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家族想要改变命运,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当我还是个大学生时,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但命运的转机有时候来得如此之快,
你要么得到一副金手镯,要么戴上一副铁手铐。
01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的父母赶上了九十年代初进城务工的热潮,带着一卷行李和十块钱来到了市区。
我父亲是那个年代罕见的高中生,在一家大机械厂当上了维修工。
我母亲在家里一门心思地教养我,希望我能赢在起跑线上,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出人头地。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五年级。
那些年里,由于父亲不太会来事儿,每个月只能挣一点死工资,一直没能攒下多少钱。
那几年又正值国内物价飞涨,家里的经经济压力剧增。
更要命的是,我家借钱买了房子。
在我的记忆中,对于买不买房,父母没少吵架。
父亲觉得攒钱要紧,租房子更实惠些;而母亲坚定地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家,钱可以慢慢挣。
父亲终究拗不过母亲,在一处老旧小区买了房。
房子只有四十平,唯一的大卧室当然属于父母,我的写字台和小床挤在客厅里。阳台充当了厨房。
有了外债,家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记得那些年里我们一家的晚饭不是炖菜就是稀粥。
粥很稀,炖菜没有肉。
不过好在五年级的我已经能自己上下学,母亲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开始四处打零工补贴家用。
她烙过大饼,做过棉门帘,穿过羊肉串……
穿羊肉串的工作,她一直做到我上大学。
十多年下来,劣质竹签在她手上留下了无数伤疤,终日久坐也给她带来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
然而,虽然家里条件艰苦,我却从来不用担心没学上。
家里总会及时交上我的学费,给我买足够体面的文具,给我买老师推荐的每一本课外书,资助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每一次活动……
当然,我学习也足够努力,中考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博远二中。
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都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哭。
父母带我吃了一顿肯德基。
那是我们一家第一次在外面吃饭,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鸡肉可以炸着吃。
我相信未来我们可以随便吃肯德基,因为“博远二中”有着“名校预科班”的称号,进入了“博远二中”,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名牌大学。
02
来到高中的我更加拼命地学习。
白天的时间,我一分不剩地用来学习。
晚上回了宿舍,我仍会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回顾当天新学的知识。
我和每一个同学的关系都很疏远,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但是人只有努力过才知道天赋的重要。
尽管我已经努力到没法更努力,但我的成绩始终在中游徘徊。
那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仿佛并没有那么努力。
他们有的常常打篮球,有的会在晚自习偷偷看小说,有的甚至同时处好几个对象……
这样的差距深深刺痛了我,我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就陷入了中度抑郁,学习成绩不断下滑。
最严重的时候,我看着试卷,大脑一片空白。
试卷上的文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就像是一群蝌蚪在游来游去。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高三。
高考前的三天,整整三天,我紧张得没合过眼。
到了考场上,那种大脑空白的毛病果然又犯了,我甚至开始犯困。
我知道自己没法把卷子做完了,不禁啜泣起来。
监考老师对我说,要哭出去哭,不要影响其他考生答题。
我绝望到欲哭无泪,只能如行尸走肉般耗到考试结束。
果不其然,我的高考成绩是上高中以来最差的一次。
不要说名牌大学,我连公立大学都没有考上,只能上一所民办三本。
但父母竟然再次带我去吃肯德基,庆祝我考上了大学。
快餐店里,我咬了一口炸鸡,嚼着嚼着就哭了出来,满嘴的苦涩。
我对父母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没考上好大学。
父母说,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我自己心里清楚,本科学历早就已经贬值贬到一文不值,我那民办大学的文凭可能甚至比不上父亲的高中文凭。
正是在那家快餐店里,我下定了复读的决心。
03
我们省最好的高中是“洛水一中”。
如果说“博远二中”是名校预科班,那“洛水一中”堪称清北预科班。
恰好“洛水一中”和我们学校有合作关系,我们学校的老师可以推荐应届生到那里去复读。
我的班主任推荐了我,但是我的分数太低了,必须要出高额的学费。
这笔学费相当于父母四、五年的积蓄。我动摇了。
但父母却说,我们没本事,别的给不了你,最起码上学的钱少不了你的。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不会再哭了,因为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04
“洛水一中”不像学校,更像一所打造考试机器的工厂。
在这里,没有课间时间。上一堂课的老师还没走,下一堂课的老师已经来了。
在这里,午饭只有十分钟时间。我们要以百米速度冲到食堂买饭,然后一边吃一边走回宿舍。
在这里,盥洗室是没有水的。我们不需要洗漱,因为洗漱浪费休息时间。
在这里,每一次考试的名次都会贴在校服上。名次考前的学生,有资格在买饭的时候插队。
……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因为受不了而主动离开,也有人因为违纪被劝退。
而我顽强地在这里生存了下来。
如果说我在“博远二中”时不是最聪明的,那我在“洛水一中”连最勤奋的都不是。
和我同宿舍的张家友,每天我入睡前发现他在被窝里偷偷打手电。第二天凌晨我醒来时,他被窝里仍然亮着手电光。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休息的,总之在我眼里,他是二十四小时学习的。
我曾试着模仿他,但第二天上课时根本管不住上下眼皮打架,险些被劝退。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聪明人,也不是狠人。
我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其他的,交给命运就好了。
05
在“洛水一中”复读的这一年下来,我从一个一百四十斤的壮小伙变成了一个不足一百斤的瘦猴。
驼了背,长出了白头发。
眼窝深陷,肤色蜡黄。
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青春,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洛水一中”不允许家人前来探望,除非学生重大违纪或者生了重病。
所以自从我进入了“洛水一中”的校门,直到高考结束后才见到我的父母。
母亲看到我的样子,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不管考成什么样,我们都不再复读了,绝不再复读了。
06
高考成绩出来了。
虽然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仍然不够名牌大学,只能上一个公立二本。
父母把出成绩这一天当成春节来庆祝。
我也一样沉浸在喜悦中,因为我彻底放下了对名牌大学的执念。我知道考上公立大学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高兴多久。
录取我的是一家医学院,每年要两万的学费。
而父母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三万。
父亲看着录取通知书犯了难。
我说,实在不行,可以报一所学费低的专科院校。
父亲说,学费不是你该操心的,你要做的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成了医生,还怕挣不回这几个学费吗?
07
我孤身一人来到远在他乡的大学校园。
新的生活,新的天地,自由的气息,我的心情从未如此愉悦,再也不愿回顾艰难的过往。
当然,我并没有放松学习。
我的专业是解剖学,一门需要极度细致、认真与吃苦耐劳的学科。
而这些品质,恰恰是我在“洛水一中”早已练就了的。
我能详细地记忆临床解剖所需的一切医学与药学常识,能连续数个小时头也不抬地研究尸体样本,也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练习最基本的刀工……
我自然也成了导师最为器重的学生。
他手把手传授我临床手术的精髓。
每当有临床实践、专业集会,他都会带我参加。
转眼间到了大三,当同学们的专业水平还是半瓶子醋,为未来的出路而发愁时,我已经基本具备的专业医师的水准。
虽然我高中时总成绩一般,但英语成绩一直很好。
上了大学,更是早早就通过了四六级考试,雅思成绩也相当高。
所以国际医疗交换生的名额,毫无悬念地落到了我头上。
只要我顺利毕业,就能到德国去深造。
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身为知名外科医生的光明未来。
然而,出国需要十五万的赞助费。
更要命的是,父亲没有给我打第四学年的学费。
08
三年来,我从未为学费和生活费操过心,父亲总会准时把钱打到我的账户。
然而这一次,我不得不给家里打电话催问。
父亲电话没人接,于是我联系了母亲。
“你说啥?你爸没给你打钱?”
“嗯。”
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妈,你哭什么?”
“唉,都怨我,都怨我这个不争气的腰。”
“到底怎么回事?”
在我的追问下,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全部实情。
09
由于母亲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无法久坐,不得不放弃穿羊肉串的工作。
她于是经朋友介绍倒卖起农村老家产的胡麻油。
有一天,她拎了四桶,共两百多斤的油装车,不小心闪了腰。
她顿时痛入骨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被第一时间送进县里的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认为她的疼痛是由于髓核压迫神经,所以输了两瓶液来舒缓神经。
谁知,两瓶液输完,她的疼痛有增无减。
父亲连忙把她送进了市里的三甲医院。
原来,母亲的扭伤导致了严重的腰椎滑脱,而县医生的错误用药进一步导致了髓核的炎症。
如果不能及时手术,母亲下半辈子恐怕坐起来都困难。
然而,这场手术需要三十万。
“妈,这学我不上了,做手术要紧。”
“唉,我就怕你这样,所以才瞒着你。你爸说手术和上学都耽误不了,他有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父亲和厂里的各级领导关系不错,他经常帮领导修理一些私人物品。
领导家里的电磁炉、电饭锅之类的小家电出了问题,往往会拿来交给他。
尤其是财务副总王傲,和父亲的关系格外铁。
王傲家里的冰箱、洗衣机出了问题,父亲会上门去维修,完事之后留下来和王傲喝个烂醉。
王傲有个独生女,叫王圆圆,比我大一岁。
父亲去王傲家时,常会带上我,我和王圆圆玩儿得很好。
她家是大三居,她有自己的房间,而且几乎跟我家的客厅一样大。
在她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玩她的玩具,看她的故事书。
她的玩具基本都是芭比娃娃之类的,但我这个男生却很喜欢玩。
因为那些娃娃实在太精美、太漂亮了,在认识她之前我不敢想象这世上还有这么精致的玩具。
但我最喜欢的事还是她给我念故事书,一念就是一下午。
总之,我的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事大都跟王圆圆有关。
可自初中起,她就到国外上学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没有了她,我就再也没有兴趣跟父亲去王傲家。
在那些年里,每当父母吵架,母亲都会埋怨父亲不会来事儿,攀上了财务副总这根高枝却不懂得好好利用。
但父亲过于老实,或者说有一股传统知识分子的傻劲儿。
他总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就是朋友,不谈乱七八糟的。
被母亲埋怨得久了,父亲不得不承认王傲也曾向他透露过一些发财的路子。
那就是炒比特币。
当时比特币市场刚刚兴起,各项法规还不完善,行业运作相当粗放,很多胆子大的人凭借炒比特币在一夜之间财务自由。
父亲告诉母亲,炒比特币高投入高风险,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该干的事。
母亲只好作罢。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家里许多年没再提过的比特币,竟然在一夜之间把我们家推入了火坑。
10
在母亲的医药费和我的学费的压力之下,父亲去找了王傲。
王傲再次向他推荐了比特币。
比特币市场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完善了许多。
但是由于巨额资本的介入,产生了巨大的市场泡沫。
简言之,如果成功,赚的会更多;如果失败,赔得会更惨。
比特币造就了更多的顶级富豪,也使更多的家庭支离破碎。
富豪纵情享乐的每一个夜晚,都有无数失败者跳楼自杀,无数的妻子失去丈夫,无数母亲失去儿子,无数孩童失去父亲。
但父亲并不真正了解这些,他只知道这是化解家庭经济危机的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他抵押了我家的房子作为本金,全部投入了比特币市场。
听到母亲告诉我这些,我的心凉了半截。
“啥?我爸把房子抵押了?你咋不拦着他!”
“你爸说是稳赚不赔的。妈也不懂,就没拦着他。”
“他现在到底在哪?我联系不上他。”
“三天前他说第一笔投入不够,得出去再借点。从那以后,妈就联系不上他了。妈怕影响你学习,没敢告诉你……”
“报警了吗?”
“没。昨天一个生号发来一条短信,说我要是报了警,就再也见不着你爸了……”
母亲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安慰了母亲许久。
房子被抵押,父亲失踪,母亲卧床不起,我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我于是向学校请了假,连夜赶回了老家。
11
自从上了大学,忙着跟导师做项目,常常假期不回家。即便是过年,也在家待不了几天。
所以当我在医院见到母亲时,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
在分别的时日里,劳作、伤病使母亲衰老、憔悴了许多。
她的身体开始臃肿,头发也白了快一半。
看到她无助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鼻子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
而母亲却很是气愤地埋怨我耽误学业。
我说我找到我爸就回去。
我在母亲的手机上找到那条短信,正要给那个号码打过去。
母亲却告诉我不用打了,因为她已经打了无数次,可始终是空号。
看样子,父亲很可能是被绑架了,但是绑匪的动机何在呢?
想想看,一切都是从父亲炒比特币而起,或许王傲会知道些什么。
安抚好母亲以后,我匆匆离开了医院。
12
我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王傲的家。
一路过来,没少敲错门。
当我终于敲响王傲的家门时,开门的是一个窈窕靓丽、衣着入时的姑娘,我以为自己又找错了,连忙道歉,匆匆离开。
谁知,那个姑娘却惊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田凯!”
我困惑地打量着她,终于认出了她的眼神。
她就是我阔别了近二十年的童年挚友王圆圆。
13
王傲的家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当年那种风格的室内陈设没有留下任何残余,如今这里被现代化电器和红木家具填满。
“爸,你看谁来啦!”
戴着围裙王傲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没有了头发,身躯如同枯柴,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带着些许敌意打量着我。
“这个……是你男朋友?”
王圆圆顿时红了脸。
“哎呀,你瞎说什么呀。这是田凯,你不记得了?”
“哦!哦哟——田凯!多少年没来叔叔家玩了?你倒是真有口福,正好赶上圆圆回来,叔叔做了一大桌菜。你们先坐着。”
说完,他又冲进了厨房。
王圆圆带我到客厅落座。
她在墨尔本读完了中学,后来到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舞蹈。
她所在的舞团刚刚完成了环球巡演,她趁着假期回来探望父亲。
她就这样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述着在国外的见闻,一如小时候声情并茂地给我讲故事,仿佛我们从未长大,也从未分离。
而我很是局促,始终不敢正眼看她。
我知道她等着我说些什么,可我的经历和她相比苍白而狼狈,实在不值一提。
幸好,这时侯王傲喊了她。
“圆圆,来帮爸爸端菜!”
14
菜都上了桌,王傲却不动筷子。
原来他的肾出了问题,早上才做过透析,毫无胃口。
王傲询问我的学业以及未来的规划。
得知我在学医,他大谈特谈他的一些医疗行业的朋友的状况,还保证我毕业后能得到他朋友的帮助。
我对这些话毫无兴趣,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我父亲的事。
“王叔,你知道我爸出什么事了吗?”
“你爸?他怎么了?”
“他失踪三天了。我妈收到了短信,让我们不要报警,不然就见不到我爸了。”
王圆圆大惊失色。
“田叔被绑架了?什么人会绑架田叔?”
“这事儿,是从……”
王傲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圆圆,你去厨房看看天然气阀门关了没有。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记事儿了。”
王圆圆离开后,王傲突然变了脸色,紧张地告诉我不要在他女儿面前说不该说的话。
王圆圆从厨房回来以后,我没再谈家里的事,只是机械地回应着他们父女二人关切的话语。
饭后,王傲声称单位有事,急着要离开。
我坚持送他下楼。
王园园要我送走他父亲后赶紧回来找她,我满口应允。
进了电梯,我和王傲都卸下了伪装。
“王叔,你到底知道什么?请你说清楚。”
“我只知道他跟一个人去借钱了,你记上那个人的电话,自己找他去吧。”
记下电话后,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王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借的是高利贷吧?你知道他被绑架了吗?”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道上是有规矩的。他还不上钱,就要付出代价。”
“我爸跟你几十年交情,你明知道我家条件不好还要带他玩比特币?他玩出了事你也袖手旁观?”
“小凯,你受过教育,是讲道理的。我就是看见你家条件不好才带他玩币,帮他赚外快。是他自己野心太大,想要一夜暴富,才搞成这样的。还有,话我都说尽了,以后可别缠着我。”
出了楼门,他撇下我匆匆前往车库。
我拨通了王傲留给我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什么人?”
“田兴业是不是在你那儿?我是他儿子。”
对方告诉我一个地址。
我留恋地看了看王傲家的窗户,毅然离开了小区。
15
那是很偏远的一个小镇。我赶到那里时,已经是傍晚。
那种小镇上的门牌号的设置都不太规范,所以我找了很久。
我敲响那家的院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他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肤色粗糙暗红,像个庄稼汉。
进了屋,我直奔主题。
“我爸到底怎么了?”
“他欠了我们的钱。”
“我们还钱就是,你把他人放了。”
“你家的情况我们已经摸底了,老婆儿子都等着钱花,根本还不起。”
“那你们扣着他,是想怎么样?”
“卖血,卖眼角膜,卖肾。成了废人就扔到街上去乞讨。”
我死死盯着这个表面上朴实憨厚的人,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他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不该当着一个儿子的面这样说他的父亲。可是,没有办法,这就是道上的规矩。”
“能让我见见他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
“哎,你是学医的是吧?”
“对。”
“跟我来吧。”
16
那人告诉我,他叫赵兵。我知道那一定是假名。
他带着我来到小镇的另一头一座孤零零的院落。
刚一进院子,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就将我们淹没。
赵兵告诉我,这是一家养狗场。
一进屋,刺鼻的血腥味直窜我的大脑。
他打开灯,我看到墙上挂着血淋淋的狗皮、墙角堆着的狗头、案板上的种种刀具。
他让我等着,然后钻进了地窖。
我下意识地寻觅趁手的刀具,一眼就看到了案板和墙壁之间的那柄小小的柳叶刀。
我飞快地伸手将它装进裤兜。
我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我看到父亲缓缓钻出了地窖。
“爸!”
赵兵跟在他后面,我赫然看到他手中的枪。
我的心脏跳不动了,双腿开始颤抖。
赵兵审视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用枪指着我,来到我面前,搜出了我裤兜里的刀。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他却把刀递给我。
“你拿着吧,估计待会儿用得着。”
他让我和父亲进了另一个房间,房间中央摆着一条长长的木桌,木桌上有一条被肢解到一半的狗。
我这时才看清楚父亲。
他的腰背比平时佝偻了许多,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上满是皲裂,眼神中满是恐惧。
他看着我,泪落两行。
“儿子呀,你咋来啦?我不是说过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吗?”
“我不管怎么行?妈下不了地了,你也成了这个样子。”
“你别管我俩啥样。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有几千万,甚至上亿!”
“爸!你就别做白日梦了,咱们这种家庭哪是玩儿得了比特币的?”
“凭什么玩不了?同样是一个脑袋两个肩膀,同样在一个厂子里上班,凭什么他王傲玩儿得了咱就玩儿不了?凭什么他王傲的孩子不用高考就能上世界名校?我的孩子要上学差点把自己学死才能上大学……”
“爸,我小时候每次没考好,你都跟我说只跟自己比,别跟别人比。你现在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了?咱俩小日子明明过得不错,你非要跟那个王傲比,搞得现在一无所有,以后怎么办?”
“咋就一无所有了?我已经把账号跟密码发到了你妈的手机上,过两年,你就能收账了。你信爸,几千万,甚至上亿。”
不得不说,那一刻,我心动了。毕竟即使我当了主刀医生,这辈子也挣不够一个亿。
这时,一旁的赵兵不耐烦了。
“田兴业,你的遗言说完了吧?把死狗推下去,你自个儿趴上去。”
我爸照办,趴到了长桌上。
赵兵又对我说:“就用你手里那把小刀,你把你爸的肾割一个下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让我割我爸的肾?”
“你爸再抽血就抽死了,只能卖肾了。这活儿一般是剔狗的师傅干。剔狗师傅的活儿不干净,每回割完人就残废了。你不是学医的吗?你来吧,没准割完了生活还能自理。”
“你是畜牲吗?让儿子亲手割的父亲的肾?”
“我看你是个好小伙儿才让你亲手做的。你希望剔狗师傅做吗?”
我看着他手中黝黑锃亮的枪,心想现在除了哀求,别无他法。
“我爸不是说过两年我家就有钱了吗?到时候我们还钱,行吗?”
赵兵笑了。
我爸喊道:“不行,绝对不行,两年以后利息已经滚到天价了,咱们再有钱也挡不住。你割爸的肾吧,现在就割。你要割得好,爸还能留条命上街要饭。你割吧,让爸试试你的手艺,看你在学校用功了没?”
我已经泪如雨下。
我看着手中的那柄柳叶刀,只见上面满是铁锈和污渍。用它做外科手术,那必死无疑。
“这刀用不了,你这有好点的吗?”
“你去看看那边柜子里。”
我打开墙角的立柜,里面竟然有许多医疗工具。
橡胶手套、酒精灯、各种型号的烧杯、钳子、锯子,以及一套刀具。
那些刀具我从未见过,但我猜多半是兽医用的。
好在卫生状况良好,刀刃也够薄。
“工具倒是还行,可是怎么麻醉?”
“不用麻醉。把他手脚捆住,一开刀就疼得晕过去了。”
“那怎么行……”
“有牲畜的麻醉药,你用吗?”
牲畜的麻醉药当然不能用在人身上,况且我不是麻醉师。
我只好着手将父亲捆住,这才发现木桌四角本来就有皮带。
捆父亲的时候,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父亲看见我若有所思,说:“没事儿子,放心大胆地干吧。你已经长大了,以后爸不在你身边,你也能照顾自己了。爸没本事,给不了你许多。但能给的,都给你了。”
“爸,别说丧气话,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17
一切准备就绪,到了我开刀的时候了。
我对赵兵说:“能过来给我打个下手吗?这么大的活儿一个人做不了。”
赵兵显得不太情愿,但终究还是来到木桌对面。
“怎么打下手?我可是什么也不会啊。”
“很简单的,给我递刀就行。”
我找准了父亲肾脏的位置,用刀轻轻划开。
鲜血奔流而下,父亲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慌张地说:“快给我中弯组织剪!”
“说人话,是哪个?”
“那个那个!”
赵兵的右手还在持枪,于是用左手拿起剪子递给我。
我并没有接过剪子,而是瞬间用手中的刀挥向他那只递剪子的手。
就那么一下子,我割断了他的手筋,他的手臂顿时瘫软下来。
“兔崽子,敢阴老子!”
赵兵说着,用枪对准我。
我从木桌上扑过去,用刀刺向他脖颈左侧的动脉。
由于他的左臂已经废了,完全无法阻止我这一击。
鲜血渐满了我的脸。赵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被捆在木桌上的父亲使劲扭过头来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儿子,你咋了?儿子!”
我把父亲解开。
“爸,我只给你割了三毫米深,不会有事的。”
然而父亲完全不顾腰上的伤口,连忙蹲下来查看赵兵的情形。
“儿子,他脖子还热着呢,快叫救护车!快!”
“来不及了,他死定了。”
父亲站起来抽了我一耳光,紧接着又伏在我肩头痛哭。
“儿子,你成杀人犯了呀!”
“我宁愿坐牢,也不能亲手割你的肾。”
“你真傻!跟你的前途比,爸的一颗肾算什么?现在你还有救!你赶紧跑,就当这人是爸杀的,你从没来过。”
“不行。等警察研究了现场,肯定能发现有第三者。”
“爸到时候就一口咬定是我杀的人。”
“你当人家是吃干饭的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赵兵人间蒸发,让案发现场彻底消失。”
“怎么弄?”
“赵兵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他光棍一条,也没见有亲戚来过。每天晚饭后他手下的弟兄们来算账,天黑以前都走了。”
“那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