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有言:“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由此引申出一个成语“饮冰内热”,意指内心惶恐焦灼的状态。本书主角冰锋,便是被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绪纠缠。
若想深入冰锋的思感,从中寻找小说《受命》所要传达的深意,或许读者可将本书分为两条线索:一条围绕中心人物冰锋,另一条是其弟铁锋。
书里有个细节,铁锋去深圳前,兄弟俩曾喝酒谈心。某个瞬间,许是醉酒的缘故,两人的身份发生转变,铁锋竟将弟弟看作伍子胥,自己便成了伍尚。这显然不可能为真,而正因这不可能,通过两兄弟的言行对比,关于“遗忘”的主题,读者可由此得出。
父亲生前的秘密,冰锋完全知晓,铁锋仅知些许。前者始终牢记,后者却不想多了解。铁锋甚至庆幸自己的不得而知,也庆幸哥哥没能顺利报仇,否则日后的飞黄腾达将化为泡影。
铁锋继续给祝家打工,不仅如此,他的女儿将与祝家喜结连理。再想冰锋,只能深藏对叶生的爱意。
相比冰锋的犹豫,铁锋因不知情而意志更为坚定。在复仇一事上,冰锋并不果决,他实则和哈姆雷特无异,属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人。
他几度考虑,纠结彷徨,进行过自我说服,亦曾自我反驳。类似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他对创作的不专注,他的确积极搜集资料,可真到该落笔那刻,又变得迟疑。
冰锋到底不同于伍子胥,伍子胥敢做他所不敢,在得知父亲的遭遇后,他想从伍子胥这里汲取力量,好像对方已留下脚印,他只需紧随其后,便能实现抱负。
然而伍子胥每走一步都是坚定的,冰锋却在动摇,一方面他认定祝家是仇人,报仇是父母所托;另一方面随着祝国英的身体愈发衰弱,他渐生出恻隐之心,同时也在思考:父亲受过苦难不假,但这笔账究竟该找谁算,都归于祝家或许并不公平。
实际上冰锋的性格决定他不可能复仇成功,他凡事都在徘徊,喜欢叶生却不敢承认,离开叶生和芸芸在一起后,又不敢面对并未忘记叶生的事实,直到最后再遇叶生,他仍然不肯坦诚。与其说是复仇在将他阻挠,不如说是他性格中的弱点致使事情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
相较于他,小说里其他人物在处事时要果断许多。冰锋之所以选择芸芸,有他与祝家的私仇在,但也因他务实的性格,觉得芸芸质朴,不像叶生有种文艺范儿。
他倾向于过寻常生活的性格,使得复仇愈发艰难。复仇意味着打破平淡,制造事端,而冰锋不想惹事,对他而言,日复一日的维持现状没什么不好。
然而他安于现状的想法,偏偏被母亲的话彻底搅扰。于是读者便看到沉浸在痛苦里的他,时时刻刻不知该如何是好。命运让他遇见叶生,这个天真的女孩儿已走入他的心,他却不敢承认。当爱情和复仇相撞,冰锋不情愿地选择了后者。
事实上他有几次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尤其是母亲去世后,这件事再没有第二人知晓。假如没有复仇在前,或许他会在初遇叶生时迎接爱情;会和芸芸一起去深圳;会答应弟弟的邀请;会在重遇叶生后弥补遗憾......很多个“会”都有可能实现,可惜最后冰锋决定的是“不会”。
这也是性格所致,他的犹豫恰恰证明他既有感性,也有理性,这两种情绪使得他犹豫不决。感性告诉他:复仇是为完成父母的遗愿。
而理性又在引导他思考:错的究竟是谁。某个瞬间,冰锋意识到祝家并非罪魁祸首,但他又试图阻止这一想法的出现,为的是报仇成功。
父母曾见证过苦难,如今那个时代渐渐远去。随着老一辈逝去,年轻人该怎么做?冰锋在用复仇的行动,抵抗遗忘。母亲在最后清醒的时刻,告诉儿子真相,这件事压在她心里许久,她无法忘记,因为这是她真实走过的路。
冰锋这代人没经历过的往事,该选择遗忘吗?这些事如果没人提起,结局必然是忘记。即便冰锋告诉给铁锋,他也不想记住这些与己无关的往昔。确实,这与他们无关,选择忘记或许能轻松前行,而这将意味着历史的淡去,根得失去。
冰锋愚蠢吗?大约当下的年轻人会认为他真傻,不懂得变通,只顾沉浸在过去,是个守旧派。那么让我们跳出这个故事,想来作者写此小说,不是纯粹在讲一个复仇的故事,这其间定有深意。
如果我们将视野放大,不只是盯着个体,而是用时代的眼光,也许会对遗忘产生新的体会。
对冰锋来说,伍子胥是历史人物。假如没有《史记》,没有父亲的暗示,这个人物很可能会被后人忘记。用时代变迁的视角来看,伍子胥只是个小人物,做了件小事情,而组成时代的大人物和大事件,又能被后人记住多少?
铁锋和祝家和解,全然不在意往事,这是小说里的情节。如果回归现实,对历史选择视而不见的人们,或许都是一个个铁锋,他们想的是未来,自以为用的是发展的眼光。他们忙着往前走,懒得回回头,从不想着从历史中吸取经验和教训。
一味盯着历史固然有不足,遗忘历史就不该被质疑吗?作者在小说里写道:没有什么比集体遗忘更可怕的了。
这时其中的某个人,有必要以一己之力来反抗遗忘,警醒他人,照亮沉沦于黑暗中的过去发生的事情,使之重新呈现为一段真实的历史,这时“我”的行为的意义就不再局限于自身了。
冰锋是这里所说的“某个人”,他以一己牺牲,反抗遗忘。在后人看来,他已成为历史中人,并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历史。
至于后人是否有反思?想来有“冰锋”,也会有“铁锋”,总有人在铭记,也免不得有人会遗忘。只希望人们都慢些走,未来再美好,也别将过往遗忘。