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自成督军大举围攻开封、高名衡率守军浴血抵抗最激烈之时,崇祯十五年(1642年)正月,被系于冤狱的前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孙传庭获释,官复原职,奉召于宫中文华殿,答剿贼安民之策,受命率兵去解救被李自成重兵围困的开封。此时,距离他上一次重创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已逾三年,距离大明王朝的覆灭只剩下两年光阴。
好在周王朱恭枵不是福王那样的吝啬鬼,他宣布:有能出城砍下贼人一颗脑袋的,赏50两;能射杀一个贼人的,赏30两;射伤、砸伤一贼的,赏10两。在丰厚酬劳的诱惑下,开封城内一时全民皆兵,还有人冒死把这赏格传到闯营中,诱惑他们自相残杀。因此闯军的攻势虽然每天都很猛,把城墙射得和刺猬一样,却毫无进展。
崇祯十五年(1642年)九月十五日,河堤崩塌,洪水奔声如雷,涌入开封城中,高名衡、陈永福、朱恭枵乘舟而走。可怜城中毫无准备的百姓,淹死者无数,尽成了鱼鳖之食。历史上多次在兵劫和水劫中挺过来的开封城,这次再也没能坚持住,被埋在了厚厚的黄土底下。中原几乎被义军席卷。在江淮,张献忠也在扫荡。卢象升、曹文诏这些人都已经战死。
孙传庭同朝的兵部侍郎张凤翔进谏明思宗的话,为《明史》对孙传庭的评价提供了最客观真实的注脚:“传庭所部皆良将劲兵,此陛下之家业也,须留以待缓急用。”家天下的年代里,家业等同社稷之重。换言之,孙传庭麾下所有,即为明思宗手中仅剩的王牌。
明朝至此时节,国祚已延绵了270多年,有万邦来朝的辉煌鼎盛,亦有璀璨如星辰的能臣名将,思想多元,西学东渐,经济繁荣,民多殷实,其对华夏文明的贡献,不逊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万历时期的改革,缓和了帝国已出现的诸多社会矛盾。然而,好景不长,如是家业,传到明思宗手中,竟已骤然凋零得山穷水尽。究其缘由,便不免说到“明非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的观点。
九边重镇分布图
尽管此观点在明史界广为流传,但确切说,“亡于万历”只因矛盾集中爆发在此时。追根溯源,这个矛盾的爆发基于一个隐患。这个隐患就是北方抵抗游牧民族的军事防线,即九边重镇。九边重镇的设立,原是为了防御退居漠北的北元残余和盘踞东北的后金势力。然而,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横亘大半个疆域的防线,却不得已成了一柄双刃剑。九边重镇可使明朝免遭游牧铁骑的正面冲击,但其所需的给养,成了帝国无论在何种国力状态下,都必须负担的重中之重。这一点,历朝历代都曾面对,解决方式也因时制宜,但终归受到国力强弱的制约。秦汉对匈奴、唐对突厥都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宋对辽金采用议和弭兵的方式,还有北魏经营六镇拖垮国家财政的先例。明朝早期统治者深晓此间利害,故在国力强盛之时,不遗余力地通过军事手段尽可能向北打击北元残余势力,以建立军事缓冲带。时至明中后期,帝国的军事防御战略日渐趋于保守,尤其经“土木之变”后,军事和外交战略规划都呈现出裹足不前和缺乏灵活性的特点,仅满足于在内政方面恪守祖制,维持现状。与此同时,边境以外的游牧民族却再度活跃,逐渐形成相对统一的军事力量,并不断冲击九边防线。战争频率开始加快,军费开支也随之飙升。此时的九边防线因自身倍增的防御压力,转而成了明朝的巨大财政黑洞,之前掩藏在繁荣之下的隐患开始浮出水面。
事实上,明朝统治者以史为鉴,曾相继谋设“军屯、民运、开中和京运”,用以保证军事开支源源不断。然而,事与愿违。宣德之后,军屯日益败坏,良田大量被兼并掠夺,落入豪强之手,无法承担军事战略物资储备的需要。倚重商贾之资所设“开中之法”的收效,则止步在嘉靖三年(1524年)。户部历年拨解九边的太仓之银,也因南倭北虏,终使财政陷于入不敷出的境地。及至天启年间,太仓年收入仅200万两,却必须向九边单独支出军费354万两,崇祯初年更飙升至500万两。太仓之银业已无力填补亏空,压力便不得不转向各省民运。所谓“民运”,指户部每年指派某省将一部分税粮运往边镇,如陕西一省就要同时供给固原、甘肃、延绥和宁夏四镇兵饷。民运压力之大,往往使税粮不及时或不足额。于是,“北方民间税粮惟以供边为累”之势愈演愈烈。
维持九边重镇的正常运转本已是步步维艰,至万历辽东战事爆发后,截至天启七年为止,延绥、宁夏、甘肃和固原四镇积欠饷银高达422万多两,几个月甚至一年无饷下发的情况时有发生。待到明思宗接手时,不少地方欠饷已达两年之久。巨大的军事开销,财政无力负担,民运压力又不断加剧,激增的辽饷雪上加霜,最终形成导致晚明历史变革的关键导火索——民变。
晚明民变始于关中,其首要原因是因为九边军饷开支过度,使腐败丛生,民怨沸腾。曾在陕西任职的内阁名臣杨一清对此颇有远见:“则陕西用兵,殆无虚日。八郡之人,疲于奔命,民穷盗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杨一清的担忧及其所献之策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帝国的隐患。当天灾在关中降临之际,帝国因为财政赤字和腐败丛生,无法及时进行有效的赈济。关中之民尽管因饥饿而流离失所,却仍逃不过沉重不堪的辽饷征缴,边兵也因长年被拖欠粮饷,大量逃离军营,另谋生路。崇祯年间裁撤驿站,更使大量驿卒加入民变大军。于是,饥民、难民与逃卒偕行,三秦遂大乱。崇祯元年(1628年)七月,陕西定边营逃卒王嘉胤聚集饥民在府谷开始暴动,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也相继响应,民变从陕西一度蔓延至山西境内。九边要害,半在关中。屯兵函谷以号令天下的战略地位,使帝国统治者不得不重视关中民变。由此,帝国被迫陷入内忧外患、两线作战的局面。身为帝国统治者的明思宗,必须正视先攘外还是先安内的关键性抉择。关外的后金日渐强大,且与蒙古部落联手,时刻威胁着大明的北部防线。只有尽快解决辽东的边患困境,缓解财政压力,才有可能使帝国的运转恢复良性循环。无奈民变骤起,财政已不堪命,明思宗摇摆在抚剿之间,始终下不了决心。他在决策上的犹豫反复,直接影响了官军对关中民变的处置。
到这时,明思宗也实在无人可用,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孙传庭身上了。尽管满腔委屈,忠心耿耿的孙传庭在接任陕督后,还是尽自己所能去做出些变革。孙传庭到关中后,尊明思宗令诱杀了在马家庄之战中拥兵自重,临阵先逃,坐视陕督傅宗龙被“闯贼”擒杀的总兵官贺人龙,以其部将高杰继统其众,并积极继续作战物资,整饬军队。
朱由检
彼时,与农军交战多年、素称骁勇的秦军刚遭受马家庄、襄城两次大败,受到沉重打击,兵员大多是新招募的,缺乏实战历练,战斗力属实有限。明思宗对开封之围心急如焚,他不顾孙传庭面临的具体困难,多次催促他即刻率军东出潼关赴援汴京,孙传庭以“兵新募,不堪用”为由请求暂缓出军,待练成后即出关东援,明思宗不许,一再催逼。
孙传庭无奈,只得于崇祯十五年(1642年)九月上旬,咬牙带着一群新兵东出潼关,向河南进发。刚进河南境内没多远,便遇到一群溃兵,这才知道开封城已被黄河水淹没,巡抚高名衡、总兵陈永福等已经保护周王朱恭枵乘船逃离,再去增援已经毫无意义,孙传庭遂率部转奔南阳以休养士马。
李自成水淹开封后,见城池已成一片汪洋,心知再入城已不可能,便率大军缓缓撤走。李自成从开封外围撤军后,得知老对头孙传庭率秦军东出,便统兵西进,欲寻传庭决战。孙传庭得知闯军袭来,也率军前去迎击。
两军在郏县迎头相撞,旋即展开激战。孙传庭部下、总兵牛成虎与农军稍事接触后即佯装不支败退,李自成仗恃人多势众,或许觉得己方占据碾压性优势,敌方一切伎俩在自己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螳臂当车,遂督军一路穷追猛打,逐渐被牛军诱入孙传庭早已布设好的三重埋伏中,牛成虎忽然率部调转马头回战,高杰(农军降将,传是李自成妻弟)、董学礼、郑嘉栋、左勷(左光先子)、白广恩等总兵官也各自率部从四面掩杀过来,明军或左右包抄,或分割剿洗,农民军惊慌失措,大败亏输,被杀得尸横遍野,辎重器械损失无数。
混战中,李自成见势不妙,忙命亲兵折断帅旗,率众溃围东逃,明军紧追不舍,路上李自成马失前蹄,坠落于地,险些被明军生俘。多亏亲兵奋死格挡追兵,李自成这才换马逃走。明军追杀三十余里,在郏县东边之冢头追及农军后队,斩首千余级。
李鸿基
李自成是沙场老将,自起事后经历过无数恶仗,早年吃这样的败仗犹如家常便饭,特别是潼关南塬之战被明军打得全军覆没,仅余十余残骑随他窜入商洛山中,后来不也一样咸鱼翻身、趁势崛起了吗?类似郏县之败对他来说已不是一两次了——所谓善败者不大败——性格坚毅、折而不挠的李闯王在逃跑途中命军士故意将一些珠宝、银子、衣物丢弃在道旁,还将军械器仗扔得满地都是,甚至还扔下些羸弱马匹和掳来的随营妇女。
这招果然好使。陕军虽初战获胜,但军中大都是新招募的新兵,缺乏实战经验,且匆匆出省作战,装备、补给不全,一见道上满是钱财衣物、马骡妇人,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纷纷争抢、捡拾财物,顿时秩序大乱,战斗队形也被搅散。而闯军方面获得了喘息之机,加上罗汝才率部及时赶到,力量有所恢复。
李自成抓住这个机会,重整了队列,向明军发起了反冲锋。正巧罗汝才也赶到并悄悄迂回明军后方,两下合击,只顾着满地捞钱的明军猝不及防,胜利天平瞬间倒向义军。左勷和总兵萧慎鼎先溃,各军继之。义军反败为胜,歼灭秦军数千人。孙传庭逃回潼关,立斩萧慎鼎。到这个时候,溃败已经没有办法逆转了。
柿园之役形势图
时天大雨,孙部粮车不继,士兵多采路边青柿充饥。因此此战被当地人称为“柿园之役”。
柿园之役让实力本就不强的秦军元气大伤,孙传庭无法,只能到处拉壮丁弥补损失,又大量制造各种大型兵器,花费甚巨,关中贫民早已无法忍受。而后方那些袖手旁观的士大夫趁机上奏朝廷,竟将孙传庭的行为形容为“秦督玩寇”。
汝州战役,是李自成农民军打垮明朝主力军的一次决定性的大会战。这次决战的胜利,作为明王朝的重要支柱和逞凶一时的孙传庭,全军倾覆,他本人落荒而逃。有评论家说:“孙传庭溃于汝州,而明遂不支。”还说:如果孙传庭这次不败,“明之亡,未必如其速也”。这些评论,足以表明汝州歼灭战在当时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就在战败的军报传往京师期间,仅存几千人马的孙传庭退守潼关(一说,明思宗得到战败的军报后,又调拨3万军马给孙传庭,整合当时的时局,此事的真实性值得商榷),而他麾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官军已无心据关而战。以凶悍著称的副总兵高杰甚至劝孙传庭弃守潼关而走西安:“三军家在西安,战败思归,而强之守关,危道也。不如弃关专守西安,凭城以战。”孙传庭大怒,叱责道:“若贼已进关,则西安糜沸,秦人尚为我用乎?”言外之意,如果孙传庭弃守潼关走西安,也不会有好下场。孙传庭之所以被迫出关,有秦人不容其滞留关中的因素。因此,他败走西安,注定也得不到秦人的协助。何况大开潼关,纵敌深入,一旦战败,他将陷三秦之民于水火,威胁大明社稷存亡,更会令自己一世清名荡尽。因此,孙传庭很清楚,自己唯有一战殉死,尽忠竭力,方能对天下有一个交代。
宁死亦不肯再对狱卒的孙传庭是骄傲的,对无法挽回的局势仍有着大丈夫的担当,纵使败走潼关并非他一人之过。频频催促他出关决战的帝国决策人明思宗,以及为了一己私利构陷他的朝野利益集团,无不负有“轻进寡谋”之责。然而,这个罪名最终只落在孙传庭一人身上,并伴随他战死疆场。
孙传庭
这一战,文韬武略均出类拔萃的能吏孙传庭先胜后败,且败得有些可惜,世人皆为其抱不平,甚至为之扼腕叹息。清朝侍奉过雍正、乾隆、嘉庆三代帝王的大学士纪晓岚就在其著述《阅微草堂笔记》 里替孙传庭鸣不平:“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
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大儒纪晓岚还假托鬼神之言借孙传庭之口吻撰了一首诗:“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新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如何?”诗后署名:柿园败将。
孙传庭文武双全,能征善战,可惜生不逢时,又遇到崇祯帝这样一个刚愎自用、喜欢越级“瞎指挥”的君主。在乱如鼎沸的明末大局中,足智多谋的孙注定是一位悲剧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