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茵(讲述人/ 张汉生)
因为我有早读的习惯,在今天雨后的清晨,于公园寂静一角的长椅上,我捧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一书在读。
偶一抬头,目光正与一位开着轮椅缓缓行驶而来的耄耋老人相遇 。
老人面容慈祥,气色一般,和善的目光让人觉得很有亲切感。
他饱满润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的褶皱,看起来至少要比实际年纪年轻十岁。他虽然是坐在轮椅里,却让人感觉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强大气场。一看就是曾经沧海,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使人自然而然的心生敬意 。
他身穿一套麻纱面料 淡蓝色暗条纹的半袖上衣和八分短裤。 整个人显得非常干净而清爽。左胸前的衣袋装的鼓鼓的,衣袋口用一个特大号的别针紧紧别住。
口袋上面是并列紧挨在一起的两枚勋章。较小的一枚上半部分是红色党旗图案,下半部分在黄铜本色上用美术体写着"为人民服务"。 大的一枚面积 足有小的两倍大。 在五角黄铜勋章中间的红底正中,用黄铜本色雕刻的是一只正在展翅飞翔的雄鹰。
当我看到他轮椅扶手上挂着一张16开信纸大小,上面用黑色印刷体打印着电话号码和姓氏的白色卡片和胸前佩戴着的这两枚特殊勋章时,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他,一定是一个有着特殊经历和故事的人。
于是我便以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尊敬态度 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老人一开口,便用令人极其舒服的声音说道:“" 姑娘呀,我呀,这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没有文化,吃了一辈子没有文化的苦。 所以呀,我特别羡慕那些爱读书有文化的人 。"
老人这一席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们隔代人心灵之间的距离,更加激发了我想要了解他的强烈愿望 。
可是他的听力严重衰退,即使借助助听器,效果还是十分微弱。致使我们的语言交流非常困难。我必须要对着他的耳朵,用最慢的音速极高分贝的音量喊着说话,同时还要运用相应的手势。即使这样,他也还是难以听清和明白。
而我一贯与人沟通时,总是节奏舒缓、声音轻柔。从未用过这种大嗓门的夸张交谈方式。一霎时,让我感觉如芒刺背,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极不自在。
于是,我只好放弃了问询,示意请他畅所欲言地讲述。
下面就是老人自诉的"人生速写"。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作者用第一人称"我"来讲述这个故事 。
我叫张汉生,今年96岁了,我出生在辽宁省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 家里姊妹六人,我排行老六。现在五个哥哥姐姐都已不在人世了。我幼年丧父,七岁时开始给人放猪放羊,经常饥肠辘辘,赤脚走路。我13岁时,母亲也离世了。
我十七岁当兵,加入辽南军区独立二师陆军。领导是杨克斌 杨大姐。
一九五三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时,条件艰苦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在寒冬三九天的汉城大东江,小北风像刀似的割在脸上,我和战友们趴在雪地里吃雪充饥。
为了掐断美军的运输线,我军主攻朝鲜黄朝岭。
战士们英勇顽强,把美国士兵、土耳其兵……打得节节溃败,望风而逃 。
说到这时,他满脸兴奋无比自豪 :“当年我还参加过淞沪会战、解放鞍山的战役 、对越自卫反击战……”
随后,他又无限感慨黯然道:“那些战役真是无比惨烈啊!牺牲了很多战友啊……”
“当年和我一起参加战斗幸存下来的战友,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我的耳朵就是在朝鲜战争中震聋的。当时我们奉命卧倒,美国敌机投下的炸弹就在我耳朵边一寸远的地方爆炸了,地面都被炸出一个足有四五十厘米深的大坑 。
而我在参加解放鞍山的战役中,和战友一起在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去炸碉堡的过程中,不幸中弹。位置在距离肛门一寸远的地方,差点丧命。幸亏战友把我及时救下火线 。
后来领导安排我在通化“三一陆军医院”做的手术,虽然取出了弹片,但是却终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
从那以后,我永远都不敢踏踏实实地正常坐着,因为伤口处一旦碰到实物,就钻心地疼痛。尤其是一到阴雨天,疼痛感和瘙痒感更会明显加剧 。
退伍后,我被领导安排在一家大型国企炼铁厂原料车间开矿石车,往高楼处送原料。
我自己吃了很多没有文化的亏。但是国家也给了我很多的关怀和照顾。每年的建军节、国庆节和春节,当地领导都会安排工作人员前来慰问看望我。刚刚过去的"八一"建军节,还派人给我送来了大米、白面、食用油还有一千元现金。
我非常感谢国家的关怀,自己尽量不想给国家添麻烦。我心中时刻牢记党的教导 :"见困难要上,见容易要让"。
我老伴比我小一岁, 我们一共生育三男一女四个孩子 。
因为我和老伴都没有文化,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四个孩子身上,努力培养他们,希望他们将来都有文化,都有好的人生。
可是令我倆极度失望的是,这四个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
他们对学习都毫无兴趣,一提起读书学习,全都一齐喊脑袋疼。
所以啊,都是初中一毕业,就相继到工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等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把国家按政策分配给我的三套房子分别给了三个儿子,又给女儿另外买的了一套。
可是后来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媳妇,竟然全都背着我把各自的房子卖掉了,卖房的钱款直接揣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然后又都催逼着我,让我再给他们在高档小区重新买一套大的。
唉,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呀……
那些年,我和老伴只能勒紧裤腰带攒钱。攒够钱后,又给三个儿子每人买了一套大房子 。
从1997年到1999年 ,四个孩子各自的大集体工厂都不景气纷纷倒闭了,他们都先后下岗了。后来都断断续续地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可是他们不是嫌这个活苦,就是嫌那个活累,没多久就都不干了,才50来岁就都躺平了。
多年来我一直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脑梗、 心梗……多种疾病。老伴也有高血糖、高血压、冠心病等老年综合症 。
我在80岁那年,我把自己原来住的那套房子卖掉了,买了一套两百一十平方米的房子。写了唯一的女儿名字,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
女儿给我们洗衣服做饭,伺候我和老伴的一切 。
现在我的退休金每月是14000元。老伴每月4100元。我俩每月给女儿7800元,作为我们老两口的生活费和女儿照顾我们的服务费 。
可是三个儿子和媳妇儿都不干了,成天来闹,说我偏向女儿。他们都要和我们老两口一起住这二百一十平的房子,要伺候我和老伴,得这七千八百元。
我气得血压上升心脏出血,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忍无可忍地告诉他们:“你们再这样,我就一瓶敌敌畏喝下去,让你们一分钱都得不到 。”
这三个儿子和三个媳妇以及女儿和姑爷八个人,从他们下岗的那天起,我就每人每月给发500元。并且把养老保险一直给他们交到退休 。
现在他们各自有2000多元的退休金。每月我还要分给三个儿子每人1500元。我每月发工资的日子,他们都不约而同准点不差齐刷刷地来领钱。即使是我和老伴重病住院期间都是如此。他们这哪是 管我叫爹,都是管钱叫爹啊……都把我当成了银行提款机。
除了这,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平时还要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地给他们。他们无论大事小事甚至没事找事,都用各种借口来找我要钱。比如孩子上学啦、生病啦、做手术啦…… 反正三个儿子一来肯定就是为了要钱。那真是不遗余力、绞尽脑汁地啃我这把老骨头啊……
很多时候啊,我睡不着觉,常常在想:"如果我没有钱,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他们就不活了吗 ? 就都没命了吗? "
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却都要靠我这个一百来岁马上进棺材的人来养活。我真是太寒心难过了……
我虽然说现在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可是能吃多少啊?而且真没有什么爱吃的。每顿我只能吃五个饺子或者是小半碗饭。半个桃子或半个苹果都要一天才能吃完。老伴吃的比我还要少 。
尤其是一想到这三个儿子,我有时候心里都堵得都吃不下去饭。我曾经在战场上是一头猛虎,如今在儿子们面前却成了一只老鼠。实在悲催透顶啊……
真是觉得活着毫无意义……
如今我只想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彻底获得精神的解脱和自由 。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在"万盛公墓"为自己和老伴花了13000元钱买好了墓地,是朝阳面最好的中心位置,沈阳市许多大干部的墓地都在那里 。
我甚至祈愿在那个最终归宿的平行世界里 ,再也遇不到这几个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