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2岁的杨本芬是一位素人作家。直到2020年,她才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秋园》,接着是《浮木》和《我本芬芳》。凭借对过往人生艰苦的思索,杨本芬揭示出深刻的女性主义命题,成为中国文学领域备受关注的作家。
杨本芬的女儿章红,同样是一名作家,她是母亲写作背后的第一读者、编辑。章红视母亲耄耋之年的成名为一个奇迹,她遇到一枚贝壳,发现里面蕴藏着珍珠,她拾起,日复一日地打磨,直到珍珠被世人所知。
母亲杨本芬是从何时开始写作的?章红后来发现,远在自己出生前。
当时,母亲刚刚结婚成为妻子,很快生下第一个女儿,章红的姐姐。年轻的妈妈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去大路上玩,路经南方大路旁边的水田和茶林。正好是采茶的季节,远远望见采茶女的身影穿梭在葱茏的绿意中,母亲被眼前景致迷住了。她站了好一会儿。当天晚上,等女儿入睡后,她悄悄爬起身,将脑海里的景象落笔为文字,成了一首抒情诗,寄给了一家本地杂志。
那是生命里最好的日子,轻快、爽脆。年轻的母亲也是个爽脆的人。出生在湖南,杨本芬是家里的长女,要帮做家务,带弟弟妹妹。渴望上学的她,16岁考上中专,独自从汨罗乡下到岳阳求学,三年中专,离毕业只有三个月的时候,学校停办了,她没有拿到毕业证。走投无路,她带着仅有的3块钱跑到江西,找到一所半工半读的大学,不到一年,又被选中下放到农村。
母亲20岁那年,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医生,她喜欢他的外貌,对方家庭出身也不好,她由此升起同病相怜之感。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立刻结婚。但在当时情形下,除了结婚别无选择。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送我读书。”
写采茶女的诗竟然刊用了,文化馆通知去领稿费。杨本芬后来告诉章红说:“结婚后,头一回如此喜悦。”孰料去领稿费的那天,家里发生了火灾,被子蚊帐全烧没了。从此她断定自己是个“背时”的人,刚有好事发生,坏事就来了。
母亲再也没有时间拿起笔写作。上世纪60年代后期,章红出生。孩子们次第降生,读书的机会终究落空。有一次,母亲在水井边洗衣服,当地中学校长听说她在中专学过化学,想请她到中学教化学。在县城,中学老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母亲欣然应允。甚至已经找好了保姆带孩子。偶然,她看到保姆给章红姐妹喂饭,担心烫,是先自己嚼碎了吐出来再喂的。她接受不了,只好放弃教职。
三十出头的时候,母亲得到一个机会,去县里的汽车运输队上班,岗位是调度员。为兼顾带孩子和养家,她主动要求从调度员变成加油员,因为调度员必须坐在办公室,而加油员时间更自由,只需听喇叭随叫随到,而没有车辆加油的时候可以在家带孩子。
在汽车队母亲一直没能转成正式工,仅仅因为她参加工作的时间比文件所规定的晚了几天时间。她有了一个特殊的身份——“长期临时工”,这五个字从此成为她头上再也掀不掉的一座大山。
“临时工这个身份,对母亲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创伤。”从记事起,章红就能感受母亲身上的遗憾,先是没有读书,之后是在运输公司没有正式身份。虽然,运输公司承诺永远不会解雇她,退休金也一样,可母亲说话行事却因此特别小心、谨慎。
小时候的章红,不太能够理解母亲身上的这种卑微。母亲极少让章红姐弟做家务,她扛起生活的重荷,身上满是担子,却想要孩子的成长轻松宽和一些。孩子们也懂事,母亲口吻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争气”两个字,章红知道,争气是指可以有所成就。
在家乡县城,章红的学习成绩很好,她读高二时,班主任特地找到母亲,邀请她作为优秀学生的家长,在家长会上分享家庭教育经验。很久以后,母亲杨本芬都将这件事作为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出名,特别光荣。
现实抑制住了母亲的写作,但她从未停止过讲述。从小,章红就听着母亲的故事长大,听她讲自身的遭遇,讲乡里人的故事。母亲是一个情感充沛的人,讲到动情处,会止不住流泪。相对而言,章红的父亲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他是一个合格父亲,认真工作,会做劈柴、做菜等粗重的家务,却鲜有对家务繁重妻子的温存。
有一次夫妻吵架,读初二的章红站出来,问他们为何不离婚。两人一时语塞,事后父亲抱怨,哪有孩子希望自己父母离婚的。作为女儿,章红是更能体会母亲的心境的,年少的她觉得性格合不来的两人,何不选择离婚。
母亲的自我牺牲,并没如愿换来生活的甘甜。这使得母亲一直生活在困惑中。
图|正在绣花的杨本芬
没能写作的日子里,杨本芬是妻子、母亲,后来又成为外婆。
从县城汽车运输公司退休时,子女们都到了结婚生育的年纪。1995年,生完小孩的章红忙不过来,她将父母接到南京。带孩子,做家务,母亲一手管了,父亲则包揽了买菜事宜。在南京西康新村这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楼里,75平米的房屋挤着五口之家,显得很局促。章红的屋子里最多的物品就是书,空暇之余,母亲常站在她的书架前巡逻,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读物。
书架上有一本野夫的《江上的母亲》,杨本芬沉迷其中,一连读了三遍。读完后,泪眼婆娑跟章红提起外婆,“我的妈妈实在是太好了。”这像是一块心病,此后她又多次和章红念及,自己有一个念头:想写母亲的故事。章红感到欣喜,意识到母亲有表达的冲动,“写作本身就是对时间的挽留与对生活的抵抗,她愿意写,也能够写,便是好的”。
重新开始写作的母亲,当时还不会用电脑打字,只是在纸张上写写改改。就在章红家4平米的厨房,杨本芬写下《秋园》的初稿,而作品出版,要将近二十多年以后,她已经80岁高龄。在油盐酱醋的狭小的缝隙,母亲回溯、咀嚼着自己的人生,表达出作为女性的艰辛感受与困惑。
章红经常看到,厨房锅里还炖煮着肉,母亲坐在一张矮凳上,再找一张更高的凳子,伏案下笔。“她抓住一切间隙让自己写,好像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事来不及了。”时间久了,章红发觉母亲一旦沉入写作,整个人就变得丰富、伤感。
重启写作的第一年,老家传来消息,章红89岁的外婆在家中跌了一跤,捱了二十来天,去世了。章红陪伴母亲去湖南参加葬礼,处理外婆的后事。有一小包衣服,是外婆生前准备好要随葬的,章红一一检视,她在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意外地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年份和地点——这是外婆记下的简略生平,最后两行是: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章红母女被这两句话久久震惊。印象里,外婆是一个文雅的老太太。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话语总结自己的一生?当中的沉重、悲凉与残酷,亲近之人或许都未能了解。
等到章红自己做母亲,对母亲的认识也在变化。在章红成长过程中,母亲总是在为丈夫为家庭调整自己的人生,到晚年,又要帮子女带孩子。母亲总是很被动的,为身边人压抑自我。很长时间里,同为女性,章红觉得母亲过于卑微。
可卑微的母亲,却在一些事情上极有主见。江西铜鼓是一个偏远小县,改革开放前要得到书籍杂志很难,母亲会在不多的生活费挤出一些过"精神生活",订阅期刊,有新电影必定带孩子们去看两角钱的电影,甚至,她还动手抄写小说。1979年,章红17岁的姐姐参加高考,差三分到达本科线。老师劝说读大专,母亲说什么都不肯。在杨本芬的坚持下,姐弟三人都考上了大学。
章红在大学最初的专业是化学,可她从中学就开始喜欢文学,在化学系读了一年后,她转到中文系,为此在校园里多待了一年。母亲对此毫无怨言。第一份工作她不喜欢,便又考回南京大学中文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她进入出版社工作,同时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并获得了冰心图书奖等诸多荣誉。婚姻幸福,有职业的成就,章红成了母亲“争气”的女儿。
但成年后的章红不愿过母亲这样的一生。当她自己写作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开始思索女性应当如何度过一生时,眼前总是母亲的影子。“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萧红的感慨用于妈妈身上也是合适的。”章红说,母亲人生大部分时光是“活着”。
哪怕母亲到了晚年,儿女离家,退休,仍不能放下生活重负。章红的父亲年老后罹患糖尿病和轻微老年失忆症,母亲必须像一个护士一样,为丈夫注射胰岛素。年过古稀,夜里要时时关照老伴喝水、起夜、盖被子,很少能一觉睡到天光。
女儿的一部分意义,是理解母亲。母亲的一生中,家庭、儿女、工作结成了网。写作是母亲的一线缝隙。
写作需要读者。作为作家的章红,成为母亲写作的第一个读者。她被母亲的文字拉进了那个时代浪潮中,看见了外婆一家人挣扎求生的经历。母亲的来处,第一次呈现在了章红眼前。
章红阅读母亲写下的文字,她在母亲的故事中沉思,做出种种假设,试图推翻命运的沙盘:如果没有选择那样的生活,母亲是否会更幸福?
图|读书的母亲
刚开始,母亲写作只是基于兴趣,看女儿读得如此认真,她也来了兴致。她对章红说,我在你身边能学到好多东西。母亲开始和文字较劲。在纸张上,一遍又一遍地写,那些字句反复修改,以至有时字迹都模糊了。
同时女儿又是母亲严格的编辑。啰嗦的表达,有欠清晰的叙事,章红会一句句指出来。母亲初写作时喜欢直抒胸臆,她会毫不留情地直接删掉。她跟母亲解释,基于文学的审美,过于充沛的情感,要压一压才好。母亲被章红的认真举动震住,一脸吓坏了的样子:“哎呀,我哪会写呀,不像你是科班出身。”
“妈,这样写不行。”这句话说多了,母亲心里总有些发怵。章红又赶紧鼓励:“你有与生俱来讲故事的能力,这是一种天赋。”
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母女两人空暇下来就交流写作。章红奇怪,自己作为作家,每次写点什么都很困难,好像无时不在创作瓶颈中,“但妈妈写起东西来就像拧开自来水龙头,随开随有”。
母亲写她的邻居,她这样描述:“邻居兵桃比她大两岁,是个大麻子,驼背,一个眼睛也破相了,是感染天花留下的后遗症。” 母亲十几岁就离开汨罗老家,她笔下的那些人,普通如草芥,轻易便被人遗忘,但母亲不愿意遗忘:当年家乡修水库,女孩子搬不动石头,兵桃会帮着挑担,日常也会帮着砍柴。
这个故事母亲修改了不下十遍。当最后一版本递到章红跟前时,她看完一下子叫起来:“妈妈会写小说了。”章红将文章投稿到文学杂志。2006年9月,《红豆》杂志刊登了杨本芬的第一篇小说《乡间生死》。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停过笔,她从不把写作当作一件苦差事,她爱写,写时也很快乐。
母亲笔耕不辍了一年,尽她最大的能力,写出了可写的一切之后,她将稿子交给女儿。章红拿到厚厚的稿纸,觉得沉重,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2009年,她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将它贴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
文章刚开始发时,有网友留言,说普通人的历史没人感兴趣,只有名人的回忆录才可能吸引人们去看。章红不赞同,在网上替母亲辩护:“在我看来,写作,最初可能仅仅出于不得不写的冲动;其次,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记述。”
长篇更新持续了大半年,网友的留言给了母亲不断写下去的动力和勇气。那段日子,母女俩坐在电脑前,母亲戴着老花眼镜,饶有兴味地,一条条阅读网友的留言。有人称赞她的文章,她便“感激涕零”,一定要女儿帮着回复,说谢谢对方抬爱,转头又跟女儿感叹:“哎呀,他们太好了。”
母亲看到电脑上的字,频频感慨:“真好啊!”她赞叹电脑的种种妙处的同时,也羡慕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有一天,她对女儿说:我要学习打电脑。母亲说,如果不回复读者留言,她心里过意不去。她央求女儿教她上网。
家人为母亲买了一台台式电脑,请了人专门教她学打字。她不会拼音,五笔又难记,最后安装了手写输入法。母亲花了一点力气学会打字后,章红又为她申请了天涯社区的ID,这样,母亲自己便能把文章发布在网上。
母亲会上网后,接连在网上贴了几篇文章,写的都是关于自己的丈夫。她写丈夫一生做事认真仔细,为人不苟言笑。“有时候,我同他讲这么多话,他都不回我一句。”一些网友看到,会评论:“阿姨是个好妻子。”母亲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回头又想,心中那个最深的疑惑仍在:丈夫为什么待我如此冷漠?
母亲又开始动笔,写下夫妻俩最初见面的经历,写下数十年生活里的点滴过往。
章红看见故事初稿,对父母的婚姻也感到困惑: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从小,她就感到母亲不满意自己的婚姻。父母会吵架,但并不存在特别激烈的冲突。从女儿的角度看,父亲是很好的人,“父亲养育了我们,他从不打骂小孩,对我尤其疼爱。如果说有什么对不住的,只有我对不住他,没有他对不住我的地方。”
章红想解开这个结,她试图从母亲的文字中寻找答案。
小说里写道,吕医生结婚后仍习惯过单身生活,他离不开他的工作、同事。再后来他分了房子,家开始像了家,慢慢的他也开始参与到家庭中来,砍柴、劈柴,种地、种菜,赚钱养家。
现实里,章红的父亲始终是一个深受传统观念束缚的男性。母亲跟章红说起,父亲动不动就对她说"不能让你娇生惯养",可她又哪有过一点儿娇生惯养?直到现在,母亲年纪大了,患上了腿疾,章红的姐姐买了一把贵妃靠椅,质地与沙发一样,有着高高的靠背,母亲可以靠着背伸直脚。有一回,母亲以半躺的姿势坐着,父亲坐在离她不远处的藤椅旁,突然,父亲用拐杖轻轻地敲打她。母亲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把腿缩回去。
这一幕恰好被章红看到,起初她不理解,后来才明白过来,父亲是在指责母亲这样的姿态不体面。章红觉得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不体面的。可母亲顾不上自己的腿疼,换了不舒服的侧卧姿势。章红没有办法,她默默地给母亲的腿上盖了小薄被子,算是解决了这个“不体面”问题。
“如果用光谱来描绘性格,他们大概恰好在光谱的两极吧。” 章红说。在一些漫漫长夜,母女俩会谈起婚姻。杨本芬对女儿说:别急着结婚,结婚是最没意思的事。
另一方面,章红却也不能全部理解母亲,尤其是母亲对父亲的情感。一家人在餐桌上吃饭,一到饭点,母亲的头脑里像植入了一个芯片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父亲添饭,请来的帮手也不越她的界,因为只有她知道父亲应该吃多少饭。母亲的注意力全在父亲身上,给父亲盛汤、夹菜,她随时准备起身,为他做一切事。
母亲的烦忧,章红终究无法帮她分担更多,同时作为女性,她对母亲抱有深深的同情。
出版社看中了母亲写自己婚姻的小说,想要出版,她来问章红的意见。章红思索再三,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阻止一个人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她支持出版。
这本有着自传性质的《我本芬芳》一出版,就受到了读者的议论,许多人责骂书中的男主人是“渣男”。母亲杨本芬不认可这样的“指控”,她心里很难受,跟章红说后悔出了这本书。面对网上不同的声音,章红没有安慰母亲,而是对她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既然做了出版的决定,就要面对这一切。”
章红对父亲过意不去,作为父亲,他是合格的。而今,他已是90岁的老人了,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母女俩商量后决定,不再就这本书接受媒体的采访。
章红察觉到母亲的怕与爱。她想起那个站在争吵父母中间的自己。和母亲一样,迄今她的心头也依然有徘徊不去的困惑。她为他们怯于传统观念而遗憾,可有一点又无法否认,自己终是父母这段婚姻的受益者。
母亲杨本芬的厨房写作持续了20多年。章红的一位朋友将书稿推荐给了相熟的出版社编辑,2020年,一本名为《秋园》的砖红色小书终于面世。80岁这年,杨本芬多了一个身份,作家。
《秋园》出版后不断加印,销量可观,成了榜上有名的畅销书。人们注意到这位已近耄耋之年的作家,要给她颁奖,请她上电视。母亲用普通话夹杂着湖南方言的普通话,反复地问:“你们是真的喜欢这本书吗?”得到肯定答案后,老太太开心地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手稿,她爱和人讲话,讲她怎么写作的,故事从哪里来的,一讲三个小时。
人走后,母亲问女儿:“我为你争光了吗?”女儿说:“当然。”“那就好。我想为你争光。”言语中,母亲在向女儿表达,自己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此后,《浮木》、《我本芬芳》相继面世,杨本芬成为中国文学今年最受关注的作家,在老人看来,也就是为女儿争了两三口气而已。
记者曾问杨本芬写作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她回答:女儿说我写的好。母亲对女儿充满敬意,她把女儿当作自己的老师。直到现在,老太太还常常笑着说:“哎呀,过女儿这一关可太难了。”
“爱使人卑微”,章红微微叹气。哪怕母亲已经如此成功,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她依然是非常传统的中国女性。这是母亲的生命底色。过去数十年,母亲总是在为家庭、子女牺牲,这是她卑微的原因,因为爱,她把自己放在一切的后面。
而现在,她终于站到了台前。章红由衷地为母亲高兴,母亲这一生,错失过太多机会。
这两年,母亲衰老了下去。八十多岁,被身体所累,四年前,她膝盖痛,遇见庸医,做了手术也不见好,此后天天痛。拖着病腿,母亲哪也不能去,只能围着小区走走。名誉对母亲来说,来得太晚了。只要有年轻人与母亲说说话,总是好的,母亲爱热闹,喜欢和年轻人交流。每次有记者来,她都像寻常人家的奶奶一样,早早地准备好热茶和水果等候。
图|成为作家的杨本芬章红很少再鼓励母亲写作,写作太辛苦,对于母亲来说,写作是对体力的消耗,也是一种精神的折磨。以前,母亲写文章,写到伤心处,会给她打电话,她记得有一回母亲情绪控制不住,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章红的女儿,女儿转述说:“今天外婆来过电话,说在写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又哭了……”
有一段时间,章红放下工作,赶回南昌老家,充当母亲的助理。她住在姐姐的空房子里,每天过去陪母亲,经常是吃过饭,两人继续留在饭桌边,对着母亲的平板电脑,开始一条条对采访问题——章红要求每个记者必须事先提供采访大纲。
有些新潮的词汇母亲不能够理解,她解释一遍意思,再告诉母亲这个问题在大方向上可以怎么回答。章红想要保护母亲,她小心地对待每一个问题,不愿记者对母亲第三本书《我本芬芳》里的人物对号入座。她反复地告诉采访者这是一本小说。
一家家报纸、电视台、读书栏目、播客前来采访,有时采访会花去几个小时甚至更久,长久下来,应对媒体让章红感到厌倦。在两周的密集采访后,母亲对她说,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有什么意思呢。章红这才如蒙大赦。
前几日,章红整理文件,在一叠信中重读母亲的一封家书,是当时她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想报考研究生时,母亲写给她的回信。母亲写道:既然你决定要考,那就好好准备。不过,万一没有考上,那也是绝不要紧的。
她早就忘了这件事,此时读到,心里生出感动。母亲一生如此牺牲,却从不压抑孩子的选择。她是想让儿女有更大的世界。
多年来,章红一直想让母亲为自己而活。某一天,母亲似乎悟到了章红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对女儿说:“想让我不爱你们,那是不可能的。”
章红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句话回荡在她心中,使她骤然意识到,不应该按自己的心愿一味去“改造”母亲,而只需要让情感流动起来,意义就在其中。后来,她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写道:
因为你曾身处卑贱,因为你有如此之多的压抑与创伤,因为你给过我许多爱并继续爱着我。那么,如果我是那个能够为你去打开一条表达通道的人,我为什么不去那么做?
你一生渴求的社会价值,依凭自己的才能与勤勉终于获得,我如何能不为你喜悦、骄傲?
我,一个女儿,想对自己的母亲说:我要你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