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儒生帝王观念与陈“隐”王的诞生——兼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历史观鉴词 2023-02-17 10:46:38

陈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平民称王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堪称一种“平民主义”的政治宣言。

对此,当时几乎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说明它是一种普泛的政治共识。当时的许多六国贵族和士人都打着陈胜的旗号,接受他的指令,说明人们尊重陈胜的“首事之功”,而并不在乎他的出身。

三代称王者皆为贵族,春秋战国称王也无不如此。战国虽有平民因政绩或军功而出将入相,封侯晋爵,但最高也只是称侯而已,并无称王之事。

至秦,始皇帝决然使“子弟为匹夫”,这就使得平民而王者,更无可能。在这个时代背景下,陈胜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其口号所云为战国末期习俗”,但如果不是把“王侯将相”看成一种泛指,那麽“王”作为一种有具体含义的政治符号,在这里就自然具有了一种值得分析的思想内涵。

一、陈胜的帝王观念

“王侯将相”的实质也只是一个“王”的问题。无论体制还是观念,“王”、“侯”二者均有性质之别。

“王”作为一个核心的政治思想史概念与“侯将相”显然不是一回事。它具有某种政治价值的特殊指向。

陈胜虽然“王侯将相”联称,但其真实意图却明显指向着一种最高的政治目标。所以这里需要考虑的是: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否包括“帝”在内?抑或还是泛称?陈胜称王,是否称帝的第一步?陈胜本人有无称帝的模糊想法?

虽然我们可以从陈胜“称王之初,万事草创,能从陈余之言,迎孔子之孙鲋为博士,至尊为太师,所与谋议”来判断这些做法“皆非庸人崛起者可及”,并进而推断他“其志岂小小者哉”。但限于文献,这些问题现在似乎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因为无论称王还是称帝,“其志”都不能说是“小小者”。不过,从张耳、陈余劝说陈胜的话来看,二人却是把王与帝区分得相当清楚。

据二人的意思,陈胜如果过早称王,那就非常不利于称帝。这实际上已经告诉陈胜由王而帝的步骤和策略。

其中所蕴涵的政治观念有两点:(一)陈胜完全有资格做皇帝;(二)如果策略正确,陈胜也必然能够做成皇帝。

陈胜刚刚起事,就得到士人的这番政治“启蒙”,这使得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引申出两点:(一)“匹夫天子”已经成为帝制社会一种对现行政权极具颠覆性的普遍政治资源;(二)人们不但在观念上早已认同“匹夫天子”,而且在行动上积极创造条件,努力将其变成现实。

这就意味着,即便陈胜此前心里并没有很清晰的称帝意图,那么听了张陈二人的话,他也应该初步具备称帝的朦胧意识了。

遗憾的是,“涉不听,遂立为王”。加上随之而来的失败,陈胜自己不但失去了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匹夫天子”的机会,而且我们也根本不再有可能来深入分析陈胜思想中的皇帝观念。

二、秦汉儒生与陈“隐”王的诞生

历史为我们留下的唯一值得分析的可信证据是陈胜的謚号。据史书记载,陈胜的谥号是在他死后由自己队伍中的儒生给的。謚为“隐王”。

其特异之处在于,习惯上给谥号都是上对下,而这次则是下对上。这主要是因为陈胜政权过早失败,缺乏连续性的缘故。不过陈胜政权在秦制之后对谥号的重新启用已为汉朝开启先例。

这里我们需要细致分析的是,“隐王”之“隐”的政治思想含义。近人认为:“这反映了他们并没有把陈胜看成是合法正统的政权首脑。”

理由是,根据历史上最早謚“隐”的鲁国第13世国君鲁隐公之成例,鲁隐公之所以被謚为“隐”,是因为他本来不该有其位,只是为自己尊贵的弟弟摄代其政而已。

同时,孔甲等儒生应该是熟悉鲁隐公故事的,他们给陈胜此谥号,“明显地透露出他们觉得雇农出身的陈胜虽然号为张楚王,不过像鲁隐公一样,是卑者摄位,早就应该让位给尊贵的六国旧贵族了”。

这种解释明显不妥。就后战国时代的一般社会意识观察,人们对出身已经不再看得很重了。甚至根本不把出身当回事。

另外,就其实际含义来看,儒生们将陈胜謚为“隐”,并不是在否定他,而是在肯定他。所谓“隐”,只是说他不成功,而非说他不合法。

《謚法》所谓“不尸其位曰隐”,意思是没有善始善终的君主称为“隐”;再如'隐拂不成曰隐'一解,孔晁注为’不以隐括改其性',颇为费解。

刘熙注为'若鲁隐公让志未究,而为谗所拂违,使不得成其美,故曰隐’。”其实,“不以隐括改其性”并不费解。关键是一“性”字。

它的意思是,不能因为“隐括”而改变事情的性质。联系下面的“刘熙注”,其意思就更清楚了。

由于受到谗言的蒙蔽、欺骗和陷害,鲁隐公没有能够最终实现让位的志愿,成就让国的美名。

这里说得很明白,鲁隐公实际上是一位“失败的英雄”、“不幸的圣人”。由此反观儒生们謚陈胜为“隐王”,应该说,实在是一个中肯而赞赏的评价。

更何况《謚法》中关于“隐”的还有其他意思。比如,(1)“隐拂不成曰隐”。对此,“《周公謚法释义》注:有才不得尽施”。

(2)“见美坚长曰隐”。对此,“《周公謚法释义》注:不言而美自着,坚且久也”。

(3)“隐,哀也”。这些意思并非都是不好的贬义。

前后通观,我们的结论是:(一)“隐”的几种含义基本为褒义,当然其中也包含有某些中性含义;

(二)既然陈胜被謚为“隐王”,那麽这里的几种意思也都有可能包括在内。

所以,根据《謚法》中的任何一个意思都不可能简单得出儒生是在否定陈胜的轻率结论。当然,除非对此作出孤立而又错误的解读。

三、秦汉儒生与“匹夫天子”观

除上述结论外,更为重要的是,第一,倘若孔甲等儒生看不起雇农出身的陈胜,不承认他称王的合法政权,那他们又何必怀抱《诗》、《书》礼器投奔陈胜呢?

这说明,孔甲等儒生不但认同陈胜称王的合法性,而且这种认同本身就源于孔子“革命”之教。

《史记-儒林列传》云:“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

这里透露出两点:(一)投奔陈胜的儒生相当多,所谓“鲁诸儒”是也;(二)孔甲和陈涉“俱死”,给陈胜谥号的只能是另外一些不知其名的儒生。

对于大批儒生投奔陈胜之举,太史公的解释是:“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很明显,陈胜给儒生提供了一个反抗秦政的机会,所以他们完全是心甘情愿地对陈胜俯首称臣的,所谓“委质为臣”是也。

第二,倘若是因为陈胜“首事”,而六国贵族尚未称王,故儒生们迫不得已才投奔陈胜,那也说不通。

因为儒生们投奔陈胜完全是他们的自愿,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到六国贵族称王,再投奔不迟。

以儒生们的饱读《诗》《书》而言,起码的历史眼光他们应该还是有的,他们肯定也能够看出当时的政局走向已非秦廷所能控制,秦亡只是迟早的事。

既然如此,儒生们何必不耐心等待一个“圣王”出世,或去投靠一个更有高贵血统、更有成功把握的“英主”呢?

可即便是六国贵族称王,以当时人之看法,“楚首事,当令于天下”。这就意味着,陈胜的存在对所有人的政治行为都构成一种合法性的约束。

而人们也必须承认陈胜的合法性,否则就会丧失其政治上的道义性。范增虽然指责“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结果“其势不长”,所以“陈胜败固当”。

这些话或许可以解释为“楚国民间还有浓重的血缘意识”,或“民间对封建旧主的政治归属感”。

但就当时形势言,“六国亡久矣,起兵诛暴秦不患无名,何必立楚后?”所以详绎文义,范增也只是说陈胜称王的策略不当,并非否认其合法性。

这同当时有人说“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是一个意思,都是强调称王应该有一个时机和策略的考虑,与政权合法性毫无关系。

第三,倘若儒生们投奔陈胜只是出于政治投机,而暂观其变,一旦六国贵族称王,他们就会立刻改换门庭。

可问题是,如果他们“弃暗投明”,另投新主,那他们也就没有资格来给陈胜谥号了。因为背叛自己政权的人来为自己以前政权的领袖加以谥号,这本身就非常滑稽,而根本不具有任何合法性可言。

既然如此,问题的性质就改变了,不是陈胜称王不合法,而是儒生们给陈胜的谥号不合法。

如果我们排除这些诸多可能,那我们就只能认为,儒生们对陈胜謚为“隐王”,其基调是在尊重其“首事之功”的前提下,遗憾其没有最后功成名就的不幸结局。

以“隐”之各种意思看,其含义也很清楚。比如,所谓“不尸其位”,是说他没有终成善果;所谓“隐拂不成”,是说他英雄壮志难酬,即“有才不得尽施”也;所谓“隐,哀也”,是哀其功业不成;所谓“见美坚长”,是说他称王时间虽然不长,但影响却大,故而能够常留后世,为人所怀念。

“不言而美自着,坚且久也”就是这个意思。而且这个评价也为汉人所证实:“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碣,至今血食。”

所以,謚陈胜为“隐王”,这里面既没有轻视其出身卑微的身份意识,也没有否认其政权合法性的势利念头。

因为先秦以来已成传统的政治观念,比如,“匹夫天子”、“百里可王”、“天下为公”等,都是极具影响力的儒学教诲,想必孔甲等儒生不会对此感到陌生。

同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的客观现实,又造成了“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的历史必然。

有此观念垫底,又有此现实冲击,儒生们又怎么会鄙视陈胜之出身,并进而否定其政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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