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一个人物曾经因为鲁迅先生的提及,弄得是家喻户晓,这个人物就是焦大,鲁迅的相关原话是“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贾府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鲁迅
鲁迅的这段话出自他的杂文《“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引文中所举的一系列例子,不过是要说明,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选择是受他的阶级和经济地位所制约的,此外并无他意。
但是,也许由于他的有关焦大的引证过于犀利又俏皮,因此这句话弄得是家喻户晓,焦大这个人物也曾因此“走红”,但是,也许正是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也遮蔽了曹雪芹刻画这个人物的真正用意。
一
曹雪芹刻画焦大这个人物,是要刻画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呢?要说明这一点,让我们首先从“焦大”这个人物的名字的寓意入手。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给人物命名,喜欢运用双关来蕴含某种寓意。例如贾府四个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其首字相连双关为“原应叹息”,暗寓了贾府这四个小姐的悲惨命运。
此外如甄士隐双关寓意为“真事隐”、贾雨村寓意为“假语村(言)”,娇杏寓意为“侥幸”、秦可卿寓意为“情可亲”、秦钟意为“情钟”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焦大二字有什么寓意吗?联系红楼梦给人物命名的一贯手法,再参考联系其人物的性格特点及其相关情节,可以肯定,焦大的命名是有其特定的寓意的。“焦”,意为焦虑、焦心,“大”,在许多地方的方言中,意为父亲或老辈、父辈,因此“焦大”的名字的寓意就是暗示焦大是为贾府的堕落、衰败焦心焦虑的一位老父辈、老忠仆。
在第7回中,我们通过尤氏的口,知道焦大是曾经跟着“太爷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
戴敦邦绘焦大
因此,贾家现在的大富大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焦大这样的老一辈的忠仆所带来的,正像焦大在喝醉了酒后骂贾蓉的“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那么我们怎样看待在第七回中作者将焦大刻画为一个似乎纯粹的老酒鬼呢?的确,在焦大的性格元素中,存在着发酒疯的一面,有倚老卖老,倚功卖功的一面,但是,这并不是焦大性格的全部,也不是其性格的主要的一面,当然也不是曹雪芹刻画这个人物的目的。
他的性格的主要的因素,应该是一个老忠仆在看着他曾经跟着老主人拼死创下的家业,在被这些不肖子孙一天天的糟蹋时,看到这份煌煌家业一天天衰败下去时的一种焦虑忧心。
在第7回的一些脂批中,可以见出脂砚斋应该是理解了曹雪芹刻画焦大的用意的,在第7回刚开始写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处,甲戌本有一条夹批:“可见骂非一次矣。”蒙府本中的一条夹批说得更清楚:“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矣。”
《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这里“恶恶”“善善”指谁呢?当然就是指焦大这个的老忠仆的意见、建议被贾府的主子、管家们一次次的忽视,甚至往他的嘴里“塞上马粪”。正因为长时期如此,焦大这样的老忠仆自然怨怒在心,就会时常借着酒劲发泄一通。
所以说,焦大表面上的发酒疯大骂,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发酒疯,是老糊涂,而应该看成是一个老忠仆长期焦虑忧心郁积的表现,同时也是通过焦大的这通大骂,折射出贾府的堕落衰败。
此外,我们看焦大大骂的内容,也可以见出焦大看似的发酒疯,实际是直指贾府的弊病。
在焦大的大骂中,骂的主要对象是宁国府,直接涉及到的人主要是贾珍、贾蓉、赖二,凤姐。贾珍、贾蓉是宁府的主子、赖二是宁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则是荣国府的大管家。
将两府的管家命为“赖”,应该也是具有双关意义,“赖”,应该暗指他们依赖贾家发了财。他们家的花园比贾府的大观园都小不了多少,在给贾母过生日凑分子钱的时候,贾母都说赖嬷嬷要和凤姐一样出12两银子。
后来贾政在外一时银钱短缺,找赖家的当知县的儿子借500两,赖尚荣只借出50两,气得贾政直接拒绝了这嗟来之食。他们依赖贾府发了财,却忘恩负义)。而在第5回有关秦可卿的判词说的是: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石湾瓷摆件十二金钗之秦可卿
在第5回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中具有收束意味的“好事终”一曲中,也是将贾府的衰败首先归罪于宁府: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此外,在焦大的大骂中最不中听的话“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中,毫无疑问,“爬灰”指贾珍和秦可卿的不伦之情,而“养小叔子”的则直指王熙风和贾蓉。
而这两人,尤其是王熙风,在实际上也与后来导致抄家的一系列罪案紧密相关。曹雪芹的红楼梦,本来带有家族史的味道,也带有忏悔的味道,在曹雪芹的忏悔中,宁国府对于贾府的衰败要负主要责任。
所以说,第7回中,实在不能将焦大的大骂,当作一种笑料看,当作一种酒后的疯话来看,他实际上是曹雪芹通过焦大这样的酒后疯言,来揭示出贾府的堕落,揭示出贾府衰败的根源。
《焦大》
第三,焦大的大骂在艺术上也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在现实生活以及艺术中,常常就是这样的“酒鬼”、疯子、“傻子、孩子等,能够现实的表象之下,看透并说出问题的本质,恰恰是这类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着先知的角色。
例如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契诃夫《第六病室》中的疯子,看起来都是满嘴疯言疯语,但其实他们的疯话道出了世界的真相。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也是在“疯癫”的状态下而说出了一系列惊世的警句(他对充满谎言的世界的诅咒,他对丑恶的人世的批判等,都是在这类疯话中表现出来。就连剧中的弄臣,也说他的疯话中包含着真理)。
当然,红楼梦中焦大这个人物,我们不敢说这是曹雪芹是如鲁迅和契诃夫一样是有意的设计,或许在曹雪芹的大家族中的确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焦大式的人物,被作者敏锐地捕捉并写入小说。
但不管是对真实的捕捉还是艺术的设计,它们所起的作用都是一样的,都是要通过疯子一类的人物形象来让他充当某种“先知”式的角色,揭示出世界的真相。
其实,鲁迅、契诃夫等人的艺术设计,也不是凭空产生,也是来自于现实生活。我们只有用这样的视角,才能充分了解曹雪芹设计焦大这个人物的目的,我们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在前八十回的第七回中那些看似发酒疯的疯话的意义。
孙温绘焦大醉骂
二
我们如果要更全面更清楚地理解曹雪芹刻画焦大这个人物的意义,我们还必须将焦大两次相距近100回的出场联系起来观察。
焦大的第一次大骂出现在小说的第7回,焦大的第二次出场大骂则到了第105回,相距整整98回,焦大这两次相距甚远的出场,并不是孤立、偶然的,它们来源于曹雪芹深远的布局,是其“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的表现之一。
他就是要通过焦大的这两次大骂,揭示出贾府的堕落以及衰败的结局。同时也通过这两次相互联系的大骂,刻画出一个类疯子的老忠仆形象。
第一次大骂读者都非常熟悉,我们在前面也已简略地引证,而第二次大骂由于高续谬说的盛行,则长期被人忽视,下面我们先将第二次大骂引出,再联系第一次大骂进行分析: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子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
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的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说我是西府里的,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这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
说着撞头。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贾政听着,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焦大的这第二次大骂,实在精彩。
它与第一次大骂紧密联系,完成了这一个老忠仆的人格塑造,如若仅只有第一次的大骂,似乎焦大只是一个倚老卖老的醉汉,有了第二次,才知道他是一个真的为贾家着想焦急的老辈的忠仆。所以贾政听了他的大骂后也是深表赞同。
其次,他的这两次大骂,就像脂批所言的“早为下半部伏根”一样,第一次大骂是为第二次大骂“伏根”,两次相结合方为一个整体,前一次大骂主要是骂宁府的堕落以及他们的不听劝告,第二次大骂则是大骂过往的堕落所遭到的报应。
戴敦邦绘焦大醉骂
这两次大骂的整体性,无论从其大骂的内容,还是大骂的语言风采都可以看出其是一个严密的整体,里面都有焦急、粗莽、口无遮拦、忠心以及倚老、恃功的元素在内。
尤其那一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的精彩表白,堪与第7回的那一句“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相对照、相媲美,包含着他的辉煌的过往、他的恃功,他的骄傲以及他现在的怨愤和委屈,仅仅就是这一句,简直就像顾恺之的“颊上三毛”一样,标示着那同一个焦大的DNA。
最后,我们想补充说明的是,第105回焦大的大骂,不仅仅和第7回的一样精彩,它在叙事上,还有着第7回的大骂所不具备的作用:这段“大骂”还起到一个补叙的作用。
曹公叙事是极少用想当然式的全知叙事的,写抄家的第105回的前面部分对于宁国府的抄家的悲惨情形是没有写的,因为当时描绘抄家情况基本是用荣国府、尤其是用贾政的视角进行描绘的。
《〈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谭德晶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而实际上,在此次的抄家中,东西两府是同时进行。巧妙的曹公,此时似乎不经意的一笔,通过焦大的大骂来补齐了东府被抄的悲惨情形,甚至还不止是“补齐”,它甚至还有将东西两府对勘、将整个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垮塌,用一个“疯子”的视角将其呈现在眼前,使其具无比的沉痛和讽刺,也使焦大这一独特的人物形象得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