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十三年的父亲。宛如想起一个交浅言深的朋友,一幅刻凿于魂的壁画,一处根植于心的风景。没有哀伤,没有愧悔,甚至没有情绪上太大的波动。只有山一样的沉默。悠长的沉默中,便有雾一样的东西,弥漫、蒸腾,或近或远,直至空明。

然后,父亲不见了,我也不见了。空明中,只留下一串满血复活的脚印。
父亲是与我相处时间最少的亲人。小时候,我跟着奶奶,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了,父亲因为工作,不在我身边;再后来,我们居住在不同的城市,不在彼此身边。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或许超不过我写的一篇散文。但这不影响我从他忙碌的背影中读懂岁月、读懂理想;不影响我从他与我超不过一篇散文的句读里,读懂爱情,读懂生命。

只是我想起父亲,想起的不是他对我说:“如果你参加了工作,又正好从事文秘工作,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超越我的文章”;也不是“你可以相信爱情,但你不解风情,如果可以,未来你一定要找一个爱你的人”;更不是“宝,爸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米汤”。而是病房门前的那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如山一样崎岖的父亲,靠在父亲肩臂上的那缕阳光。

父亲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时敲打着肩胛和胸腔,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里充满苍茫和孤寂。我试图引燃他对生命的激情,但我懂,那个时候,我是父亲唯一的朋友,沉默是最好的互动。我可以躲到医院的楼角处放声痛哭,在父亲面前,我不能发出任何刺激他的声音。他爱着这个世界,爱着这个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过往和亲人,爱着他未竟的事业和生命给他的回声。

我好想像妈妈一样,给父亲一个轻柔的拥抱,但我没有,父亲是山,我只是父亲山上的一株草。习惯了他抱着我。我用铁一样的坚硬刺穿了水一样的温柔。我知道父亲需要一个拥抱,但我不知道拥抱时我能说些什么。我只能放任这种冰冷的沉默刻凿在我的心上,成为一处滴血的风景。

我是何其不孝!直到父亲不在了,我才如此频繁的想起父亲;我是何其寡恩!稍不如意,就想起病房门前的那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如山一样崎岖的父亲。

对我来说,父亲是疼痛时的祭祀,孤寂时的想起,颓废时的警醒,歧路上的指引。我想我应该就是靠在父亲肩臂上的那缕阳光,不顾父亲的疼痛,疯狂地吮吸着父亲的精神。而父亲浑不在意。落寞时,父亲即刻出现在我面前,听我无声的诉说,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把他当成我唯一的朋友;彷徨时,父亲即刻从壁画里现身,为我勾勒出生命的轮廓,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把他当成我唯一的依靠;更多的时候,父亲是根植在我内心深处的风景,让我从山一样的雾霾中走向空明。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把他当成唯一的阶梯,好让我走出困境。
谁能如此?只有父亲,唯有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