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明俨十年的死士,我不止一次地说,我想嫁人了。
他带着贵女,眼神淡漠。
「你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最多做个外室。」
我却递上大红喜帖,告诉他,「我已经嫁人了。明媒正娶。」
那一夜,明俨扼住我的喉咙,发了疯。
「你只能嫁给我一个人!」
可我没有告诉他,我快要死了啊。
——
01
「明媒正娶?」
明俨拧起眉,冷冽地扫视着我。
他这样针刺般的目光我早已习惯,只是撑起嘴唇笑了笑。
明俨声音讽刺:「你觉得你配吗?」
「沈钰,你是贱籍,贱籍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是个奴才。」
「奴才,还想做名正言顺的正头妻子?」
他缓缓勾起一个阴冷的笑。
「给我做个外室,都算抬举你了。」
奇怪。
听着他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语,我却没有以往那么伤心。
而是从怀中掏出大红烫金喜帖,对明俨道:「可我也没有要嫁给你啊。」
我的声音很轻,积年的病痛让我提不起嗓子,做什么都有气无力。
「我已经要嫁人了,明俨。」
「往后我就要和夫君一起过日子了。」
话音落下,是长久的静默。
明俨仿佛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刻薄讥讽的笑容,僵在他脸上。
哗啦!
明俨将桌上东西全部拂了下去,巨大的碎瓷声,我身形一颤。
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
明俨劈手夺过喜帖,看也没看,发狠地撕成了碎片,随手丢在一旁。
「真是难为你了,还和别人筹谋这么一场戏,你以为我会生气是吗?」
他疯了一般,上前扼住我的脸,声音冷厉:「嗯?」
我仍旧摇头。
直到脸颊泛起红印,他才松开手,目光阴鸷。
冷然道:「去外面跪着。」
又是罚跪。
十年间,我不知被罚跪过多少次。
为了以示羞辱,明俨总让我跪在室外。
现在正值隆冬,刚下过一场雪,室外银装素裹,冷得刺骨。
我一言不发,缓缓走出暖阁。
跪到了雪中。
死士常年身穿黑色劲装,这样的衣服并不厚,根本扛不住冬日。
冷气贴在我皮肤上,连骨头也开始发痛,细细密密,犹如百虫噬骨。
明俨不知道。
十年来,我积劳成疾,体内还有曾经的余毒未清。
几方虬结,我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
冷意彻骨,我头脑发胀,眼前昏昏沉沉。
再也遭受不住。
一头倒在雪地里。
意识陷入黑沉的最后一秒,我听到了明俨的声音。
02
暖阁内药味沉沉。
我皱了皱鼻子,被药味熏得一哆嗦。
明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碗,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喝了。」
我默默接过,一饮而尽,苦得嘴里发麻。
做死士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病。我是半路出家,毛病更多。
我们都习惯了。
所以明俨只是让人随便给我煎了贴药。
所以,他不知道,这次是绝症。
暖阁内地龙蒸腾,他看着我,我看着地面。
一时寂静无言。
明俨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俨郎!」
黄裙少女提着裙边,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她容颜娇美,语气轻快,却在见到我的一刹那变了脸色。
「她怎么在这儿?」
赵婉华道:
「沈钰,你见了我也不行礼吗?」
我抿紧了嘴唇。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眼前却猝然一片眩晕,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我想,我现在肯定很狼狈。
只穿着素白的中衣,黑发散乱,像濒死的野兽一样伏地喘气。
声音嘶哑:「见过……二小姐。」
楚侯嫡女赵婉华,是明俨将来要娶的妻子。
明俨一路爬到大理寺卿之位,走过诸多不易。赵婉华出身高门,还一心恋慕他,是他最好的助力。
但赵婉华很不喜欢我。
尤其是知道我与明俨有过一段情谊后。
她眼皮一翻,和明俨如出一辙的讥诮:「沈钰,你要不要脸,穿着中衣呆在男子房中,懂不懂男女有别啊?」
「你这样,谁还娶你?」
我有些费力地呼吸,哑声:「二小姐……不也是如此吗?」
赵婉华与明俨虽情投意合,但终究还未订亲。
她口口声声说我不要脸,自己的行径,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赵婉华闻言怒极。
她没想过我竟敢回击,柳眉倒竖,走上前来,就要给我一巴掌!
「婉华。」
明俨攥住了她的手腕。
垂下眼睫,扫了我一眼。
「沈钰病糊涂了,你何必与她计较?」
赵婉华却不依不饶,执意要教训我。
我向来沉默温驯,只因为顶了这一句嘴,引得她如此盛怒。
明俨没有再拦。
赵婉华的巴掌落到我脸上,震出发麻的痛意,长长的护甲在我脸侧划出一道血痕。
未嫁女与外男长久地共处一室毕竟有损名声,她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暖阁内,一霎只剩我与明俨。
他坐着,身形如鹤。
我趴着,狼狈至极。
「婉华是闺阁小姐,手劲不大,对你来说,应该不痛不痒。」
他道。
我怔然地摸上那道血痕,没有说话。
确实不怎么疼。
疼的是我无药可医的绝症,数年淤积的旧伤,不久人世的寿数。
我才二十六岁。
但二十六岁,对于一个死士来说,已然是高寿了。
十年间,曾经共事的人,十不存一。
「你服个软。」
明俨冷不丁道。
我疑心自己没听清:「什么?」
他回身,拦腰将我抱起,重重放到床上。我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止不住咳嗽起来。
「你向我道个歉。」
明俨居高临下,声音冷淡,「这样,等我与赵婉华成婚后,就抬你进门做个贵妾,如何?」
「啊……」
我吸吸鼻子,蓦然笑了。
「可是,我已经嫁人了啊。」
「明俨,你说我不配嫁给你,我便另择了良婿。怎么到如今,你还要来纠缠呢?」
「爹爹说过,我们沈家的女儿,不会做妾……」
「你还敢提你爹!」
他的盛怒来得汹涌。
明俨一把揪住我的领子,眼中泛着猩红,死死盯着我。
「你还敢提你爹?你还觉得自己现在不够惨是不是?」
「如果不是我,你能活到今天吗?!」
「活不到。」
我几乎平静地,回答了他的暴怒。
「你的恩情,重逾千山。」
03
我和明俨认识了多少年,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京城盛安街,一棵老梧桐从中隔开,往东是沈府,往西是明府。
我爹爹与明俨的大伯父同在朝中任职。
我家与他家,一墙之隔,庭院挨着庭院。
自小便玩在一处。
明俨父母早亡,小时候的他,经常因此伤心。
一哭就没完没了。
还不爱做夫子的作业,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向明俨大伯父告状。大伯父是个严厉的人,希望他成材,罚他面壁思过。
我将糕点藏在怀里,偷偷带进去。
明俨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沈钰,我要娶你。」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买的糕点比我家的好吃。」他流着眼泪,「大伯母不喜欢吃甜的,呜呜……嗝。」
我哈哈大笑。
可到了该订亲的年纪。
明家的府邸,却挂上了白幡,号哭之声哀天恸地。
明俨的大伯父死了。
明家失去了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举家匆匆搬迁,不知去了何方。
我连明俨一面也没见到。
我终日泪如雨下,想要跑出去寻他,却被母亲关在阁楼,上了锁。
不过两三年光景,母亲病逝,父亲卷进一场滔天逆案,死在狱中。
沈府所有男丁,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
女眷一律卖入青楼、军营为妓。
我以泪洗面,瞧着那些老鸨、龟公,心中暗自发狠,要是他们让我接客,我就一头撞死!
可我终究没有撞死。
因为我被捆着送上了客人的榻。
面对肥头大耳的富商,我死死咬着舌头,想要自尽。
富商眼中闪着色迷迷的精光,就要爬到床上时,大门轰隆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玉冠,黑袍,眼神冷峻如刀。
是明俨。
他命人将富商绑了出去。
我哭得抽抽噎噎,一面含混不清地控告他当年不告而别,一面想往他怀里躲。
却被他狠狠掐住脸颊。
明俨眼神淡漠,轻声道:「不用装可怜。」
「你爹害死了我大伯父,我不是来救你的。」
「我是来,血债血偿的。」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是我爹上折子参了明俨大伯父,参他贪污受贿。陛下削了他的官,调出京城。
可他气性极高,一怒之下,活活吊死在家中。
尸体,是第二日清晨,明俨发现的。
他恨我爹,也恨我。
04
明俨没有让我好过。
我成了他手底下的死士。
半路出家,训练更加刻苦卓绝。
十六岁以前,我从没摸过刀剑,手指嫩得像葱白;十六岁以后,我风里爬泥里滚,身上常年没有一块好皮,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子。
这些都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明俨按着我的头,要我遥遥看着花楼里的女人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