二战的地位,就相当于温州人在自卫反击战的地位,双方分别拥有中美两国最神秘的语言,并在战争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是,温州人至少现在过得还不错,纳瓦霍人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曾经以为美国阿巴拉契亚山区是美国最贫穷的地方,而这里的贫穷和落后甚至超乎我的想象,沿途随处可见荒废的农场和建筑,到处都是萧条、凄凉的景象,这里没有工业,也没有农业,沿着公路两侧零零星星的小店和加油站是这里唯一的产业。
相比美国其他公路,这一带的公路休息处看上去非常简陋。附带的超市、加油站和洗车店等,全部是由当地印第安人土著经营。
美国是一个连锁业极度饱和的国家,几乎全国各地的加油站和超市都是连锁店。但这里的情况却不同,加油站看上去设备老旧,且不能自助加油,洗车店生意也很清淡,几个工人在无所事事地抽烟。
超市面积不小,但店内灯光灰暗,货架略显凌乱。美国其他地方的店员,一般都比较热情,会主动打招呼,再不济,眼神交汇的时候也会主动问候一下顾客。而这里的印第安服务员一般都不主动说话。和他们眼神交汇时,我都会微笑一下,而他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很勉强地淡淡一笑作为回应。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对外来世界的谨慎。
店内的客人大约一半是印第安人,他们和那些店员神色相似,都无精打采。本来我想找个人搭讪,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但在那种氛围之下,我似乎找不到任何搭讪的突破口,更没有搭讪成功的信心。
我在美国其他地方看到的印第安人,多少都有些混血儿的气质,个子比较高大,鼻梁也比较挺,穿着也相对体面。而这里的印第安人,看上去非常像身材略高的东南亚人,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Haboob!Haboob!”我在公路休息处喝可乐时,突然听到有人这样喊道。
我举头张望,只见远方天空中奔腾着一座大山似的沙尘暴,遮天蔽日,犹如饿虎扑食般向我们奔来。
刚刚还是多云的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风声猛地紧了起来,开始听到了“呜呜”的声音。我看见自己的车子车窗开着,于是赶快躲回车里,紧紧地把车窗摇死,为防止有车路过,我把大灯和双跳灯都打开,但光柱显得很微弱,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也许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地发动了汽车,开始上路,上了路才有些后悔,开始时能见度还有二十米,而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能见度只剩下不到十米。此时开车犹如骑虎难下,继续开则怕前面的车突然减速刹车,而停车在路边,又担心后面的车随时可能追尾。远光灯在此时也已经毫无作用,平时那两根粗壮的光柱,在沙尘暴的淫威之下,显得气若游丝。
好在我隐约看见前面有一辆克莱斯勒Town & Country 停在路肩,此处路肩比较宽,我就尾随它停了下来,大风仍旧不依不饶地裹着沙石和草木,毫不留情地蹂躏着我的车。
更没想到,过了一小会儿,车辆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同时,我清楚地听到周围不知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剧烈响声,我想应该是那些巨大的广告牌吧,可千万别砸到我的车上。我越来越不安,这个时候我也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狠狠抽打和推搡着我的车,紧接着看到一些被连根拔起的灌木从我挡风玻璃前掠过,我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这风总不至于把我吹翻吧?!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小时左右,然后,风声渐小,那些让人恐惧的杂音也慢慢退去,于是我发动汽车,再次上路。
Elephant's Feet
印第安人乘客大约开了半小时,又是一阵沙尘暴向我袭来。好在这次的风力没有刚才那么强,虽然能见度迅速下降,但我也比上次更加有经验。在沙尘暴还没有逼近之前,我就把车停到一个宽阔的路边空地,坐等风暴肆虐而过。风暴过后我看见,眼前耸立着两根巨型石柱,就是传说中的Elephant's Feet,它们表面异常光滑,想必是千万年来,经过无数的风暴的摧残,才被消磨去了棱角,变得如此圆滑。
关于Haboob,维基百科这么解释:haboob(哈布风暴)是阿拉伯语爆炸和拖曳的意思,是一种夹杂着大气重力流的强风暴,这种强风暴在全世界干旱地区时有发生。
后来,我又查了一下美国当地的新闻,媒体在风暴以外拍摄到的照片让我不禁有些后背发凉,这些照片看上去比我在风暴里面体验到的场面更加震撼,让我有些心有余悸。
沙尘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似乎就风平浪静了,我继续开车上路。没多久,我看见远方一棵枯萎的大树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身材略显单薄,伸着手,竖着大拇指——这就是美国人常说的Hitchhiking(搭顺风车)。这时候路上车比较多,车速普遍较慢,但我前方的几辆车都对这个人视而不见。
而我也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带上他,在犹豫之间,我松开了油门,轻踩刹车。大约离这个人只有五六米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人的长相,大约一米七,长相如我前面所述,和身材略高的东南亚人一模一样。衣着邋遢,裤管肥大。
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居然就鬼使神差般地把车停在他身边,摇下车窗问他:
“你去哪里?”
“Tuba city (一个沙漠里的小城)。”那人看上去有些胆怯,说话的时候盯着我脑袋右上方的后视镜,似乎有意避免和我眼神交汇。他的头发好几天没洗了。
“你上来吧!”我刚好晚上要去Flagstaff过夜,顺路。
在他抬脚进车的那一瞬间,一股浓烈的汗液发酵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股味道实在太熟悉了,没想到,居然在美国闻到这久违的汗臭味。当时,我情不自禁地眉头一皱。
他坐上副驾驶座,扣上安全扣,一直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挡风玻璃。
车内很安静,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尴尬,最后我忍不住打断了沉默。
我问他:“去Tuba city玩吗?”
他说:“不,去工作。”
他的声音很低,那英语口音是我听过最奇怪的,既不像亚洲口音,也不像Latino那种带有浓重的西班牙语的口音,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我就接着问:“什么工作?”
“搬运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了一个以上的单词,似乎是迫于无奈,他有些沮丧地回答了我的这个问题。
在美国,他这样的临时搬运工,工作不稳定,收入不高,没有任何保障和保险。跑这么远去做临时工,如果不搭顺风车,一天的工钱,估计大部分都要用来支付油费和伙食费。
“你是本地原住民?”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他回答时依旧那么面无表情。
一路上,为了驱逐那令人尴尬的沉默,我不停地放着音乐,车窗外,依旧是枯燥无聊的荒漠。快到Tuba city时,他指着一个路边的仓库,示意让我放他下来。
“谢谢。”告别的时候,他向我点了一下头,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有些不自然,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诚意。
他转身离去时,我才意识到,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记问了。我没有马上开车,而是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他渐行渐远,而我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张张表情麻木的脸,就是那些在超市里埋头劳作的印第安人的脸。而这些脸的背景,则是那些路边破败的“鬼屋”和萧条的荒漠。我在美国几乎走遍了西部、中部和南部的各个州,这里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今天就写到这里,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